1.
八岁那年夏天,我和母亲外婆在本县城露天剧场看舞蹈演出,正在兴头上的我被她们带回家中。从那天开始,她们不再让我随意地外出玩耍,外婆用一把大锁把我强留在家,我像困在笼中的小鸟一样没了自由。
母亲和外婆,在大床下重新铺条褥子,外婆指着它一而再的提醒我,如发现门外有陌生人敲门,就让我马上钻到那大床下躲藏。
她们的怪异,在我傻傻的那个年龄段不知所以,我赌气不吃不喝的哭闹不休,外婆这才告诉我,近来有专抢小孩的男人,我若不藏起来她们两人不在家时我就会被贼抢走,我似懂非懂的答应了她们。于是她们每次出门前便把我锁在家中和外界隔绝,大床下的这么个小窝,我只觉新奇好玩并钻出钻进的折腾了好一阵。白天母亲去食品厂上班,外婆替别人看小孩,家便成了我的小天地,有零食有玩具我倒乐得其所。
我常常一个人玩腻了闷的慌,便爬上后窗台,盯着玻璃外面玩耍的小朋友发呆,为自己出不了门憋屈的直掉泪。小伙伴看我囚在家里的可怜和好奇,很快便围聚在窗下陪我叽叽喳喳说个不停。再后来随着新学期的开始他们一个个离我而去,我也庆幸这困在家的日子终于该结束,我也该去上学了。谁知我的得意还没来得及笑颜尽展,母亲已去学校替我请了假!一任我又哭又闹,她和外婆仍话不改口气不喘,只让我听话等等。
孤单无趣的日子实在让我发疯,我讨厌一个人被锁在家!晚饭时我牛气冲天哭哭泣泣,闹着非要去学校。母亲连哄带骗又给我买来一套《智取威虎山》的积木和许多小人书。我安静了,沉迷在林海雪原中,开着小火车钻进夹皮沟,打上威虎山!喜欢小常宝的大辫子,喜欢杨子荣的八面威风,更喜欢白茹帽上的那颗红星!我在自己的小天地里忘乎所以,又天天盼着大雪飘飘,只有下雪了我才能去滑雪,堆雪人,打雪仗。
经不住我的纠缠,外婆和母亲许诺我,等抓小孩的那个贼再也不回来的时候,她们就带我去看威虎山的电影,也带我去坐雪撬。母亲又特意买回《草原英雄小姐妹》的一盒大积木塞给我,我又忙的不亦乐乎了!有时玩起来晚上饭也顾不上吃,非得母亲催上好几次才罢手。我就这么轻易的上当受骗于母亲他们!
风平浪静的生活过了好几天,也没见着她们说的那个贼。某天早晨我正在享用外婆出门前给我准备的花卷和一碗热乎乎的酸奶,忽然门上方的玻璃小窗里出现了一张陌生的面孔。
“会不会是她们说的那个贼来偷小孩?”
我的心咚咚乱跳,双腿也抖着站不稳妥,想起母亲和外婆的叮嘱,我像只小狗一样悄悄地钻进大床下的那小窝。
“唉,人咋不见了?”
外面传来陌生人的说话声,接着是“咚咚咚”的砸门声,门上的锁被强行砸开,我捂着嘴巴偷偷地从床下撩起床单的缝隙往外看,只见一高一瘦的两个男人进了屋,他们满屋子转来转去,瘦男人说:
“奇了怪了,我明明看见屋里有个女孩咋不见了呢?”
我庆幸自己还没被他们发现,长长地出了口气。忽然,那高个男人转过来又说“再找找床下看在不在!”
他这么一说,我刚刚静下的心又紧张起来,这个高个男人真该死!我爬在冰冷的地铺上再也不敢动弹,希望他们尽快离开房间越远越好。
我听见有人走近大床的脚步声,又看见两只穿着黑布鞋的大脚停在了床边,我的心都快蹦出嗓子了,怎么办?我怎么才能从他们的眼皮底下逃脱?我急的眼泪往下掉,怎么办?我一直很听大人话,贼为啥就盯上了我?对了,一定是我在后窗和小伙伴玩耍才让他们盯梢的,完了,这下死定了,希望外婆和母亲赶快回来救我。
忽的有人揭开了大床单,两张陌生男人的面孔和两双眼睛,不偏不倚和我对盯在一起!
