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月晚昏残阳照,人迹散乱,走在日落大道上,我感受着时间不可抗拒的奔走,人事浮沉,又一天结束于片片孤零安静的云。走着走着,我在校园里一座常年上锁的阁楼前停了下来,我看着它那足以与夕阳比肩的身影,又看了看躲在楼宇背后的天空
最后,我的目光落到了铁门旁边的扶梯上:只要攀爬过去,就能绕开铁门,登上阁楼,一眼望穿天火;于是,一股突如其来的无名的冲动猛地滚上我的心头,仿佛一个狂热的宗教分子,我满怀着一种不可言说的朝圣感冲着梯间跃跃欲试
就当我环顾四周确定四下无人时,我的脚却已经迫不及待的跨了出去,然而下一秒,我的脚便悬在半空停了下来——我看向脚下的地面:霞光轻微,树影摇曳,细碎金光在地面汇聚,又随风而暗自浮动,宛如一条隐隐流动的长河
我愣在原地,这条波光粼粼的长河竟如此骨感!如此面熟!
大约两千多年前,在朝鲜平壤,当时叫乐浪郡,也有这么一条大河,河的此岸有一位白发苍苍,狂放不羁的男人,或醉或醒,或痴或疯,就这么大步流星地朝着汹涌的江水走去,任凭他的妻子如何百般劝阻,如何哭天嚎地,他都义无反顾的要涉步渡河,最终被大水吞没,而这个不幸的女人眼睁睁的看着自己的丈夫就这样消逝在茫茫江河之中,却根本什么也做不了,悲痛欲绝之下,她引拨箜篌,吟出那千古绝唱:
公无渡河 , 公竟渡河!
渡河而死 , 其奈公何!
(一说为“堕河而死”)
这首十六字短诗就是《箜篌引》,又名《公无渡河》,收录于《相和歌辞》,是汉乐府诗中最短的叙事抒情诗
而其短,恰其绝。清代李因笃在《汉诗言注》中夸赞其:“只二句便有千声万声,声情相感,不知其所止。”的确,相比于汉乐府诗中篇幅最长的《孔雀东南飞》,《箜篌引》的只言片语给后世读者留下了广阔的遐想空间和思辨舞台,对于狂夫不听劝阻渡河而死以及其妻子三叹三伤,终吟诗殉情的千古悲剧总是被历代文人墨客搬出来反复雕琢,明代陆时雍《古诗镜》:“是歌是哭?招魂欲起。寥落四语,意自怆人!” 引得无数闻者为女人爱情的高洁与不幸“莫不堕泪饮泣焉”(晋代崔豹《古今注》)
于是后世读者莫不在一片哀声中悲歌女人命运之惨淡可悯,就是在讥讽狂夫飞蛾扑火,执迷不悟的愚妄,如此说来,温庭筠和李白算是两个奇葩
面对渡河而死的悲剧,温庭筠仿佛心有不甘,他同情狂夫的遭遇,却更明白江河的危险,因此他先是像妻子一样呼喊:“二十五弦何太哀,请君勿渡立裴回”;而最后为了填补遗憾,聊以自慰,他又低首沉吟“神锥凿石塞神潭,白马参覃赤尘起。公乎跃马扬玉鞭,灭没高蹄日千里”,想象着狂夫在神力帮助下如愿以偿的情景,将所有的惨痛与死亡消解为高蹈成仙,用浪漫主义的梦幻掩盖了原诗的悲剧色彩,这虽的确前无古人,但这样的声音实在缥缈空虚,是一种阿Q式的自我陶醉
而大诗人李白则更是不吝文墨了,面对滔滔江水他才气大发,随笔一挥便是“黄河西来决昆仑,咆哮万里触龙门”,仅此一句便使江水之险恶跃然纸上;随后又末了又大笔一就:“ 有长鲸白齿若雪山,公乎公乎挂罥于其间。箜篌所悲竟不还。”把竟渡河的悲剧色彩再度强化,气势如虹。不过李白的笔触更多停留在黄河之上,通过反映渡河之险来咏叹渡河之悲,而其中又或许掺杂了其对安史之乱以及自身命运的种种看法,故而依然有其局限性所在。
然而事实上,尽管放在当代,像李白和温庭筠这样的人甚至仍然是少数,更多的依旧是那些伏在岸边痛心疾首的“丧夫之妇”,固然,咏叹千古流传的高洁爱情无可厚非,认为狂夫渡河的悲剧可歌可泣也无可辩驳,但是说到底,无论前者还是后者,字里行间都永远映着一个大大的“悲”字,而世世代代的人沉沦于其“一句一转,一转一悲”近乎无法自拔。于是悲叹,悲歌,悲哀至今。
可笑的是,当全世界都在哀伤叹惋时,别忘了,有一个人,至死仍旧自在自得,狂放洒脱,那就是,狂夫他自己
于其而言,渡河而死是无怨无悔的。相反,这绝不是悲歌,而恰恰是生命的礼赞。如若“公无渡河”是妻子爱情生活的绝唱;那么“公竟渡河”则是狂夫为举世所不解的灵魂绝响。在面对凡世俗夫们可笑的责难和质疑,面对妻子全盘的否定与阻挠,这个老人大笑一声,将一切俗世轻尘全部扫出精神的殿堂,然后“我自飘零我自狂”,任由庸常的世俗如何评说自己,任由散乱的白发于风中狂舞,接着,他无视一切外在的现实桎梏,涉步渡水,每一步都踏得如此响亮,震碎着那些只会哭嚎、悲哀的浅俗泡沫,也唤醒着那些漂泊不止的心灵,最后,他一路高歌,一路狂笑,消失在朵朵洁白无瑕的浪花之中
