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科恩兄弟的《巴斯特·斯克鲁格斯的歌谣》(以下简称《巴斯特的歌谣》)入围第75届威尼斯电影节,最终斩获最佳剧本奖。
电影节的片单看下来,科恩兄弟的这部属于比较无可指摘的一部,不是他们最好的作品,但它依然有趣。尽管这部影片已经很多人介绍过了(大部分是从剧本的角度进行解读),还是想聊一聊,因为这部影片在“反西部”上进行了很多有趣的尝试。
在“反西部”之前,《巴斯特的歌谣》首先是一部西部片。
这部影片由六个故事组成,分别是《巴斯特·斯克鲁格斯的歌谣》、《阿尔戈多内斯附近》、《饭票》、《黄金谷》、《受惊女子》、《遗体》组成,像一本短篇小说集从不同的角度来展现西部的荒诞现实。
《巴斯特·斯克鲁格斯的歌谣》
《巴斯特·斯克鲁格斯的歌谣》的主角一个被通缉的神枪手,故事一开始,荒漠中传来歌声,一个白衣牛仔弹着吉他骑行在荒漠中。这个场景科恩兄弟特意使用了一个大全景来展现,不仅仅是为了从一开始就凸显个体人物的渺小,这片景色正是约翰·福特西部片中的标志性景色——犹他州的纪念碑谷。
约翰·福特影片中的另一个标志就是塑造了无数经典美式牛仔形象的约翰·韦恩,一张提到西部片就不可能忽略的面孔,同时也是美国十大文化偶像之一。
科恩兄弟在2016年的《凯撒万岁》中就对他早期不会演戏的牛仔男孩形象进行过致敬,第一个故事中的服装同样十分相似,也许这样的服饰在西部片中很常见,但不可否认的是,确实是在约翰·韦恩之后,它才成为一个流行的西部元素。
西部电影在30年代面临有声电影的技术革新有种难言的尴尬,人们期待演员不断地说话,但这在西部片中显然是不现实的,于是西部电影开始尝试加入歌舞元素,我们时常会在这一时期的西部片中看到人们突然开始唱歌跳舞。在这个故事中,人物也仿佛是没有预兆突然起兴的。
这种设定后来被很多电影沿用,比如驿站、酒馆里常常能见到抱着吉他的人或是表演的艺人,1954年尼古拉斯·雷的《荒漠怪客》中男主角强尼也是带着一把吉他来到小镇的。
还有西部片中最常见的牛仔对决景象,神枪手一枪一个准的设定。值得一提的是,巴斯特通过镜子用最后一枪解决对手的设计,这一构图在1974年罗曼·波兰斯基的《唐人街》中也出现过类似的。
从上述来看,这无疑是非常“西部”的,然而仔细看科恩兄弟的处理,又是非常“反西部”的。
首先在约翰·福特的电影中,纪念碑谷是粗犷的,但在这部里,它是精致的,去除了所有西部片追求的真实苍凉,紧接着巴斯特一出场便和观众侃侃而谈,打破第四堵墙的方式似乎在提醒观众整部影片的制作性:它是小说,发生什么都不意外,至少和你期待的西部片不一样。
西部电影中的神枪手往往如同侠客,他们有自己的准则,讲究公平的决斗。
但是另一位牛仔(穿着如巴斯特的负片)也并没有顾忌这些,杀人就是杀人,讲不讲究规则,都是杀人。一枪开出一身冷汗,在很多传统西部片中法律秩序往往会迟到甚至缺席,讽刺的是,这位“杀人狂”上了天堂,正如人们歌颂的西部英雄,大多都是建立在血腥之上的。
《阿尔戈多内斯附近》
《阿尔戈多内斯附近》使用的最主要西部元素是抢劫银行、绞刑。这些元素说出来就让人想到赛尔乔·莱昂内的意式西部片,大特写让人想起《革命往事》里胡安对Mesa Verde银行渴望的眼神,拿赌命一搏做终身理想。
没有正规的绞刑架,在大树上完成程序,这一段落在《黄金三镖客》中也是非常经典的设计。在《黄金三镖客》中,一根绳子可以置人于死地,也可以让人发家致富向上爬,在莱昂内的影片中存在秩序,只是人物没有绝对的正义邪恶,西部世界里的好恶都在模糊。
但在同样出自莱昂内导演之手的《西部往事》中,我们仍然能够窥见这种所谓的“程序”在很多情况下成为了私刑的借口。
科恩兄弟2010年的《大地惊雷》中也有相似的场景。
只是在《巴斯特的歌谣》里,审判的意味显得明确得多。长枪审判短枪,一群人审判一个人,印第安人审判白人,民众审判犯罪者——所有的一切都是由暴力引起,由暴力结束。
抢劫者被银行“职员”击溃;名为审判一起未曾目睹事实,实则落井下石以多欺少,但是他们忘了自己同样是一片土地上的“抢劫者”,眨眼间成为印第安人的箭下鬼魂。
死亡的审判似乎来得慢一点,救赎者却是一个自身难保的偷盗者,这一次有了正规的吊绞程序,但理由似乎不太对劲,那又怎样呢?画面转黑,人群响起欢呼声和鼓掌声,隐约听见那句“Asshole”。
临死前遇见的美好说不上是一种惩罚还是一种奖励,他的故事还没有真正开始就已经落下了帷幕,人死了,什么都没了。
有一个梗,莱昂内镜头下的克林特·伊斯特伍德有着一枪打断吊绳的绝技。
在《巴斯特的歌谣》中不仅没能一枪打中,还差点弄死了人,詹姆斯·弗兰克的身体被吊在绳子晃来晃去,性命攸关对方还嫌弃他影响了准头。这也是科恩兄弟独有的冷幽默了。