“别怕,快出来,我是你爸爸!”
他说啥?我爸爸?我着实吓一大跳,他是我爸爸?我怎么会有做贼的爸爸?我“哇”的一声大哭起来,可怜我弱小的身子,哪里还是这两个男人的对手,我被瘦男人躬下身拖出了小窝,他把我揽在胸前从上至下的打量我:
“我娃这么大了!你别怕,我不是坏人,我是你亲爸。”
他难道不是贼?我真被他说糊涂了!从我记事以来我们家只有外婆和母亲,爷爷也过世了,除此外家里再也没有别人!他是我爸爸,外婆和母亲怎么没告诉我?他一定在骗我,鬼才相信他的话。
“你不是!我没有爸爸!你是专偷小孩的那个贼!”
瘦男人愣住了,忽又哈哈大笑,他摇摇头叹口气也不和我争辩,走过来一把抱起我转身锁上房门,就和高个男人快速向大院外走去,很快我们便来到县城的中心大道,他放下我去了街边的树木里。正巧我看见邻居刘叔向我这边走来,我扑过去告诉他那个贼要抓我,正说间瘦男人已赶来一把抢过我,刘叔拽着我不松手,瘦男人急了他大声质问刘叔:
“我来领我的孩子,你是谁?她是我的女儿!请你放手!”
刘叔睁大眼松开手,说他是我家邻居,瘦男人也不多说话,赶紧抱上我抬脚便走,我哭着、撕打着、扑腾着怎么也挣脱不下来,我使出浑身吃奶的劲儿抓破了他的下巴,他仍不放开我,我再次抓破他的一只手,他铁钳一样的双臂任我怎么抓狂都纹丝不动,我像只待宰的羔羊被抓入了狼口。
2.
我就这样被贼带走,第一次离开了我的家,临走也没见着母亲和外婆,我伤心的开始大哭大喊,招来许多围观的路人。
瘦男人和高个男人带着我快步离开了县城,也不知走了多久才走进一个院门,住进其中的一间屋里,后来我才知道那个家原来是那高个男人的家。不见了母亲,不见了外婆,我的心里像天塌地陷般难受。我终于相信外婆和母亲的话,世上真的有专抢小孩的贼!可我没有乱跑,是他们像土匪一样砸开门抢走了我,我是一个乖孩子,我最听外婆和母亲的话,贼为什么抓的是我而不是红丽和小杰他们?
我已六神无主,一天中午乘那个自称是我爸爸的瘦男人睡觉的机会,我悄悄的一口气跑出院子来到那条马路上,我站在路中却不知道该走哪个方向才是回家的路,看着马路两旁一排排高大的沙枣树,我只能发呆,我不知道回家的路该怎么走。为什么也不见外婆和母亲来救我?她们知道我被贼抓走了吗?那天的马路上出奇的安静,很少有行人通过,我倚着沙枣树干不禁悲从中来,索性放开嗓门大声哭喊,希望能遇见一个过路之人来救我回家。
可那天中午的太阳晒的马路上的石子滚滚发烫,直到我哭累了坐在沙枣树下昏昏睡去也没见到一个路人经过。梦中的我老觉得有人摇晃我的胳膊,我忽的惊醒原来是邻居刘叔!我喜出望外让赶快他带上我快回家,可他忧郁地叹了口气,颇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摇摇头:
“孩子,我不能带你回家,等你长大以后你会明白原因,我今天办事路过这儿,回去让你妈妈来接你。”
我满心的希望落空,只好看着刘叔离去的背影掉眼泪,很快的我又被赶来的瘦男人抱回去。
我掐着手指头等了一天又一天,始终没有等到外婆和母亲来接我回家。我偷偷跑到马路边好多次,都被瘦男人赶来抱回去。他说,我别怕,他是我的爸爸,真是我的爸爸,我绝不相信他的谎言!我的生活里从来没有一个这样的爸爸,任他说了一遍又一遍,我就是不相信!
他取出一个大包,拿出核桃、葡萄干,沙枣和糖果,饼干等许多好吃的让我吃,让我喊他爸爸,白日做梦去吧!我才不要做贼的爸爸!他递来的东西我统统扔在地上,气鼓鼓地瞪着他不说一句话。
我一次又一次盼望母亲外婆来接我回去,也一天又一天的失望着,那个家看来我已回不去了,我又哭了,哭的特伤心,外婆和母亲不要我了,平常还说让我藏好,现在看来她们巴不得我被贼抓走,原来外婆和母亲也会骗我,明知我被抓走也不赶来救我回家,我开始恨她们,恨她们无情无义,更恨他们鬼话连篇欺骗我!
