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我亲历了一场洪水!
文:语末
晚上刷朋友圈,看到高中同学大刘的微信:“上海又下大雨了,记得1996年8月2日石家庄的那场雨,直接发洪水把同学家给淹了,……。”我笑笑,评论之:“不是8月2日,是8月4日,那天上午咱们高三补课,下午老师让背屈原的《涉江》,晚上打算看26届亚特兰大奥运会闭幕式。”他看了我的评论后,给我回复了三个“赞”,夸我记性真好。
呵呵一笑,记性能不好吗,我就是那个被淹的同学,一辈子我都忘不掉!
一
1996年8月4日,8月的第一个周日,学校按着计划开始对我们即将升入高三的学生进行补课,补的什么,我忘了,我只记着时紧时慢,时大时小下了一周的雨还在下。
中午放学,我和两个好朋友骑车作伴儿回家。路是土路,经过几天雨水的浸泡,已经泥泞不堪了,车子走在上面,七扭八歪,转不了两圈,车轮和车瓦之间就刺满了泥,就得下来拿小棍子一点一点把泥扣掉;雨鞋更惨,本来就沉重,因为沾了那么多泥,更是沉重了,像脚上绑了沙袋;雨衣已经成了摆设,裤子根本遮不住,全都湿了,雨水已经顺着裤腿流到了雨鞋里,更增加了雨鞋的重量;……,我们真的很惨,但是那个年代的我们一点也没惨的感觉,相反大声地在雨中唱着歌。
穿过两个村子,我们终于爬上了地势很高的外环路,从外环路北侧的斜坡拐下去,就是我们的村界——石津灌渠,灌渠河上有一个没有栏杆的石桥,穿过去,就进入我们的村子了。这样的路,要搁以前,我们会从斜坡上冲下去,玩刺激,但那天,我们不敢,我们担心路太滑,桥上没有栏杆,会出危险。的确如此啊,当我们推着车子快要下到坡地往桥上拐的时候,忽然发现,石桥不见了,已经被大水淹没。我们倒吸一口凉气,巨大的后怕如冰山一般向我们袭来——如果冲下去,那我们将是冲向深不可测的大水之中,也因此,这个场景后来在我的梦里经常出现,醒来都是一身冷汗。
我们推着车子转身就往斜坡上面跑,谁也不说话,只卯足了劲儿跑。跑到外环路上,我们才松了一口气,并同时说道:“向东走!”
那时,我们没有意识到要发洪水,只以为是雨下得太多。
东边还有一座桥,这座桥跟外环一样高,且有栏杆,不像那座石桥,只跟河岸一样高。十几分钟后,我们到达那座桥,当时桥上已经站满了人,都在朝下面的河道看,河道上,飘着许多东西,有大木头、簸箕、木板,还有一只鸵鸟。看着这一切,我们以为桥上的人是要捞这些东西,可是,却没见他们动手,他们只在热烈地讨论着,讨论什么,我们没有去听,而这,也是在第二天,我们才知道,那些东西来自于河道上游的一个小村子,那个村子在那一刻已经被洪水淹没。
我们依然没有意识到洪水已经朝我们进发,因为我们从来没有想到过这样一个北方小城会发洪水。
穿过桥,下到地势较低的河北岸,马路上的水已经没过脚脖子,且非常浑浊,我们小心翼翼地骑着车子,等走到村口的时候,因为地势原因,水已经没到了腿肚,而再放眼望去,世界已经连成了一片海,曾经的沟沟壑壑都已被水填补成了一个平面——水面。
我们终于想到了那个可怕的词——洪水!
淌着水挪回家,院子里的水也已经没了脚脖,我喊“妈妈”,喊“爸爸”,喊“赶紧收拾,洪水来了”,我把路上的所见所闻告诉他们,妈着急了,二话不说,先把被子搁到高高的柜顶上,然后紧着去厨房烙了三张大饼,蒸了一锅馒头,说逃走的时候带着。但是,我那一向“稳重”的爸,却觉得我们在杞人忧天,说怎么能发大水呢,咱们这里的地势绝对不可能发大水,就是雨下得多了些。他真的是这样认为的,因为吃完饭后,他就按部就班地躺倒在床上午觉去了。我和我妈都着急了,继续收拾东西,我把书和衣服等东西,都搬到了地基高出地面一米的东屋的柜顶上,我还要学习,还要考大学呢。
二
午后两点左右,街上有人声沸腾起来,我跑出门去看,原来是村支书正在沿路组织村民拿铁锨去村南的河边堵洪水,说要把洪水挡在村外。他们的这个举动,我觉得很可笑,那么长的不河道,那么急的洪水,单凭几十把铁锨就能堵得住吗?而且从人们嘻嘻哈哈的调侃状态上看,他们根本没有意识到形势会发展到后来那么严峻,相反都还以此为玩耍事。
我一边往东屋收拾东西,一边背诵屈原的《涉江》,这不是为了应景儿,而是因为第二天老师要检查,我没有想到第二天我会因为洪水上不了课。
雨还是不停地下,似乎要把一年的雨下完。下午四点,当水涨到我的膝盖,我的凉鞋里钻进一只活蹦乱跳的小鱼后,我爸终于意识到了事态的严重,意识到洪水还会涨下去,而不是他想象的一会儿就降下去了。他把家里最大的一块床板大的铁板拿出来顶在大门上,然后又用两个装粮食用的大铁桶挡住铁板,让我和姐姐站在铁桶上看守,而他和妈妈继续收拾东西,尽量做到家里的东西不受损害。
外面的水位还在涨,因为铁板的作用,院子里的水并没有涨那么快,但是也在涨,毕竟挡板和门墙之间不是严丝合缝,只要有个缝隙,水就会趁虚而入,且冲力还很大,需要我们使出全身力气去顶。
爸爸从梯子上过去,把奶奶从另一个院子硬背过来,奶奶不过来,说要守着老房子。我开始哭,一向坚强的姐姐也开始哭,然就在我们哭的时候,我们家前面邻居的北屋“轰”的一声就倒塌了,倒在离我和姐姐不到一米的距离,我“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了,姐姐立刻训我:“哭什么?”