然而,世人却认为他愚妄至死
这分明是知死故为
或者说,狂夫在这之前早就超脱了生死,根本无关是否能得以真正渡河,渡河本身,其实是渡己
狂夫的渡河而死说到底是渡己的必然,他生于理想,最后死于理想,他逃离红尘,在白浪涛涛中灵魂疾行,没人知道他在追求什么,但他这么做了;没人知道他是否死而瞑目,但他这么做了
因此,如若硬是要讨论竟渡河的悲剧与意义,只能说,竟渡河的悲剧本身就是“渡”的意义所在,“渡”本来就是一场盛大的悲剧,正如尼采在《悲剧的诞生》中所说的,人生就是幕悲剧,然而你只要毫不回避的直面痛苦,全情投入的追寻意义,便能在抗争中感受到精神超脱的快乐与价值。所以其实尼采也曾在河畔来回踱步,穷极一生追寻着自我与存在的本质,他也呐喊,他也狂舞,终于疯癫,病死母国而无人知晓。依我看,他也是渡河而死的,但他成功了,正如他生前所预言的那样:“我的时间尚未来到;有的人要在死后才出生。”在他去世后,他的哲学思想真的点燃了闪电,声震人间百余年至今依旧掷地有声。
而事实上,我所熟知的大部分狂夫们,最后都难逃渡河而死的命运,古今中外最典型的案例不过白娘子和小美人鱼,二者的故事设定其实非常相似,甚至,二者的命运也如此雷同:都在后世的流传中逐渐失真
随着现代传媒的不断发达,诸如此类的经典文化被不断翻作为歌曲,影视,故事新编等等,然而其中的大多数为了迎合那些更乐意伏在岸边哀哭的人的口味,逐渐把白娘子和小美人鱼刻画成为了爱情不顾一切而无怨无悔的高洁形象,用很现代的话来形容就是“恋爱脑”,以至于一旦提起白娘子人们第一反应是许仙和雷峰塔,而不是其孰仙孰妖却只想做人的坚决果敢,一旦提起小美人鱼就感伤于她爱而不得,爱不能言的遗憾凄美,而非她敢想敢为,敢做敢当,勇于追寻理想且甘于赴死的纯粹与坚强
大量的二次创作歪曲了这些经典人物本来的样貌,也使其无惧渡河,渡河而死的精神艺术被大大削弱,我不知道九泉之下的安徒生看到现在的小美人鱼会作何感想,更不知道还有多少人能理解这种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竟渡河精神,反正,哀伤叹惋的声音恐怕是永远不会停歇,只是期望再有狂夫渡河时,能有更多人投去敬佩的目光
因为这些狂夫做的,是我们当中的很多人,想做却不敢做的事,比起来,我们才是生活的懦夫,他们渡河虽死,却胜似百生。绝大多数的人,在学生时代培养起健全的灵魂,于是自信满满的踏入社会,摸爬滚打三五年,他们的思想不堪重负,终于残疾,于是只好做意识上的截肢,从此他们的生活千篇一律起来,每一天的每一个钟点他们正在做什么都可以在日程表上查到,而且人与人之间变得毫无区分性,大家开始长得一模一样,一样的喧嚣,一样的沉默,一样的偶尔燃起激情的火花却又立刻熄灭,是啊,毕竟是灭过的火,又怎么能再烧的和以前一样热烈呢
死火难烈,我们终于丧失诗歌,田园和偶尔畅想的能力,更失去了竟渡河的勇气
黑暗已经逐渐在空气中弥散开来,我的脚仍在半空中尚未收回,突如其来的上课铃钟声撞向我的耳膜,我恍惚一震,发现脚下的光影已然淡去,便匆匆收回了腿,钟声还未打完,我在这漫长的钟声中缓缓转身,又再看了几眼方才长河浮现的地方,然后我当即大笑一声,紧接着连跑了几步,迅速地离开了阁楼,朝着教室的方向走去
“太阳不是突然下山的”我心里想着,觉得漫天的日月繁星都在讥笑我
荆玖
2023.9.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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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狂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