3.
自从离开外婆和母亲,我就被饥饿折磨着,虽然我摔掉了瘦男人递来的许多好吃的,不争气的胃肠却咕咕大叫着提出抗议,我第一次体验了饥饿的滋味。
外婆和母亲在做什么?她们怎么还不赶来救我?我被这个问题纠结的头痛欲裂,郁郁不乐中我恨上了她们,为啥她们不来救我?是嫌我不听话?还是赚我爱吃老哈萨的奶疙瘩?我愈想愈伤心,那种被人抛弃的感受袭上我心头,我成了没人要的孩子,外婆和母亲不要我了!我甚至还想起了大床下我的那个小窝,还有我的夹皮沟小火车,小常宝、杨子荣,所有这一切都离我远去了。
我不甘心被抛弃,死咬着嘴巴一个劲的掉眼泪。大家看我闷闷不乐,便让两位小哥哥陪我玩,他们给我采来一大把不知名的花草,编个花蓝戴在了我的头顶,他们的妈妈上瞅下瞅的指着我对那个瘦男人说:
“老乡,看你丫头还是个美人胚子呢!你看看这丫头多耐看,多叫人心疼!”
老乡?老乡是啥?那女人为什么把瘦男人叫她老乡?我愣住神纠结着老乡的问题,那女人又开了口:
“我说呀老乡,你也别带她回口里了干脆在我们这落户,等这丫头长大了给我当儿媳,你看怎么样?”
“你能保证这娃娃不会被她们带走吗?”
瘦男人看着他们笑着问。
那女人没再说啥,只转了转眼珠子,皱皱眉扭着屁股走了。
呸,鬼才愿做你们家的儿媳!儿媳我可知道的,我和小朋友常玩过家家,我心里愤怒地诅咒着!口里又是哪里?瘦男人把我带回口里干啥?一连串从未听说过的问题,在我的脑海里上下翻腾,我实在太蠢了找不到回家的路,逃又逃不了,我感到绝望到了极点!
高个男人的两位小哥哥有事没事的来找我玩,带来许多我没见过的积木,还有好几本彩色的连环画,一下子吸引了我的目光。也许正是因为这些东西让我擦干了眼泪,慢慢的我有了笑声,也开始狼吞虎咽的吃他们给我端来的饭菜,我和小哥哥在不知不觉中玩耍的十分开心,暂时忘了所有的伤心事。
某天中午一辆草绿的小吉普停在高个男人的家门外,大家正在院里好奇的观望,只见县法院的庆云阿姨带着两名男子下了车,找到了我把我拉出门外,她问我回不回家去见外婆和母亲?庆云阿姨是我家的常客,我像见了救星一样扑进她怀里,哭的涕泪肆流,我终于可以回家了,一定是母亲让庆云阿姨来接我回家的!我终于能回家了,我再也不想和瘦男人呆在一块!
庆云阿姨拍了拍我的小脑袋,这才转身走向瘦男人:
“我今天要把孩子带走!”
“你就做院子的大梦去!别当着我孩子的面吵,出去再说!”
庆云阿姨“哼”了声,让我等她别出院子,她向门外的小吉普走去,我追到门口,只见她和瘦男人低声说着,到后来两个人都面红耳赤。
“你想都别想!”我还是听见了瘦男人说的这一句。
庆云阿姨不再搭话,她转身从车上取出几张纸递给了瘦男人:“你签个字。”
只见那瘦男人上前接过那几张纸看着看着,竟一把撕个粉碎甩在她眼前,阿姨气的直发抖,她尖声斥责着男人,他们说着只有他们才知道的事,最后瘦男人气咻咻地走进院里,阿姨紧跟在他身后走来。
瘦男人拉我进屋,我大声哭喊反抗着不进屋,阿姨赶来问我:
“你想不想回家?”这还用问吗!我奇怪这些大人怎么比小孩子还要蠢呢,哪个孩子不想回自己的家?这话还用得着问我!
