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完结存粮。
--------------------------------
襄阳的侵晨浸了薄薄的冷意,天际一抹微白渐浮,冽风撕扯着城头的军旗乱摆,城门内值夜的士兵抬眼一瞥天色,狠狠打了个喷嚏,白雾喷在襟领上,结一层碎而硬的霜。
士兵揉着鼻子跺了跺脚,稍稍舒缓身体的僵冷,暗啐一句:“死老天,恁冷。”
旁边的哨岗白他一眼,小声劝道:“就快轮班了,忍些,回头炉子跟前烤火,比啥都强。”
士兵瘪了嘴,只拿余光瞥头顶的天色和翻卷的旗,强打精神盯过这半夜,也未见那传言中进剿的王师逼近襄阳,身边包了铁的重闩横在沉重的城门上,安静得仿佛也被这严寒冻僵。
天色一点点明亮起来,渐渐与火光掺杂着辨不清明晦,不知过了多少时候,方才有稀稀落落的脚步声伴着一大团模糊的人影近前,隔二十步和领队对了暗号,便走近得愈发急了。
士兵打眼一瞟,遥遥见来人身上所佩皆是短兵,虽然佩戴了襄阳军的服制,行动间却少三分军气,倒更像襄阳王府中那班江湖人的模样,心下疑惑,暗暗伸手扯旁边哨岗的胳膊:“阿七,你瞧这帮人怎么怪的——”
与此同时,他的声音戛然而止,瞬息瞪圆的眼睛直直盯向身边正僵直倒下的同伴——对方的眼还睁着,面上被冻得铁板样硬,只咽喉处突出一截小箭的箭头,赤红颜色,沿着箭身还突突地往外喷着小股的血。
这一下惊得他寒毛倒竖,喉咙里聚起的嚎叫声还未喊出口,就被重重一下击在脑后,带着不可置信的表情扑倒下去。
其他的守备官兵正被突变骇得怔愣,那厢作襄阳军打扮的江湖人已经纷纷拔出兵刃,朝着城门下的官军凶狠劈砍过来,猝不及防之下,守军仓皇结阵抵挡,又被人潮瞬息冲散。
不过几个呼吸的工夫,城下守军便已只剩十之一二。
来袭者挥刀再砍,却终究慢上一步,便有幸存者在临死前嘶哑而呼:“内鬼抢门!”
呼喊的余声被鬼头刀的一记重劈截断,头颅和肩膀几与身体分离,可见下刀之狠,但那声抢呼却被城上人听去,下一刻更是满城头的火光和人声——
“有内鬼抢门,速速支援!”
“内鬼抢门,城外必有接应,城头立刻点火警戒,防备敌军袭城!”
“报,敌军正在渡河!”
“速将此间事禀报王爷,弓箭手集结,准备放箭!”
一片乌糟糟的乱象下,韩灌一刀砍翻门下最后一名守军,也顾不得面上衣上溅透了血,急急回身喊道:“展大人——”
五步之外,一袭蓝影剑未出鞘,堪堪避过刺近面门的一枪,随即横剑在那人颈后一磕,便使之脱力倒地,回过身来,就见城上黑压压涌下一片人影,立时神色凝重,道:“韩将军且指挥大家起闩,这些人交给我即可。”
韩灌浓眉一横,却未推拒,只一抱拳,闷声道:“展大人保重。”
展昭略一点头,反身向后,只留给韩灌等人一个背影,其余同行前来抢门的十数位江湖死士纷纷鱼贯撤入展昭身后,无一人言语,更无一人回头,各自将背后空门留给彼此,视死如归。
纵今朝白骨披野,头颅血洒,也要助朝廷官军夺下襄阳。也唯有如此,才不负那许多襄阳王府中牺牲的豪杰义士,不负这肩上担的掷地有声的豪侠誓言。
必破襄阳。
足慰英灵。
“一——二——起!”
