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石黑一雄的这本书的名字——《远山淡影》,会浮现远山模糊不清的轮廓,很缥缈,很不真切,一如久远的回忆。
悦子的回忆就是这样,重重叠叠,真真假假,情节自相矛盾。回忆是不连贯的,跳跃性很大,一会是二郎家,一会是佐知子家,一会是英国的房子,佐知子与悦子、万里子和景子,各人身上能找到另一个人的影子,读者往往容易陷入混乱,或许这便是“远山淡影”的另一个含义?正如石黑一雄自己说的:“回忆模糊不清,就给自我欺骗提供了机会。”直到看到最后,悦子送二女儿妮基回伦敦的学校时说出的那句话:“哦,没什么特别的。我刚好想到,就这样。那天景子很高兴。我们坐了缆车。”终于才证实了我的想法:悦子就是佐知子,万里子就是景子。
可是悦子为什么要这样,用一个根本不存在的佐知子来回忆呢?作者石黑一雄在伦敦收留无家可归者的慈善机构里做义工,倾听这些人的谈话时发现他们往往不会直截了当、坦白地说自己的故事。他觉得很有意思,觉得用这种方法写小说也会很有意思:某个人觉得自己的经历太过痛苦或不堪,无法启齿,于是借用别人的故事来讲自己的故事。
对,就是这个原因,悦子编造出了一个佐知子,这就是二十多年前的自己,佐知子做过的一切,都是悦子的亲身经历。而在这个故事里,悦子以一个传统、恪守本分、善良的形象与一个反传统、不安分、漠视女儿、不顾一切追求改变现状的佐知子进行对比。其实,通过这样的回忆,悦子在谴责自己的自私和不负责任,悔恨自己对女儿景子犯下的过错。
那么到底是怎么回事呢?把悦子和景子重合,将这些影影绰绰的碎片化的情节联系起来,得出这样一个故事梗概:二战爆发,美国人在长崎丢下原子弹,长崎的人们一刹那间遭受灭顶之灾,饱受战争的创伤,而这种创伤成为人们挥之不去的阴影,几乎没有人能从这阴影里走出来,除了由身份高贵的官太太变成自食其力开面店努力养活自己和儿子的藤原太太。悦子的父亲是个外交官,常住国外,希望悦子能多学点东西,所以悦子会拉小提琴,会说一口流利的英语。直到那场可怕的灾难发生后,悦子失去了自己的家,失去了自己的爱人——中村君。悦子住在父亲挚友绪方先生家。然后与绪方先生的儿子二郎结婚,二郎不愿意与传统守旧、观念僵化的父亲住在一起,结婚没多久就从中川的老家搬离。而二郎也是个古板勤奋,却没有生活情趣的男人。女儿景子七岁的时候,二郎离开了悦子与景子(似乎没有说明二郎是怎么了,可能是死亡?),悦子带着景子搬到二郎的一个伯父家里生活(如果伯父的女儿安子都很老了,可想而知伯父的年龄)。这里虽然生活富裕有品位,但是房子太大太空旷,生活太空虚太压抑,令人窒息。这对于一个还是青春年华的悦子,是根本无法忍受的,她感觉自己的生命会在这空虚里耗尽,所以她要寻求改变,最终在一次与安子的吵架中带着景子离开。
战后的日本乱象丛生,抢劫、杀人、儿童被虐杀等等现象时有发生,景子目睹了一个女人将自己刚出生的孩子摁在水里淹死的可怕场景,看到了这个女人空洞毫无活气的眼神(这个女人几天后也自杀了),受到刺激,时不时产生与这个女人有关的幻想。景子(万里子)幼小的心里觉得:母亲是可以杀死自己的孩子的,世界是很可怕的。所以她害怕陌生人,对人充满敌意,喜欢独处,喜欢躲在阳光照不到的黑暗角落,唯一作伴的是她从悦子伯父家带出来的小猫。而这小猫,也被决定离开日本的妈妈悦子给残忍地按在水里给淹死了(与那个女人淹死自己的孩子如出一辙)。
悦子注意到了景子的心理吗?没有。悦子也在恐惧中,她无法面对战争后的日本,无法面对死气沉沉的生活,她觉得在日本根本看不到希望,她一心一意谋求改变,要彻底离开这里,斩断跟日本有关的一切(所以要坚持二女儿的名字不能是日本名字)。即使认识的美国人弗兰克是个渣男,她也将之作为救命稻草,想方设法要离开。最后悦子去的是英国,那么估计是后来弗兰克最终还是甩了她们母女,而悦子一直不放弃,转而找了一个英国人,如愿以偿离开了日本。一个骄傲、自信的悦子,为了离开日本,宁愿三番五次去求一个不可靠的当搬运工的美国人,可见悦子的决心有多大啊!