“我想外婆和妈妈了,我要回家!”我恨不能长一双翅膀飞回家里,我瞪了男人一眼甩开他的手,对着阿姨大声说。
那个瘦男人又来抓住我不松手,庆云阿姨皱起了眉头:
“你看孩子这么小你一个男人咋带?你就留下她让她和母亲外婆在哈县过,总比她在你那乡下要强许多吧!”
“我承认你是院长位高权重,别逼我伤你!我啥都知道,你们是拜姐妹对不对?你没权带走这孩子,她是我的亲骨肉!”
庆云阿姨反唇相讥,“你砸门强行带走孩子已触犯了法律,只要你答应我我不再追究你!”
瘦男人冷笑几声道:“你心里清楚我没错!谁也别想从我手里把她带走!”
“那好,一周后开庭!”
庆云阿姨脸色发青,扭头便走向吉普车,随手又从车里取出一包东西回来塞给我:
“这是你妈给你捎的葡萄干和几件衣服,听话好孩子,过几天我一定回来领你回家。”
我心心念念的回家希望,就这么又给泡汤了!看着绝尘而去的庆云阿姨,我扑进屋子爬在枕头上又哭又嚎。庆云阿姨神通广大,她为什么不带上我一起回家?她也来骗我?
4.
庆云阿姨走后一直没有回来看我,我就这样傻傻的等着她来接我回家,等的眼泪汪汪也没见盖她的人影。我仍没回到家中,更没见到母亲和外婆来看我。只记得瘦男人每天早上出远门,直到晚饭时才回来和高个男人说许多只有他们两人才知道的悄悄话。
再后来瘦男人就坐在电灯下,像老师一样给高个男人的大儿子教算盘,他们二人坐在桌前,瘦男人的手指在算盘上灵巧转动,轻巧的像在玩珠子挽着朵朵花儿,那个大儿子手指慢腾腾的总出差错,瘦男人便指着那几颗玛瑙一样的珠子说了又说,噼里啪啦的算盘珠子听起来美妙绝耳,平日死气沉闷的屋子里开始活跃,那光溜溜的珠子拨起来滑溜溜,软绵绵的拨下悦耳动听。瘦男人空闲了就教那个大儿子,他们着了迷似的拨弄算盘,一坐就是大半天。瘦男人噼里啪啦的一边拨打珠子一边念着口诀,那个大儿子也把算盘珠子拨弄的赤溜乍响。高个男人全家像待贵客似的,每顿都有丰盛的饭菜给我们呈上,不就是个偷小孩的贼吗?高个男人干吗这么善待他?瘦男人何德何能,值得他们全家如此膜拜!也许他们是同案犯的原因吧,狐朋狗友当然臭气相通了,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什么鸟儿进什么林子吧!
令我不解的是,一个贼除了会打算盘,又还记性特好,他在那个高个男人家里不只三餐丰盛还像个贵人似的随意自由。那些珠算口诀他密密麻麻写了好几页给了那个大儿子,每个早晨那家的大儿子像捧个宝似的捧在他手里背诵。后来瘦男人又写几页给我让我也去背,他还真以为他是何方神圣!我看着这几页密密麻麻的草纸计上心来,我把它们悄悄地撕成两大半,两半再撕为四半,就这样撕了再撕直到它们都成了一堆再也拚凑不起来的碎屑,我才手舞足蹈,又把这堆杰作神不知鬼不觉的压在了他的枕头下。晚上我躺在另一端的被窝里偷偷观察他时,发现他没有一丝气愤,他看着看着竟笑起来。我希望他气的发狂才高兴,可他怎么一点也不生气呢?这也太让我失望了呀!
我不打算盘,我又不是他孩子,我才懒的背他写的那些口诀。哼,什么“狮子滚秀绣球”,什么“李彦贵卖水”,拨来拨去噼里叭啦的一个个圆珠子,在他的手里哧啦作响,我躲在一旁看的云里雾里,那简直是人间酷刑。我凭啥要遭那份罪,学那玩意还不如我去跳沙包,让他的口诀见鬼去吧,本公主凭啥要听从一个贼的管教!
不想让他管教,我还找机会故意和他作对,一定要让他知道偷来的孩子可没那么好欺负!
于是我在高个男人临时支架的小床上,常常把被子蹬下床,半夜我发现他听见响动便来拾起给我掖着盖好。我特想捣乱恶搞,让他夜不能寐我才解气,谁让他害得我见不到母亲外婆!我才懒的和他一道住在他老乡的家里!