韩灌洪钟般的呼喝声在城门后响起的时候,展昭已决然拔剑,连伤蜂拥而上的襄阳援兵十九人,门洞外一地呼号扭曲的身体,虽仍未死,但每一人血色披离的惨相,都骇得其余反兵逡巡退步。
南侠展昭,素来以温厚仁善知名,就算后来身入公门,也不曾沾染过半分权贵戾气,然而此时此刻,蓝衣执剑的展昭,却仿佛地狱归来索命的阎罗,下手狠辣,巨阙及处切肢断骨,全无半分平日里谦谦温润之相。
宛如躯壳里裹起另一个灵魂,熔了剑,跗了骨,烧成意识里一片熊熊火光,最后将自己的灵魂都灼烧殆尽。
孤身而立,一人一剑,筑成面坚不可摧的杀墙。
身后的呼喝声响成一片竭力的呻吟,襄阳王为封住四门,特地将所有门闩注铜铁水取固,此际以十数人之力才勉强抬起,严冬铁面的低温贴了肉掌,立时便黏绞在一处,再揭开就是血淋淋一片。
韩灌亲身上阵,肩膀抵在门上使出吃奶的力气。
耳畔有箭尾破空声连响,簌簌不绝,却不见有一支落到城门前来,想必是都被展昭挡在了门洞外。眼前一阵白光又一阵发黑,巨闩已颤颤巍巍举至横槛边缘,眼见城门就得开启,韩灌面露喜色,口中“哇呀呀”一阵怪叫,就要发最后一点寸劲,好毕今日之功。
却不想眼前倏而疾光一闪,一支长尾羽箭掠过眼前,“叮”地一声咬死在城门上,韩灌面上神色骤变,他没想到身后展昭的防线会这么快就被攻破——那里发生了什么变故,莫非襄阳王府还有奇兵?
上天也仿佛刻意要证实他的担忧一样,箭羽骤然密集起来,耳畔不时有同袍中箭的惨呼声传来,肩膀上渐升的重力几将肩胛的骨骼压断,却仍咬着牙不肯撤力,因为韩灌知道,如果他此时泄劲了,他们就彻底失去了里应外合抢城的机会,襄阳王必会更加严防戒备,今次与他同来的这些英雄义士也都白死了。
他不甘心,岂能甘心!
哪怕再给他一刻工夫,他也必要毁了这闩,破了这门,将满襄阳的乌糟浊秽气都尽数倾倒干净。
可就在此时,一片熟悉的蓝影忽然闯入他的视线,仿佛另一支被疾射而出的箭,狠狠撞在铜闩下的城门上,喉咙里激出一声闷哼,巨阙也脱手飞出,跌落于地。
同时一袭灰衣宛如一只巨枭,直追着展昭落地的方向疾掠过来,半空平平一掌推出,掌风有如排山倒海的浪涛般汹涌扑面,直欲将眼前人一击毙于滔天掌势下。
韩灌觉得自己的眼睛里大概已浮现出绝望。
灰衣人的掌风刺得他面颊生疼,肩膀也因极度的颤抖而疲软不堪,韩灌抱着最后一点希望去瞟展昭的眼,想在那里找一点认同。哪怕是输定了呢,也让我知道没有希望了,这样我还能趁手上有力气,捡起地上的刀,再杀将几个叛军,好赚回一众兄弟失在箭雨下的性命。
然而四目一对,韩灌却没在展昭的眼里找到绝望,那双漆黑的瞳仁依旧镇定而沉静,甚至带出一番豪赌的快意来,左手托住城门巨闩,右手则坚定迎上灰衣人的掌势,还在百忙中扬眉向韩灌的方向看了一眼,然后一笑。
目光坚如松石,笑意煦如春风。
韩灌心里的绝望和惶遽忽然就没有了,像被无底的黑洞吸了干净,整个人仿佛又从那一眼复一笑里汲取出希望的泉,重拾了倾力一搏的决心。
一股从未有过的默契游走在四肢百骸间,在那滔天掌力压上肺腑的同时,韩灌忽然高呼一声“起——”,门下仅剩的九个人并展昭同时使力,拼尽全力将横闩向上推起。
韩灌只觉闩上游走着一股雄劲的正气,竟是比合九人之力还要浑厚,仿佛瀚海中浮起一根孤木,汹涌的排浪将其高高抛起,又一次次落回海面,终于,在某一个方向上的巧劲合契,沉重的巨闩脱槛而出,从城墙的缝隙里被彻底拔了出来。
“开城门——”
韩灌双手还高举着重闩,急不可耐地冲城门间的缝隙嘶吼出去,他声线已破,目眦充血,心情却是从未有过的酣畅,仿佛提刀再战,还能厮杀个三百场。
那厢展昭却借这一举之力,将巨闩全力向眼前的灰衣人掷去。