然而可怜的景子,这个小小的孩子啊!她又经受了什么?景子,在娘胎里就过得不开心。悦子怀孕时,藤原太太就告诉过她,要忘掉过去的悲伤,生活必须向前看。她觉得悦子一直是不开心的,虽然悦子一再否认。而景子出生后才七岁就失去父爱;小小年级跟着妈妈过着颠沛流离的生活,目睹一个女人杀死自己孩子;因为别人讲妈妈的坏话,就跟别的男孩子打架;妈妈要忙赚钱,她就常常一个人到处跑,不上学;妈妈想出国而与渣男弗兰克频频约会将自己丢在家里一个人面对满屋的黑暗;在妈妈第一次决定跟弗兰克走时景子试图自杀以示抗议……景子唯一一次的开心,是跟着悦子外出游玩,坐缆车、用望远镜看风景、抽奖——景子多么渴望能这样和妈妈在一起!
不过,悦子带着景子离开,是真的错了吗?她知道景子喜欢伯父那个家,因为那里有猫可以玩。那里生活富足,景子可以请家庭教师,受到最好的教育(学习方面)。景子在那里很快乐。可是我觉得,如果在悦子眼里,那个家是毫无生气的,那么对景子并不见得是长远之计。人总是很矛盾的。我总觉得悦子其实是很在意景子的。住在伯父家,景子可以受到很好的照顾,但是这种静得可怕极度空虚的家,不是一个小孩子应该居住的地方。去美国吧?这是悦子父亲希望悦子这么做的吧?成为演员,或者成为女商人。
那么景子或许在美国能接受到这样的教育,实现自己未能实现的梦想。然而,悦子对景子做了什么呢?明知道景子不想去美国(估计是弗兰克的恶劣行为使景子很厌恶),却自行决定,还忍心淹死了景子喜爱的猫,也是唯一的玩伴。却还劝说她,承诺“实在不行,我们还是可以回来的。”想想悦子是多么失职啊!可是能怎么指责她呢?一个承受家庭巨变的女人,藏着许多无法排遣的悲伤,带着女儿孤苦伶仃挣扎,四处流浪,生活艰辛,那个年代,一个孩子心里会想些什么,谁又会去关注呢?悦子心心念念的,就是要离开这个国度,离开这个带给她伤痛的地方。
其实我们说悦子任何一个决定都喜欢拿“一切为了女儿好”为借口,细想之下,何尝不是悦子重点考虑的呢?一个矛盾的悦子,总在心里来来回回思考去与留的利弊,一次次用佐知子和悦子两个形象来对话,推翻、重建、再推翻、再重建,最终决定的是离开。
然而,景子的心里,再也无法快乐起来了。即使后来的英国继父自信可以给景子带来幸福;即使后来去英国的生活确实很不错,是悦子认为的真正的英国田园风光。景子是有家庭教师来教钢琴了,是有了最好的教育了,但是景子无法融入这个家庭,这个家庭,不是景子的家,是妮基和她爸爸妈妈的家。阳光再也照不进景子的心田,景子将自己封闭起来,潦倒地生活着,最终离开了家,与这个社会也格格不入,所以,景子的结局,只有离开这个世界。
景子用自杀结束了抑郁的一生,悦子内心充满了痛苦、自责和悔恨。她想安慰自己。妮基也是因为这个原因陪伴她五天,妮基的话似乎对悦子当年的行为做了一个中肯的评价:
1.被孩子和讨厌的丈夫捆住手脚,过得很不开心。可是她们没有勇气改变一切。就这么过完一生。
2.人浪费生命是悲惨的。
3.一定很不容易,你做的那些,妈妈。你应该为你所做的感到自豪。
是的,如果当时的环境只有痛苦和压抑,出走是唯一办法。如此说来,这都是战争带来的悲剧。
当然《远山淡影》中,除了悦子的故事,其他人的故事也引起读者的思考。绪方先生代表的日本军国主义与青年新锐松田重夫之间的冲突,代表了两代人之间的不同观念。一个要求对天皇绝对忠诚、毫不怀疑,一个要民主自由、追求自我价值的实现。生活中谦虚和气的绪方先生,谁能想到,他会在二战爆发之初,把反对侵略行为的五名教师投入监狱呢?他认为日本的失败,是因为武器装备不好,不认为这是对他国的掠夺与侵犯,也看不到多少家庭因为战争妻离子散。他认为,妻子应该绝对忠诚于丈夫,与丈夫的意见应该一致,投票选举中丈夫和妻子各投一方是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其实,儿子二郎从小就一直在忍让自己的父亲,直到一次下棋时因绪方仍然在战略部署中表达自己的战争观点忍不住要掀翻棋盘。
《远山淡影》一书合毕,眼前浮现得最多的,就是景子(万里子)那种孩子不该有的呆滞茫然的神态,是景子瑟缩在黑暗里抱着猫自言自语的落寞身影,是景子恐惧无助的眼神,是景子不断从小屋里跑向无边黑暗然后被黑暗一点点吞噬的场景……
应该庆幸,对曾经饱经创伤的所有人们来说,战争也已经是远山淡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