我很想借机闹他个天翻地覆,好让他百股无奈再送我回家。他不愠不火,反而给我洗头洗脚,这太出乎我的意料!难道他会真是我的爸爸?在我上学途中被小哈萨欺负几次后,我追问外婆她才说我的爸爸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他会不会真是眼前的这个瘦男人?没人告诉我这事,就像这事永远和我风马不相及,可他为啥不偷别的孩子偏偏就来偷我?
那时我的伤心,已超出了我的那个年龄段,似乎我所有的恼火皆因他而起,我一切的不快也都因他而生,我心中的恨无法消减反而更为强烈。
我开始变着法子捉弄他。晚上趁他不注意我拿水杯倒半杯水浇湿他的床单,或者给他出门常常携带的军用小水壶里倒进几滴醋拿筷子搅动一下,想让他喝了肚子疼的满地打滚,我再乘机逃跑回家。有次中午他睡的正香,我屏住气狠劲揪下他一根胡子,正想揪下第二根时他忽的睁开眼一把抓住了我的小手,吓的我“哇哇”大哭,他又买来奶糖哄我开心。
任我闹的动静多大,他就是一点也不恼火,有次我起的很早,把水直接倒进他的两只袜子,他发现后仍没有质问我,真是奇了怪了。他在装吧,我心里常常这么想,不恨我那才怪呢。
直到有一天高个女人带我去门前的水渠边洗衣服,她说那人是我的爸爸,让我别再折腾他:
“你外婆不让你妈妈跟他了,他也够可怜的了!”
“你咋知他是我爸爸?”
“他和我们是一个老家的人,是老乡,才相隔三百多里路程呢。”
“是老乡就能合伙偷小孩吗?”
我坏坏地盯着那女人,冒出了窝在心里许久的这句话,这话真是神的效应,立马噎住她愣在了原地,那女人怪怪地瞅了瞅我狼狈而去。
都把我当傻冒呢!谁都想来骗我,我都上二年级了!那一刻我大获全胜,那感觉可是爽到家!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这可是语文老师教我们唱《国际歌》时,反反复复讲的话。我回不了家见不了母亲外婆,单凭这一点我就有足够的理由和他们斗智斗勇。
三百多里路到底有多远,我不懂也不知道,我的心里只有回不了家的空落和懊恼,我寻找一切发泄的机会来和他捣乱添堵,并乐此不彼。
没机会逃走,我还要呆在这些可恨的人身边,这事想着都窝囊透顶,还要与贼共住一室同吃又同喝?
“我真感谢你这个老乡,我大儿子高中毕业了,他能把你这一手算盘学着打好,将来也好瞅机会混个会计出纳啥的,总比干体力活轻松些,你多操心教他,我大字不识一个的,就指望你能教好他算盘日后也好谋个出路。”
原来这才是瘦男人被高个男人当作老乡当作活宝,又帮他入穿抢我甘当帮凶的原因!原来这就是他们嘴里的老乡!老乡就是可以搭伙偷小孩的人?我终于搞懂了老乡的意思。
有妈的孩子真是有人疼有人爱,高个男人一团和气,献媚的讨好巴结瘦男人,原来是为了他家的大儿子!每个孩子都有父亲也都有母亲的疼爱,相比之下我是土疙瘩,他们才是金锭子。我有家难回,他们的父母却在为他们极尽所能的讨好巴结有绝活的人。我不及一棵水草的价,现在连自己的家也回不去了,更别说受到外婆和母亲的宠爱能去上学!我如今失去了一切,我被这个世界所有的人都淡忘。
我是没人疼没人爱的野孩子吗?我想起了许多往事,家里除了已过世的爷爷就再没有另外的男人出现过。的确,邻居红丽小青小强都有爸爸和母亲,整个大院那么多人家,好像只有我没有父亲。
没就没吧,我才不稀罕!谁要相信瘦男人说他是我爸爸,谁一定是只小狗狗,我才不会认贼做父!我相信愚蠢的是他们而不是我,别以为高个男人全家视他为大神我就必须要仰视他。也许我的逆鳞就是在那个时候滋生的,要怪只能怪他们惹毛了我。
5.