方才他在城门洞前防线失手,正是因为不敌此人的缘故。巨阙舞如飞龙,弓箭也好,刀兵也罢,既无高手内力护持,遇上巨阙这等神兵,便只有折刃之祸,是以一时间守住城门实在绰绰有余。却不想城门之变被报知襄阳王,转眼间就派了力将前来增援,便是眼前这灰衣人,一出招就逼得展昭不得不收剑自守。
不事兵器,以攻为守,兼之掌力雄浑,宛如一块铁板当头压下,展昭勉力提起内息相抗,却无奈久战力疲,纵使能暂时保得均势,时间一久也很难讨得便宜,如蝗箭雨纷纷掠过头顶,身后惨呼声此起彼伏,更是声声砸在他的心上。
不过片时,展昭额头见汗,心知若再这般僵持下去,身后这些同他一道行动的好汉必将渐渐折尽,他们将背后都交托在自己手里,城外的大军更是急等着他们夺门破城。
展昭啊展昭,你可千万莫让人失望才是。
俄而一念顿生,展昭暗中咬牙,突然撤了手中掌力,反借灰衣人的掌势向后疾退,眨眼间便退到城门跟前,脊背重重撞在木门铜钉的边缘上,引得脏腑一阵悸动,又被他迅速地压制下来。
水浅胶杯,大河浮舟。
既然不能正面相抗,便不如借他这一掌之力,四两拨千斤,转换成开启重闩的最后一股力量。
转头见韩灌茫然望过来的目光,展昭报以安抚地一笑,倒是并未寄望于他能领会到自己的意图,只求其莫要泄力,好给自己的绝地一击再添三分胜机。殊不知韩灌常在军中,对于领会揣摩将领意图和知机应变的能力绝非普通莽夫可比,见展昭神色如常,立刻心领神会地在关键时刻襄助发力,助他引那灰衣人的掌力借势起闩。
“城门开了,速速进城!”
门外攻城的士卒得了暗信,攻城车立刻推了巨木撞将上来,韩灌等人向两侧急闪,展昭则在城门上借一点巧力,将重愈千钧的横木全力掷向眼前的灰衣人,同时内息劲吐,接连两掌击在闩上。
他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将城门开启的空间清开,不给对方留一点归闩阻门的机会。
襄阳王灌注了铜铁水的重闩此刻却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灰衣人双臂运劲相抗,仍不免退了十几步才稳住重心,也亏得他天生神力,又内功深厚,才堪堪在城门洞处停下,展昭再推,已难前进一步。
忽而那灰衣人怪叫一声,内息暴吐,沿着掌下的巨闩漫无差别地向对面倾泻而去,他看不见展昭,隔着金石之固的封铁,只听得对面果不其然传来几声闷咳,而后推力就是一滞,心下狂喜,臂上发力,推着门闩向前两步,就要将门闩连同其后的展昭都一股脑向城门处掷去。
这时城门已开,不少先导的前锋鱼贯闯进城来,这一掷若实,少说也能砸死十多名官军。
灰衣人面上露出狞笑,仿佛已看见尸骨断折血浆迸溅的场景,然而就在他此力将发未发的瞬间,颈侧忽然一凉,他疑惑地偏过眼去,正望见一丛血光从自己的颈项间喷溅而出,头颅也顿时不受自己控制地向后仰,随即就见到那本该在巨闩对面的展昭不知何时竟到了自己身后,手上还握着一柄随手在地上捡起的朴刀,刀刃沾血。
倒很像是,自己的血的颜色。
——这是灰衣人脑海里最后涌起的念想。
在他倒下去的同时,城门的巨闩也轰然落地,在地上砸出裂砖碎石的深坑,尘埃飞荡,隆声震耳,越来越多的官军从敞开的城门涌入襄阳,与顽抗的汹汹城门卫守战成一片。
但无论他们如何挣扎,内城既破,赵爵的襄阳都注定守不住了。
心念至此,展昭才觉出一阵脱力,顿时以刀身杵地,闷头呛咳不止,混沌中感到有人过来扶住他,挪到门边的墙下坐了,展昭缓了好一会而才得余力抬头,正对上韩灌关切的眼睛。
韩灌的手因为之前用力过度还有些抖,人却很精神,带着温善的笑:“展大人可无事?”
