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学是否着眼于生命
是否整体地看生命,这准则似乎无法区别中医和西医,西医也在整合思考,认同生命是整体,不能割裂了对待,强调结合季节、地理环境、情绪、个体差异思考病情,人们会收集各方面的检查指标,西医也有视触叩听,西医也追求病人最终结局,所以整体感知并非中医专利。
根本上说,整体观察是动物的本能,从最初有知觉的生命开始,这种能力就一直存在。动物之所以有大脑,就是要汇集所有感知信号到一处,整合了得出结论。人类是其中的集大成者,所以西医也会整体地观察生命。
不可局限于此,理性的要求下,这门科学追求清晰无误,一切都要搞清楚机理,只能依靠工具去感知去改变。在当下阶段,西医还依靠人的感知,人也看到很多生命现象,这是整体观,是庸俗化的、不深刻的、辅助型的整体观。
工具输出分解的、静态的、明确无误的指标,比如白细胞计数、X光片,它们只反应少数特征,并且往往是病态的特征,整合了以理解生命的企图就变得艰难。
西医有所谓荟萃分析,还有所谓系统评价,是把诸多疾病研究整合了得出结论,这是要具体到某个疾病,某种异常态,某种药物或方法,围绕某个确定的目标展开工作,并没有涉及生命。
流行病学是基于生活的观察,但只在某些时间点采样,涉及生命的具体特性或功能,得出大一统的静态的结论,不涉及生命的流转,用处不大。
整体观与此相反,着眼于生命存在,一切思考都围绕生命体而展开,阴阳、元气等哲学观点,五脏六腑、气血津液、营卫气血、腠理痰饮等概念,都是生命的映射。一切景象,无论望闻问切所感知,还是高精尖的工具看到的,都要接纳进整体场景中,帮助理解生命。各种治疗手段,中药和银针,都是活生生的,它们被聪明的医生择捡了,以修复失衡的生命。
有人会辩解说,西医也在看到生命,聪明的医生不会局限于那些工具提出的支离的结论,他会思考更多。这是对的,人的创造性从来都存在,我们反思的是体系的价值,体系是负责激发、协助人的聪明创造,还是将之约束、控制,是让人的智慧思考更有效,更能洞察生命,还是尽量阻止这种“危险”的活动,以保证医学的所谓安全性。
西医已经依靠技术,走上追求物质的道路,只能不断深刻下去,断不能围绕生命而发展,一切观察都会被导向如此的问题“这种现象的生理基础/病理基础是什么”,这个问题是如此的有力,注定整体观察愈发成为辅助。
医学是否允许人说话
技术是手段,人要驾驭技术,这些说法都没问题,谁都认可,关键是它们如何落实到实践。技术在不断发展,先进的药物不断出现,它们有效,也意味着巨大的危险。这时候,以往还含混的人机关系就进入科学的视野,西医无法逃避这样的追问:在人和技术元素之间,谁为主,如果以医生为主,希望保全医学视野中的生命,就会背负医疗管理的重担,出现医疗纠纷,如何认定过错。
努力方向,是抛弃生命存在,搞清楚物质层面的机理,建立逻辑清晰的医学规范,指令医生如此这般地操作,以消除管理上的隐患,舍此之外别无他法。这种趋势下,西医会导向“科学”的医学,要搞清楚所有机理,概念清晰内涵明确,推理符合逻辑。
西医呈现给医生的,是白细胞计数、血压、乙肝表面抗原含量,这些几乎不需要医生主观发挥;那些需要人解读的图像,比如X光片,都有“读片经典”指导,医生灵活发挥的空间已经很小,今后一定会有程序识别它,变成确定性的数字,医生就没用了;检查完成,医生从明确无误的医学知识库中查询结果,做逻辑推理,做选择题,得到治疗方案,表现为药物和手术刀。
这是暂时状态,技术在迅速发展,知识体系在日益完善,医生的推理和判断不再需要,权限集中到医学中心,那儿的人工智能接管一切工作。
现阶段,西医还有很多含混,比如循证医学要求主观判断,这种主观创造不会长期存在,会愈发萎缩。
人们是理性的,追求科学,追求因果和逻辑,技术元素最因果、最逻辑,只能信任它,只能听从它的安排,只能按它的意思办,人愈发丧失发言权。