《饭票》
第三个故事《饭票》在这六个故事中显得有些不同,故事的主人公是一位残疾说书人,四肢皆无,在西部“弱肉强食”的世界里毫无疑问是一位弱者:他不能以手开枪,他不能以腿驭马。
我们听到他反复讲述的内容是关于爱、关于信仰、关于一个“三民”政府,冗长又似乎没有乐趣,但有意思的是,在这个故事里的听众,尽管越来越少,却都体现出了一种尊重,他们或是衣衫褴褛或是落魄衰老,脸上充满了不解,可是没有人粗暴地打断。
在这个故事里,残废的说书人成为了一个文明的象征,西部的荒凉中,人们对这种文明可能是不解的,但却是尊敬的。
不过对于“文明”的合伙人或曰“传播者”来说,这并不是什么好事,因为“文明”并不能带来金钱的利润,二人相处期间我们看到“传播者”暴力、酗酒、嫖妓。身体残废的艺术家只能一次次瞪大眼睛无力地坐着,恰如一个化妆的小丑又像一个事事都需要照顾的幼儿,需要哺育、需要照顾、需要无尽的耐心。
然而这一切在娱乐和金钱面前显得如此的“不划算”,“旅行者”最终屈服于直接刺激的娱乐,对现代金钱的欲望战胜了古老智慧的延续。
《饭票》的故事就此具有了双重性,一重是西部文化本身的崛起是以暴力挟持的,没有武力的文明被心急的外来者扔在脑后,以快速攫取金钱的方式进行占有,这无疑是对西部文化最大的嘲讽,同时在当下语境中,说是对现代娱乐的一种反讽也再合适不过。
《黄金谷》
《黄金谷》改编自杰克·伦敦的短篇小说,这个故事使用的西部元素是淘金。
在传统西部电影中,淘金者的环境往往非常恶劣,壮阔苍凉让淘金者的命运更加充满戏剧性,是做万里挑一的幸运儿还是众多无名者中的一个,赌博的意味更甚于轮盘赌注,亦如黄金谷中马的名字叫Lucky。
这其中最杰出的作品之一就是卓别林的《淘金记》。在《淘金记》中有一个被一笔带过的桥段,Big Jim和同伴Larson在坑边争夺金矿,这一瞬喜剧意味完全退却,人心的邪恶暴露在冰天雪地间。
在《巴斯特的歌谣》里,科恩兄弟的大环境设计一反常态,反而是在一片宁静祥和的森林之中,鲜艳的色彩,充满灵气的动物让人忘却了西部的残酷,故事同样是发生在矿坑旁,但真正的结局却并不如景色那样平静。
猫头鹰凝视着罪恶,大地和理想掩盖了尸体,也掩藏了一个时代不为人知的秘密。
《受惊女子》、《遗体》
要先说说第六个故事《遗体》,这个故事发生在马车上,许多人认为这一背景与西部关联较少,并不出彩,实际上这个马车的设计,熟悉西部片的观众一定不陌生。
1939年西部电影走向A级制作的鼻祖的——《关山飞渡》,这部影片中来自不同阶层的人乘坐同一辆马车,在生死攸关前一切嘲讽敌视都被消解,约翰·福特巧妙地用一辆马车对整个美国社会进行缩影,就此开启了一个西部电影的新时代。
在《巴斯特的歌谣》中,同样也是背景不同的人坐在一起聊天,话语间夹枪带棒,左右言他,然而在这部电影中,没有人得到救赎,也没有偏见的释怀,所有人都将走向死亡。
《关山飞渡》中还有一个细节,一车人遭遇印第安人的追捕,为了躲避被惩罚凌辱的残酷,人们通常会选择自尽,《关山飞渡》中哈菲特先生担心淑女玛夫人受辱,已经将枪口对准了她,这时冲锋号角及时响起,人们转危为安。
同样在第五个故事,《受惊女子》中也有相似的桥段,这一次老牛仔阿瑟将枪递到了艾莉丝手中,一个女人第一次真正主宰自己的命运,决定的竟然是自己的死亡。西部的命运充满无常,善良反被善良误,看似自己在做出决定,实际上却在造物的玩弄之间。
荒诞黑暗,戏剧又扭曲,这也是科恩兄弟作品中一贯的风格。科恩兄弟成名自长片初作品《冰血暴》,目前为止,二人合作的作品中有8部曾入围戛纳主竞赛,2008年的《老无所依》横扫奥斯卡,成为影史不可忽视的佳作。
由独立故事组成长片这类叙事手法并不少见,近一点的比如2014年西班牙达米安·斯兹弗隆知道的《荒蛮故事》,远一点的比如黑泽明1990年的《梦》,前者是不断展现兽性与人性,而后者则是用不同的梦境展现人类发展生存不断面临的困境,这类叙事手法的最关键之处在于有一个同样的核心。
《巴斯特的歌谣》中的核心是死亡,没有快意恩仇惩恶扬善,也没有侠肝义胆,所有包装下都是血腥与暴力的事实。影片尾声处,与开头的打破第四堵墙的手法相呼应,科恩兄弟借人物之口调侃了人们对电影的迷恋,这种迷恋也正是西部电影爱好者的矛盾之处。
这种矛盾同样适用于科恩兄弟,这对西部影片粉丝,用一个“传说故事”集,从内而外,完成了一场“反西部”。
作者:藜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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