“无事。”展昭摇摇头,在那双手上用力握了一握,然后扶着墙砖站起来,有宋兵拾起他的巨阙并鞘交回他的手中,展昭从容道一声谢,随后举目打量起周遭形势。
此际城门处胜负已分,喊杀声沿着街巷向远处迢迢遁去,城头原先迎风飘扬的襄阳旗帜跌落在自己脚边,浸了泥土和血污,狼狈得看不清颜色,两排干练的士兵手持长械,在城门附近列队警戒,门前的尸首和伤员也都清理了下去,冷风吹过,除一阵铁锈般的腥味外,什么都没剩下。
这时,城外一阵答答的马蹄声进得门来,二人循声望去,就见一位银盔银甲的少年将军控马而来,神姿英发,正是此番围破襄阳城的主将杨文广。他经过展昭和韩灌身边时“咦”了一声,随即勒马停下,年轻的笑容里溢满了阳光般的欣喜:“展大哥,韩将军——”
两人齐声抱拳道:“见过杨将军。”
杨府昔日同南侠展昭颇有私交,后来展昭拜入公门,交情未减,是以与杨文广常以兄弟相称,但如今两军阵前,纵使杨文广昭示亲厚,他也不能乱了公私分寸。
杨文广在马上遥遥抱拳,道:“襄阳城高池深,易守难攻,若非二位带人在城内夺门,今日攻城损伤必巨,文广先代诸位将士谢过展大哥与韩将军了!只可惜文广尚有军务在身,不便相叙,待襄阳事了,再向二位赔罪吧。”
“但酬国恩,岂劳相谢。”展昭上前一步,微笑而问,“敢问将军此行可是去擒贼首襄阳王?”
杨文广一怔,点头:“正是。”
展昭依然在笑,只是那笑容看上去有些虚浮,不太真切的样子:“既如此,可否带上展某同去?王府中有义士沈仲元作为内应,展某可以得他信任,助将军擒拿首恶。”
“那太好了,”杨文广不疑有他,立即满口答应下来,“阿忠,给展大人牵马。”
展昭动作利落地跨鞍上马,手指绞紧缰绳微微发白,神情却依旧宁定得看不出波澜的痕迹,向韩灌告了辞,便追随杨文广马后匆匆而去。
韩灌望着展昭的背影,隐隐有些担忧,总觉他最后那一笑里有太多脆弱的忐忑。在他们潜伏襄阳的这许多时日里,其实并未曾与沈仲元传递过什么消息,一则担心行迹泄露引起襄阳王府的警觉,二则也不想置沈仲元于危地。今天展昭摆出这层关系与杨文广同行,恐怕还是托词的意味更多些。
——展昭急于见沈仲元,可见到了又能怎样呢?
难道有些东西,不当面求一个确证,就永远无法说服自己相信那是真实?
正叹息间,忽听得外间有人喊一句“下雪了”,韩灌大步走到天光下,才见昼色明朗,云天皆白,襄阳上方一片积云正簌簌降下雪粒,颊上不时落一点冰凉,又瞬间被体温焐得热烫。杨、展二人的马蹄声与兵卒的脚步声终于消失在街巷深处,而这一战溅起的所有飞尘与血污,也都被这一层薄薄的白雪渐渐掩埋,阖城如披缟素。
可是这天呵,这天!
七尺的汉子鼻尖骤然一酸,就有滚烫自眼眶中渗出来——天意何其不仁在先,又何必伪恸于后,纵教天地皆白,又焉能慰那些死去的英灵,慰这鲜血染就的大好江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