西医就逐步成为技术说话的医学。各个环节的技术,检查的、诊断的、治疗的(主要是药物),它们是协调的,形成自洽的医学体系,给出的医学知识是够用的,可以完美地指导医学。这种完美,是靠把生命消去达到的,换来了准确性科学性。
一旦走上让技术说话的道路,就只能一直走下去,不可扭转,人不能说话,人一说话,就要在所有环节说话,意味着医生病人都要说话,就否定了化学药品这个根本,这是坚硬的内核,不能更改。
所谓整体观医学,是让人去理解生命。整体观是人看到的整体图景,医生看到病人在各方面的整体表现,声音的、图像的、触感的、第六感的,接下来怎么办?过去不能依靠什么科技力量,只有凸显人的价值,依靠人判断,解决问题,科技再发达,也需要如此的策略。
这就是本质区别,在西医体系,技术要主导一切,在中医体系,人始终是主导,技术要辅助一切。
医学处置是否针对生命
在西医眼里,疾病是物质的异常,治疗需要基于作用点位清晰的化学分子,它在体内导致何等影响,需要说清楚。最初,研究者可以直接在病人身上做实验;后来,在保证安全的前提下,不明机理的药物可以使用;现在,搞不清楚机理的药物就很难上市。
所以,西医治疗没有生命的概念,不会基于生命特性而展开,只有分子的变化,信号通路的变化,神经传导的变化等等。
医学处置会强有力地定义医学观察,决定医学思考的模式和内容。医学感知过程、医学诊断过程都会产生无穷多的可能性,但被处置环节生硬地压缩了,让西医变得局限,对生命的理解愈发不足。
就像我们看到前面有个物体,伸手触摸,触觉就对眼睛的观察予以反馈,这时候视觉就是可靠的。
在西医世界,实践的反馈有限,丰富的生命表现被约束了,对生命的理解有限。在中医这边,情况就很乐观,有那么多协同生命的方法,都可以施用,能引起丰富的变化,通过改变配方、力度等进行微调,能感知到细微差别,丰富对生命的理解。
想象下,仅仅针灸一项,人们发展了多少理论,发展了多少种手法,可应对多少疾病,就能理解中医处置生命的丰富性,和对生命的周全理解。
人们反对中医的最有力论据,就是理论太含混,方法太低效,说不清楚医学处置制造的影响。医学工具和医学判断要导向机理清晰的治疗,要求反应可以预测,这是西医引以为傲的成就。
在全向的生命面前,没有一种思路全是优点,人们用整合的眼光看待生命,生命也会整合展现,因此可以整体地对待,这是中医的存在之道。
元气之类的概念是整体感知形成的,确切地说,就是生命的同义词,但它无法细化为具体存在,就不能被西医接纳,就算人们按下思想上的不快,基于最终效果理解也不行,因为没有相应的处置方法支撑,协同、平衡、滋阴补阳等等都不能被接纳。所以西医是有整体观,但只能做到有限的整体观,庸俗的整体观。
中医方法,似乎在应对急性病、严重疾病时有所欠缺,其实是受到西医价值观的污染,西医加强了很不好的倾向,就是对有病状态的某种程度上的渴望(如此才能发挥其长处,证明其有效性,凸显其权威,扩大其利益)。
进入病态,生命就很多时候消失了,成为破损的躯体、异常的分子,是一些局部事件,对它们的处理可以不涉及生命,这就能解释中医的低效。中医在病态的低效就是在疾病前期的高效,我们需要认识到这个真相,驱动中医改进,充分发掘在疾病前期的价值。
中医深谙协同人的精髓
中医有浓郁的协同人的企图,要激发人的参与,让人深刻地投入其中,用最真诚的心思考。越是理解这种理念的作者,他写出的著作,就越能激发人,越能在容易出现差错的地方加以防范提醒。
在医生这边,他为了更好的疗效,必然要寻找医学理论的支持,翻看过去的医案,那是医生和大师的交互,在协同医学行业的智慧;在病人这边,他理解了疾病的来龙去脉,就可能结合自己的生产生活改进或避免,也走上了积极的方向。
