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溪云初起
世和堂的赵大夫已经在等候了,替明皙把了脉,说:“少奶奶没什么大毛病,是去年流产时落下了病根。”
邵玉婉道:“她总是胸闷,夜里也睡不好,是怎么回事?这病缠绵了这样久,什么时候才能好利落?”
“月子里落下的病最是缠人。少奶奶放宽了心,先吃着几副药。日后若是再有了孩子,月子里注意修养,也就能大好了。”
明皙一听这话心里一酸。孩子?她大概这辈子都不会再有孩子了。当初流产时,她看着地上蜿蜒流淌的鲜血,就知道,她与邵和铮这辈子,都不会再有孩子了。
邵玉婉仍是问:“孩子哪里是说有就有的。这病也缠绵一年多了,有什么法子让她快些好?”
“现在也只能先吃着药慢慢调养。三分病,七分养。少奶奶放宽了心思,万事想开些,也就能渐渐好了。”
赵大夫看完了病,便有下人带他下去抓药。邵玉婉等他走了,说:“你瞧瞧,大夫都说让你放宽了心思。事情过去了这样久,能忘就忘了吧。何苦这样苦着和铮,也苦着自己。”
忘?她怎么能忘。父亲,孩子,兵乱,家祸,她所有珍视的一切都丧失在那场罹乱中。她也想忘,像书里写的那样,喝下一碗孟婆汤,前世的事情忘得干干净净,什么都不记得了,转世为人,多好。可那不过是奢望罢了。
她从邵玉婉那边出来,回到自己的房间。邵和铮身边的副官刘之初正站在门口,“少夫人回来了。二爷在屋里呢。”他神色不大自然,眼圈有些红,低声说了一句:“少夫人劝劝二爷吧,二爷他……”他说到这却不肯再说。
明皙并没有领略这句话的意思。她和邵和铮分居一年,偶尔见到面也就是说两句话就过去了。她心里一涩,便推开房门进去。
邵和铮果然在房间里,背对着她,正在全神贯注的摆弄着屋角摆放的留声机。他今年二十六岁的年纪,身量修长偏瘦,面庞清秀斯文,少了些军人的孔武强势,却略显出几分读书人的文弱。本来生的很俊朗,只是不常笑,有一种拒人于千里的感觉。因为常年在军中行走,时常是一身军装,越发显得少年稳重老成。
“我听下人说你屋里的留声机坏了,就试着给你修一修。应该只是电线的问题,马上就能修好。”
明皙看着他修长的手指灵巧的修理着线路,右手虎口食指上有薄薄的枪茧。忽然想起他刚刚从军校毕业那年,第一次和邵廷荣去北大营观秋操时的情景。
当时很多人都觉得这个斯文秀气的年轻人,不过就是个养尊处优的大少爷,年纪轻轻官至上校,不过是仗着家里的优势,都没有将他放在眼里。邵和铮也感觉到了众人的轻视,当场策马校场,双手使枪打掉了所有的靶子。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人拿他的出身说过事。她记得那一次他从校场上下来,将手里的那把左轮手枪递给她,脸上是少年人的兴奋得意,“送你了。这枪有纪念意义,要好好留着。”她当时还有些气恼,哪里有送女孩子枪的,更何况还是送给未婚妻。那时候他的性子还是很开朗的,江北贵公子,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报纸上常说他是将门虎子,可很少有人还记得,他当年留学英国,学的却是物理学。
她想起往事心里蓦地一痛,低声说:“我找下人来修就是了,哪里用你亲自动手。”
邵和铮整理完了线路,“啪”的将盖子合上,“我知道你一向不喜欢麻烦别人,府里的人大多势利,指望不上。你之前月子里落下了遇风流泪的毛病,不要总是看书。我给你拿了几张碟片,晚上睡不着的时候,放一张听一听,对睡眠有好处。”书桌上果然放了几张碟片,都是徳彪西的音乐,他们从前在一起时经常听的。邵和铮修完了留声机,放了一张碟片上去,流畅的传出了一曲《月光》。
他见修好了,便掏出手帕擦了擦手指上的油污,将挽到小臂上的军衬袖子放下来,扣好了扣子,“我听下人说翠姨叫你去问账目的事情。你不要理会她,我会和她说的,你以后的月例,从我那里出,看病吃药的费用……”
“不必了。翠姨说的对,我的确不该花邵家的钱。你这样做,岂不是叫我落人口实。”
邵和铮苦笑道:“我照顾自己的妻子,难道还怕别人闲话吗。那我还算什么丈夫。”
“你不用照顾我,我现在这样很好。”她一转身要向屋里去,邵和铮忙拉住她的手,叫了声“小皙。”
明皙像是触电了一般,下意识的挣开,邵和铮的手尴尬的悬在空中,低声道:“我一会儿去航空署,要试飞新从日本买的飞机。大帅他们都是要去的。今天大概要很晚才能回来了。”
邵和铮自去年被父亲邵廷荣免职后,一直在瑗军航空署担任第二飞行中队的队长。这样不上不下的职务于他这个瑗军少帅来说甚是尴尬。明皙知道当年邵和铮学习驾驶飞机,老帅邵廷荣本是不同意的,还是父亲明继南力挺,又从德国聘了教练。她淡淡道:“你想说什么?”