爸爸收拾得差不多了,就蹚水到大门口,让我和姐姐回屋。姐姐不回去,让我回去,我因为害怕,就回屋和奶奶作伴去了,当时水位已经到了我的腰部,大约有1米身。
我蹚到地基相对较高的东屋的台阶上,看着变成海的院子,心中凝聚了无限的痛苦,我看见被我们忽略的猪仔已经自救爬到了南边的煤堆上,身子有一半泡在水里,眼神里全是无助。
东屋也进水了,水位也在慢慢地涨,我和奶奶坐在床上,看着朝我们逼近的洪水,心如刀绞。奶奶说,不行你们就走吧,别管我,我都活了80年了。
水继续涨,到晚上七八点的时候,已经涨到了我的胸口,爸爸也有些害怕,他让姐姐划着一个木板回东屋了。奶奶,姐姐和我,一起注视着屋里的水位线,想着再涨下去,该怎么办?如果要上房,该怎样爬到梯子上?万一房子也倒塌了,我们该如何?我们充满了恐惧。
东屋的水都已经到了膝盖,奶奶一个劲儿地念“阿弥陀佛”,求佛救救我们,我和姐姐一起哭。我们的眼睛始终盯着水位线。这样,一直到后半夜两点,我们发现水位线不涨了,而且开始一厘米一厘米地往下降,我们立刻欢呼起来。
水撤得很快,到凌晨五点基本就撤完了,虽然地上留了厚厚的淤泥,院子里的一个水缸里留了随着洪水一起过来的不知何方的两条鱼。
叔叔开车回来接我们了,亲人相见,眼泪更是哗哗地流,叔叔安慰我们,只要有人在,就有一切。
村支书通知我们说,赶紧走,下午还要泄洪。当时,我憋不住了,冲着村支书喊,既然市里通知说要把咱们村当成泄洪渠,为什么不提前通知?说担心水库崩塌,为什么不把群众提前安排好了再泄洪?说夜里通知村民转移的时候,为什么只通知那些地势高,根本没什么危险的村民,而不到我们地势最低受灾最严重的的平房区通知和救援?……?
我还想喊,最后被我爸扯走了。
叔叔开着车拉着我们出村,过桥的时候,我看见桥上站满了人,他们都毫发无损地看着车里的我们,像看戏一般。
洪水没有再来,我们开始重建家园,我和奶奶在叔叔家也都住不惯,便早早地就搬回家了,虽说是睡着临时搭建的木板床,但心里却很舒服,毕竟是家呀。我的学习只耽误了一天,对于洪水过后蚊虫肆虐对我的影响,我是穿着雨鞋雨衣与之抗争的。
捐灾物资时不时地运来,我们领了毛巾被和药品;报社的记者也时不时来,看到我在房顶上晒我那被淹得泥巴巴的《红楼梦》《聊斋志异》等宝贝书时,非要给我照张相,我说不行,不要拿着我的痛苦去完成自己的工作;我成了同学们关注的对象,每每再下雨时,他们就总注视着我的眼睛;家里再整修,地下的水汽也是难以去除,一阴天,就冒水;姐姐早早地就结婚了,家里实在没有地方可住,冬天再生火,也是寒冷如冰,爸爸说,他感觉像在受灾后卖儿卖女,这句话,让我们一家人痛;……。
洪水过去了,我想起了七八岁时的一个夏天,那个夏天也总有人说要发洪水,胆小的我吃不下饭,睡不着觉,问妈妈怎么办,妈妈说,没事,洪水来了,咱们就把柜子放倒,坐上去像船一样划走。我还是怕,可洪水毕竟没有来,所以这种担心也就渐渐消失了,但没想到十年之后它终究是发生了。
对于这场洪水,我不想评判人为因素,我只想说,从那次以后,我最害怕下雨,最怕听到哪里雨水不停,因为那种痛,已经深深地刻在了我的心里,我的骨头里,我能体会到洪水带给大家的痛,就像今年,从南到北,华南,江南,直至我们石家庄,暴雨、洪水肆虐,我看着,听着,心里又涌起阵阵的恐惧和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