忽然在一个月明星稀的晚上,高个男人背上我,他大儿子背着瘦男人的包,那女人千叮咛万叮咛送我们出了她家的院门。
秋天的夜晚树影婆娑,我感觉后背发凉,很凄惶,周周静的吓人,我听见自己的心在咚咚乱跳,却不敢开口。终于有人开口打破了沉默:
“这条小路再没岔道直通布县,比马路要抄近一顿饭的功夫,路上一定要小心,到乌市了给我写信,有急事打电报。”高个男人一边赶路一边给瘦男人低声说,瘦男人轻声应着。
“老哥,这一月多亏了你和嫂子收留我父女吃住,不然我们得睡马路了!大恩不说谢了,以后用得着我了老乡你尽管来信说。”
我才知道我们要出远门,只是不明白他们大半夜不睡觉的为啥不等到白天再走?我越来越不懂大人的心思,他们总是鬼鬼祟祟的,令我十分反感讨厌。
我又在那人背上哭了,可能我再也见不到母亲和外婆了!从今往后我会和这个瘦男人一起生活吗?想到这些我就怕的要命,经过这么久我终于知道再也没人会来救我,母亲和外婆早就忘了我,或她们不再想让我回去了,所以才不来救我,这么多的日子她们也不来看我一眼,我真是伤心绝望透顶,那就让瘦男人带我走吧。总比母亲外婆嫌弃我要好些,我怎么就这样不招人待见呢,也许我是捡来的孩子,母亲和外婆才会对我这么冷淡吧。
第二天,当我睁开眼睛时发现自己正坐在一辆客车上,周周坐满了男男女女,那个高个男人和儿子已不见了人影。
“睡醒了?饿了吧?”瘦男人就坐在我身边,见我醒来他急忙探过头发问。
6.
“你要带我去哪里?”
尽管我心里凄惶的要死要活,嘴里却毫不领他的热情,他身上有股陌生男人的气息,我打心眼里反感又倒胃口,我恨恨地问他。
“我带你回老家去!”他笑着说,边说边递给我一个热腾腾的馒头。
“老家?我的家在哈县在哈县!”
鼻头酸酸的,我忍不住彻底爆发大哭起来!我已有多久睡醒后没见到母亲和外婆?我有多久没回家了?那种惶恐和急切谁知!我恨透了这个让我失去一切的瘦男人!我站起身哭喊着走向车门,所有的人都把目光投向我和瘦男人:
“这孩子怎么了怎么回事?”
司机发现车里气氛不对头,把客车停放在路边走过来盯着瘦男人质问。
“你这位同志哥倒是给大家说说,这谁家孩子咋哭的这么厉害?她是不是你的丫头?”
“是这样,他是我的孩子,从小跟她妈长大,我这是带她回老家,大家别误会我说的全是实话。”面对一车人的质问,他面不改色气不喘地从怀里掏出一张纸递给了司机。
“他不是我爸爸……”
我大声分辩着,还没等我揭穿他偷我的事,他几步便走到司机旁又一阵耳语,司机点点头笑了笑,便重新发动了车这才开口对大家解释:
“大伙儿别误会了!他真有公社的介绍信来探亲的!都坐好了。”
瘦男人又对其他人笑了笑低声说了几句客气话,便重新坐回我身边。
我终于垂下头不再分辩。他这不是在对我示威吗?有他在,谁还会相信我一个小屁孩说的话!我呲牙咧嘴的对他大翻白眼,赌气的把头转向车窗,一只野兔蹦跶着向骆驼草的深处仓皇逃逸,我啥时才能和它一样自由自在呢?
那一夜我梦见了母亲和外婆,我绻在母亲怀里伤心的哭着怨着,睁开眼天已大亮。瘦男人又带我去车站边的食堂吃饭,三个包子一碗米粥,我憋着一口气狠下心吃了个精光,他便带我重新坐上车,这才从包里取出一个馍头吃起来,不吃包子吃馍头,真是一个傻子一个贼!我在心里耻笑着,谁说大人都比小孩子聪明呢!