《内经》提出区别上工和下工的指标:上工守神,下工守形,鼓励人们发挥思辨能力,成为上工;《神农本草经》也提出“上药养命,中药养性,下药治病”的概念,就是鼓励人们追求上品,不流于俗套;类似理念可从四诊里找到:四诊包含谓之“神”的望诊、谓之“圣”的闻诊、谓之“工”的问诊,以及谓之“巧”的切诊,切诊只能算得上是“巧”,精通了闻诊或望诊者则才能称为“圣”或“神”,这其中或许有臆断,但不是虚妄,不是无中生有,应该理解为对医者的激励。
在医术高超的大师看来,医学是一门不折不扣的艺术,希波克拉底就说:“医学的艺术乃是一切艺术之中最为卓越的艺术。”这类纯真的追求不会在当下的西医体系中存在,没谁再主张“医学是艺术”之类的观点了。在中华这边,情况不一样,人们广泛地践行着类似理念。
孙思邈说:“善为医者,行欲方而智欲圆,心欲小而胆欲大。”明代孙一奎说:“用古人之法,审其用法之时,得其立法之心。学无常师,择善而从。”清代曹仁伯说:“学医当学眼光,眼光到处,自有的对之方,此有说不尽之妙,倘拘拘于格理,便呆钝不灵。”他还说:“大约功夫到时,眼光中无相同之病。看一百人病,便有一百人方,不得苟同,始为有味。若功夫未到,便觉大略相同。”清代陈修园说得更是明白:“仲景之方法,拢规矩也,有方外之方,法外之法。其中奥旨,可以意会,难以言传。贵能超于规矩之外,不离规矩之中,云为神妙。”即是说,任何由语言文字表述的医理法则、方剂和疗法都不足以囊括千变万化的临床现象,优秀的医生自然不必泥于由语言表述的模式化的理论或方法,而应主动调动自己的思维,灵活运用原则和既往经验,作出实事求是的诊治决策。
大师们已经建立一套“境由心生”的治疗方法,在践行“运用之妙存乎一心”的高级境界。西医不同,要建立一套标准的判别体系,以约束和校验广大执行者,不许可人们自由发挥。这样也能帮助我们思考,为什么随着现代科学的日益深入,中华大地上的大师越来越少了,文化被逐渐排除,物的氛围愈发浓郁,科学的准则指挥着研究,这样的扭曲下,人很难自由地成长。
辨证论治要协同医生
辨证论治是中医学的创举,它精到地体现了协同人解决医学问题的意图。
辨证,辨的意思是分辨,所谓证,是整合的生命状态而非具体的疾病表现。如何辨证施治呢?单一原则不够,多个原则之间需要平衡、协调,需要找到主原则和次原则,需要理清阳和阴的关系,需要搞懂虚实、寒热等等。就要求充分协同人,调动人的判断力。
医家李中梓说:“见痰休治痰,见血休治血,见汗不发汗,有热莫攻热;喘气毋耗气,精遗勿涩泄,明得个中趣,方是医中杰;”周慎斋更是清晰指出:“见病医病,医家大忌,若见一证即医一证,必然有失。唯见一证,而能求其证之所以然,则本可识矣;”岳美中说:“缓则治其本,急则治其标。治急性病要有胆有识,治慢性病要有方有守。”这些见解和治疗措施都体现了中华医学的着眼点。
同样的病症,其病因可能完全不同;同样的病因,其表现的部位和方式也可能完全不同;同样的疾病,如果病人来自不同的环境,不同的体质,不同的时间,就要用不同的方法治(同病异治)、不同的疾病表现也可以用同样的方法治疗(异病同治)。中华医学提出内病可以外治、外病也可以内治……这些都要求医生的主观创造。
中华医学更提出“审证求因”、“审因论治”、“审机论治”和“辨病论治”等观点,也是希望与辨证论治相配合,提高对病的理解能力。
中医是要建立一套激发的体系,要发掘人的灵性,促使他们真切地体会疾病,这种方法不对等于西方用显微镜观察疾病,它更注重疾病的来龙去脉,把当下的病态和以往的历史关联,结合今后的变化转机,动态地思考。
在正统的,唯实验室是瞻的西医看来,中华的追求无异于一派胡言,异想天开;用现代科学的准则看,或许充满心悟,多虚幻,甚至莫名其妙。应当警惕,我们在用某一种科学眼光评价另外的体系,偏颇容易产生。当我们对科学的认识更加深入,当我们认识到身体和疾病的复杂性,当我们体会到科技的落后和治病救人的艰巨目标,再来看这些,就能领悟这是另外的科学形式,是聪明独到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