邵和铮像是自嘲的笑了笑,“我也不知道想说什么。”他看着明皙单薄的身体,嘴唇动了动,出口却是一句:“我大概是想说,天气还凉,照顾好自己。”
明皙“哦”了一声,说:“那么你去忙吧。”
邵和铮又问了周妈有关明皙身体的一些话,便带了刘之初走了。
明皙看着他的背影离开,心里乱的很,朦朦胧胧间总觉得像是要出什么事。父亲去世后,她就很少见邵和铮,每次见过面后就总是心里空落落的。最初的那种摧枯拉朽侵入骨髓的痛慢慢淡去之后,好像就只剩下了麻木,没有了恨,没有了怨,只是觉得心像是没有了着落。
晚间的时候,邵玉婉到她的房间来,约她出去看电影。原来是瑗州新开的一家电影公司送来了二十张电影票。明皙推脱道:“我没什么看电影的兴致,姐姐自己去吧。”
邵玉婉却不由分说的将她从摇椅上拉起来,替她梳妆打扮,“你成天呆在家里怎么行?多出去走走,对你的身体有好处。”
明皙拗不过她,便随她去了。两人带了一个下人,坐了帅府的汽车出门。电影是一个外国片子,卓别林新上映的《淘金者》,讲了一个流浪汉淘金变成富翁并与爱人厮守的故事。这是不折不扣的喜剧。她心里却想,这世上哪里有这样完满的事呢?就像是当年,她也觉得自己的人生是完满无缺了,可转眼间不也是呼啦啦似大厦倾吗?
回到帅府已经是晚上十点来钟了。邵玉婉将她拉到自己的房间,叫厨房准备了夜宵。正在闲话,忽然听到楼下喧嚣了起来。邵玉婉居住的二层小楼正好对着前院,从窗户望出去,只见帅府的卫队正在集结,一众穿灰蓝色军装、腰跨盒子炮的士兵从东后花园旁的瓦房跑过来,邵廷荣的卫队长陈建中正在指挥队伍,院子里都是军靴塔在青砖地上的声响。
邵玉婉叫过一个女佣,“你去看看下面怎么了。”又对明皙道:“奇怪了,陈建中向来是不离父亲左右的,他今天怎么一个人回到府里来了,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明皙看着院子里乱哄哄的场景,不知为什么心就慌了起来,这样的感觉,就像是那时候父亲忽然发动“长宁兵变”,又像是邵和铮被邵廷荣派往前线戡乱,而她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队伍一次次的集结调往前线,只能眼睁睁看着父亲与丈夫兵戎相见。
手心里出了冷汗,腻腻的黏在手上,心里也是凉津津的。不一会儿那女佣就回来了,还没有进门就听到她的惊呼:“不好了,小姐,出事了!”
邵玉婉一把拽抓她,道:“好好说,不要吓唬人。到底是怎么回事?”
那女佣粗喘了两口气,说:“听说是二爷出事了。下午航空署试驾飞机,二爷的飞机出了事,落到城南去了。现在司令部、航空署、帅府都在派人找呢。”
邵玉婉闻言大惊失色,瞬间白了面孔,“怎么可能!和铮可是和德国教练学的驾驶,怎么……”她一句话没说完,见明皙已经摇摇欲坠。她忙去扶住明皙,道:“小皙,你先不要急,和铮的飞行技术向来是很好的,不会有事的。不是已经派人去找了吗,一定马上就能找到的。”
耳边都是“嗡嗡”的声音,根本听不清邵玉婉在说什么,眼前一阵阵的发黑,手心里腻的都是冷汗。胸口像是堵了一口气,疼的呼吸皆痛。早上的时候他说今天航空署很忙,要晚些回来。他还说天气还凉,照顾好自己。他的面孔就在眼前打着晃,她还记得他走过来的时候,从椅背上拿下军装大衣,搭在了左臂上。可现在,他们竟然告诉她,他飞机失事了,找不到了。
邵玉婉见她这样子不由急道:“陈建中呢?叫他上来!我有话问他。”
陈建中上来时,明皙正半卧在床上,邵玉婉坐在床边。他向二人行了礼,邵玉婉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你细细的说。”
陈建中道:“上个月航空署从日本购进了两架1MF10式飞机。今天例会后试飞。大帅和施参谋长几个人都去了,二爷非要亲自驾机。本来刚开始好好的,后来飞到半空的时候出事了,我们在下面眼看着飞机打了几个晃就栽了下来,好像是迫降,落到城南那边去了。大帅当时就跌在椅子上了,沈军团长他们也都吓坏了。调度室那边说与飞机联络不上,一点信号也收不到。航空署与司令部都已经派人出去找了,大帅让我回来调集卫队旅,也要派到城南那边去。”
邵玉婉怕明皙着急,紧紧拉着她的手,一脸怒容:“试飞飞机这样的事为什么让和铮去做?就算是他曾经有错,被司令部免了军职,可他到底还是大帅的亲生儿子!虎毒尚且不食子!”
陈建中面对邵玉婉的指责,无奈道:“大小姐,这话可千万不要与大帅说。大帅现在还在航空署等消息呢。当年明参谋长起兵的时候……”他忽然住了嘴,偷偷打量了明皙一眼,又说:“我还是第一次见大帅这样着急。”
邵玉婉冲他摆了摆手,“你下去吧,有什么消息立刻往府里来电话,我和少奶奶都等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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