就这样白天坐车从早跑到晚,大家随车同住车站招待所,第四天早上他没带我坐车,说要去另一个地方找老乡,结果一打听老乡远在乌市。
于是我们改乘老哈萨的大马车,钻进了不知名的一个地方,他家有的是酥油茶和奶疙瘩,这么多日来我终于又喝上了酸奶,吃上了奶疙瘩,喝饱吃足又想起了母亲和外婆,每次喝酸奶吃奶疙瘩都是外婆买回给我的,现在她们在干啥?这又是哪里?对着圆木做的木头房子我又伤心地哭了,没人要是啥滋味?那么小的我,已尝透了世间的冷酷和冰凉。
十天后我不情不愿的又让他带着上了路,又是去找老乡,该不会又是一个贼吧?
我跟着他去买票,他很快又带我走出车站,告诉我他身上带的钱已不够买票,只好步行拦便车,他打满一壶开水买了几个馒头和一袋包子便和我上了路。
那是一条沙石马路,他把包和小水壶挎在胸前,蹲下身让我爬上他的后背便开始了步行。中午的太阳火辣辣的烫人,我的双唇火烧火燎的泛起了一串小泡泡,之前我哪受过这些苦疼?我开始哭闹的更凶。
他拧开小壶盖一口一口喂我水喝,远处有解放大卡吼叫着向我们奔来,他站在路旁使劲挥动着双臂拦车,直到卡车近前他连呼带叫的也没拦住车,一辆二辆,没一辆卡车愿停下来搭载我们。他叹口气歇了一阵又蹲下让我爬上他的背便慢慢起身上路,直至西夕快落山也没拦下一辆车。
瘦男人就这样深一脚浅一脚地背着我,在滚烫的沙砂中他走走停停,不时的抽出一只手擦去额头上密密的汗珠。终于走不动了,他放下我大口地喘气,脱下一只鞋坐在屁股底下,把我横放在他的双腿上让我睡一会。
“我会死在这儿吗?”我盯着他幽黑的双眼问他。
“不会的,有我呢!只要我在你就会长大。”
他说着拂去我额前的头发,向四周探望,又一辆军用大卡在我们的身边呼啸而过,他仍然没能拦下。
他把军用小水壶拧开递给我,我一口气就喝干了小半壶,直到再也倒不出一点水星。我这才看见他起了血痂的双唇,小水壶哪还有半滴水!我开始后悔自己咋把它就喝干了呢。
他让我别乱跑他去找水,我就这么坐在石子上等啊等,我看见骆驼草旁有只长尾巴的爬虫向我慢慢移动,我躲哪它跟哪,我跑它比我跑的更快,我又吓哭了,它会吃了我吧!我双手捂住眼放声大哭,他终于回来了。
“又怎么了?”
“虫子,那只虫子要吃了我!”
“哪只虫子?”
我睁开眼盯着地上看,找来找去没找着那只爬向我的虫子,可能它跑入骆驼草的深处了。
“傻孩子!”他蹲下身一把把我拉进怀里,大声笑着,我看见他嘴唇有干裂的血迹,双眼也布满了红红的血丝很吓人。
我的确恨他,但这一刻我忽然发现,我的世界里只剩下孤零零的他一人!母亲和外婆统统不见了,我成了无人要的一个可怜儿。但我的心里怎么也亲近不了他,他的亲密总也无法让我心动,虽然我很小很小,我也冥顽不化顽固到底,只有想到母亲外婆没来接我,我知道没了他我可能会死去,这么想我心里才会恨他少些。
远处有马群走来,瘦男人站起身从挎包摸出一只玻璃杯等马群靠近,一匹枣红马缓缓停下开始撒尿,只见他走近马身,伸进水杯接一杯马尿,笑着向我走来。
“你赶快倒掉!那是马尿不能喝的!我才不要喝!”
我急了大喊,瘦男人看我一眼转过身仰起脖子咕噜咕噜喝下了那杯马尿,我傻傻的看着他睁大了眼睛!他回过头向我走来,拉着我的手坐下,我赶忙甩开他的手躲向一边:
“脏死了,你别再拉我好不好!”
“瓜子呀,我咋会让你喝它!我娃这么心疼我舍不得让你遭这罪。”
我实在想不通他为啥要喝马尿,马尿也能喝?会不会毒死他?他是个贼,在我心里他永远是个贼!他害的我见不到母亲和外婆,他死一百次也活该!
我正胡思乱想之际,又一辆军用大卡急刹车停在了靠边,司机跳下车开口就向他吼:“这么热的天,你带个小孩咋不拦车?”
