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年的时候,家里买了一袋小核桃,可是我却一直忘了去吃它。贴心的爸爸以为我是嫌剥核桃壳麻烦,就一颗一颗地帮我剥好。那段时间每天回家,书桌上都能看到一盘核桃仁,可我依旧忘了去吃它。
退休之后,爸爸这个不工作就难受的人开始把照顾我作为唯一的精神寄托。每天变着花样的早晚饭,送到房间里的美食,物质和精神上的双重关心,都快要让我成为一个废人。
我不抗拒爸爸对我的好,心安理得地享受着一个老人对我的付出,甚至,言谈举止变得愈发小孩子气起来。在工作后的这几年里,我反而学会了原先被明令禁止的撒娇、发嗲。大学时期学会的独立生存能力也几乎要被打回原型。
坐在咨询室里,我的形象是一个拥有远超实际年龄的成熟、严肃的女性。不管提到再多伤心的事情,我都能保持语气的平静。咨询师说,她为我感到心疼,因为我在说那些痛苦的事情时,表现得如此淡定,好像自己天生就该拥有这一切。唯独有一次,我情绪失控地哭了2,3个小时,因为话题的内容,提到了我的爸爸。
我说,我只有在她这里,内心成熟的一面才会表现出来。而更多的时候,我在现实中的形象是一个言谈举止比实际年龄幼稚的无知少女。我说,很多时候,我的幼稚是装出来的。因为表现得成熟稳重,意味着爸爸不需要再照顾我,那么他唯一的精神寄托就没有了。也许他会突然意识到自己老了,然后就真的衰老得更快了。如果让他觉得我还小,那也意味着,自己还没老。
爸爸觉得,没有他,我根本无法独立生存;我觉得,没有我的依赖,他会失去精神寄托。我们抱着这种自以为是的幻想在潜移默化中加深了互相之间的羁绊。我们视对方为精神世界的唯一亲人,我们几乎成了共生体。我对咨询师说,我能够想到的抑郁复发的情况有三种:失恋、产后、父亲过世。我说,也许我调节的好,前两关都能挺过,但第三关,很可能会要了我的命。
我们几乎从不争吵,最近一次,因为亲戚带着契约书上门想要骗他的财产被我用激烈的方式制止,他才吼了我。他说大人的事情小孩别管,他说不要我惹事。我听得出,他的怒气声背后有一丝害怕,害怕我与有暴力倾向的亲戚正面冲突会遭其报复。他选择用一次又一次的妥协来换取我的周全。事后他说,留给你的那部分我已经准备好了,你怕什么。我说,我可以不要你们的钱,可以不结婚,可以降低对生活的要求,自己能养活自己,只是你们已经老了,自己的那部分一定要保护好。我们可以不侵犯他人,但一定要保护好自己。说完我声泪俱下,他沉默,不再说话。
还有一次,我因为对花钱没有掌控能力而被爸爸责骂,激动时,他说出了“有钱就是硬道理”这样的话。爸爸并不是个势利的人,他会毫不犹豫地对亲戚倾囊相助,也不在乎对方是否还钱;会对多次迫害他的亲戚以德报怨,在对方的病房前日夜守候。他始终相信,人心是软的,浪子终有回头一天,而不愿承认,在鬼门关里走过一遭仍旧选择对救命恩人恩将仇报的人,他的“恶”已经刻进了血肉里,成为一种属性,而非一时的状态。一句“终究是亲人啊”,就能让他化解所有的怨。他对我的责骂,更多的是一种想要把我拉回现实的良苦用心。哪怕他分贝再高,面部再狰狞,我仍能看到这假象背后隐藏着的是颗柔软的心,这就是亲情。
我们,一直在用自以为对对方好的方式,表达对对方的爱:他的隐忍,我的拒绝长大。回头再看眼前这一盘剥好的核桃仁,不知他花了多少个时辰。一把抓起塞进嘴里,已经有些受潮,但仍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核桃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