瘦男人赶忙上前陪着笑说:“不是我不拦车,我拦了他们都不停,反正拦不住这回我再没拦。”
“这条路是沙漠,不搭车你们会渴死在这里。赶快上车!”
司机干脆利落挥挥手就跳进驾驶室,搭便车的男人女人坐了半车斗,他们向车下伸出手,瘦男人忙把我双手举上前递给他们,他跟着上了车,我被他背着步行大半天终于搭上了便车。半车厢的叔叔阿姨们,争着给我们递水送奶糖,有给我糖水罐头的,有递来梨和葡萄干的,一时间所有人都把我们围起来问长问短。一路车身颠簸着前摇后撞,半车人又说又笑的并无陌生感,那是我这辈子都忘不了的一个场景,忘不了他们给予我们绝处逢生的喜悦,忘不了那位好心的司机,忘不了那些陌生的笑语盈盈。
他们是沙漠的绿洲,是所有迷失在哪里的人们心中的一盏盏指路明灯。很难想象那一日如果不是遇到了他们的出手相救,在几十年后的今天我们还能否活在这个世界的另一端。
直到第三天的中午,我们千恩万谢的辞别了那些叔叔阿姨,瘦男人带着我几经周折终于找到了他的那个老乡,他们两口子热情友好地接待了我们,那一夜我们总算有了可以歇息的安稳地,我开心的没等到开饭便扑到被窝里蒙头大睡,我在迷迷朔糊中被摇醒,原来又是瘦男人正端一碗热气腾腾的鸡蛋面片坐在我床前,让我赶快起来趁热吃下。
我起身还没站稳鼻血便流了出来,他慌忙掏出手绢替我捂住,血仍止不住的往下直流,他神色慌张的高声喊来他的老乡,那老乡端来半脸盆清水,又掏出药棉纱布,瘦男人拿起纱布醮上水便给我擦额头让我仰起头:
“娃娃这几天路上晒晕了,你看她嘴唇都起小泡了!”
“你的嘴巴上也有血痂!”他老乡说。
“我一个大男人,闲闲的,娃娃把罪遭大了。”
他一边擦着血迹一边和老乡念叨,他把我擦洗干净,又用药棉塞住鼻孔赌住血往外流才直起腰身,才催促我赶快吃面。
7.
几天后他老乡,带我们去了他一个大园子,他摘下半红半绿的果子让我们尝鲜,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长在大树上的苹果,站在园子里看满树的苹果真是太新奇太诱人,平常家里吃的全是过节时母亲买的香瓜、葡萄和老哈萨的酸奶疙瘩、沙枣之类的,我之前很少吃到那么香甜的苹果。
记得他老乡家没有小孩,两口子对我像亲生的父母,每顿饭都变着花样非常可口,瘦男人让我喊那老乡女人阿姨,奇怪的是这回我竟然没再和他作对,见了那女人我阿姨长阿姨短的喊,乐的阿姨满脸都开了花。她找来几块花布给我做了个小沙包,我又有了乐子,整天蹦跶着玩个不停。几天后阿姨又寒给我一个鸡毛毽子,可我怎么都踢不她那么高。瘦男人见状来教我,终于毽子在我手里可以上翻下跳了,我变的越来越开心,吃喝完脚下抹了油似的出去玩。
又是一次叔叔带我们去园子,我瞅着挂满树梢的红苹果,在树下蹿来蹿去忙的打转转,突然我感到脚下绵软的有啥东西,心里怕怕的吓的大喊,叔叔和瘦男人赶来让我抬脚,这一抬吓的我大哭大喊:
“又是它!又是它!爸爸快来救我!”
那只沙漠上吓我魂魄魅散的小虫再次出现,我开始发抖,瘦男人赶来拉开我说:“这虫叫蜥蜴,它是蛇头恐龙身,肚子下方有四只平爪跑起来特快,小孩见了都怕它。”
接着他又蹲下身,双手把我举上他的肩头,他缓缓地站起身,我终于高高在上,再也看不见早已逃离的小虫子。
“你喊我啥了?”
“……”
“你再喊我一声爸爸,让我听听?
“爸爸,爸爸!”
我终于喊了他爸爸!他哈哈大笑着把我放下肩头,又高举头顶转起了圆圈,周围的树在旋转,蓝天白云都在旋转,一种感觉似乎让我飘入云端,我也有爸爸了……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