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亮是一个牙医。木苏苏长着一口从娘胎里带来的四环素牙齿,却从不问明亮怎么搞会变得大白兔白又白,两颗耳朵竖起来。
最开始的一次,木苏苏正好在网上看到一个关于保护牙齿为主题的交流会,于是就去了。然后,初识。
有一天,她肆无忌惮地在网上开着他的玩笑,那时候,没什么太多的娱乐活动,哪怕在一线城市,你可以去high歌,可以去迪吧,可以去扔保龄球,可以穿着拖鞋去大排档饕餮,然后,至多看看打口碟,还能干什么呢?互联网络的新兴勃发融合多媒体带来很多抒解娱乐的渠道:
Flash,虚拟游戏,bbs,论坛,sns,blog,twitter,facebook,⋯⋯,到唱吧,拍吧,weibo,微信,自媒体等等,到移动掌上生活的后发,这样的进程之中融合了几代人的集体参与智慧,也曾蓬勃地阐述了他们最美好年华的思想精髓、情感交流,使得垂直的信息传播渠道扁平化,通过技术手段,跨越时空,缩短了人与人的距离。所以,
在这样的进程的早期,基本无障碍地,谁都可以肆无忌惮地开着玩笑,而那时候的人思维还很忠诚地限于娱乐仅仅是娱乐,总之,那一天,说着说着,木苏苏突然发现明亮掉线了。
转天,收到信息,“因为突然小师妹杀回来,我只能悄悄溜了。”
木苏苏哈哈大笑。她实在是无法想象明亮正自由自在,天马行空地乱飞着,刹那一支冷箭射出,要片刻切换成呆若木鸡,正襟危坐的状态,是一个怎样由量到质的飞跃。
明亮的太太是一位知识女性,家有掌上明珠一颗。他们之间更多地会存在对同一个问题尽可能地探讨,更过地是苏苏去向明亮学习,他的文化层次和她不在一个重量级别。所以,她总是兴致勃勃地汲取生活中的阳光,可是,她在阴雨天却也不能及时地为他们送上一把雨伞⋯⋯好在明亮本身就是极其进取的人,作为高材生,至少他从未表现出过索取,反而对木苏苏这种着实顽化不驯的怪胎作出很多包容、理解、鼓励,与支持。
明亮是一个综合素质很高的人,趋近完美,在木苏苏的记忆中。
并没有人能够诠释缘聚缘散的真实涵义。
在木苏苏启程北上之前,明亮告诉说要去参加北美的一个国际商务交流,要来办签。但是不确定是不是一定能够启程。又问木苏苏一个人自南方来此,是否适应?
这个机会想必很难得。木苏苏想着。她就告诉明亮到时不遇,找邻居取封存好的房门钥匙就好了。
待到明亮那个晚上打苏苏电话时,苏苏当天从办公大厅下来,到了那个时间点,仍然停留在销售现场。
那一天,怎么晚上八点时许,还没下班呢?
话说销售现场的氛围就是在前线真枪实弹地干起来,只要客户的身影已出现在门口,老客户自然会去找回老翻译,新客户,就需要正好闲着的翻译主动上前招徕。
销售部美青来自东三省,东三省的语言环境天时地利人和,而她相貌又甜美,她的座次当仁不让地排在正对大门的地方,这样,络绎不绝的客户蜂拥而至,老客户自然要求优先得到照顾,从众效应又使得新客户宁愿排着队,也要等待美青的接待。这就是人性。
这时,就需要其他翻译用很流利的语言技巧,以很好的沟通能力,压缩新客户的等待时间,用速度赢取时间,把客户留下来。
木苏苏并不懂韩语,而现场的客户群体中,有英语会话能力的也不多。她找来基本的销售资料,一边体会理论,一边观摩。
自营销售部门的资料最核心的是报价和客户名单。
这些机密文件对于每个销售人员,本身就是机密了。所以,即便她知道有个电子打单系统,倒也自觉地没去刨根究底太多。
突然,门口就沸腾起来,一个身材矮瘦的四十余岁的东南亚女子操着不知道哪国语言,夺门而入,身后跟着销售部门追了一路的一个翻译。然后,办公室内一拨吵吵闹闹的人诧异地停顿下来,看着他们。东南亚女子显然并不是第一次来,很快,她就锁定黄总,手里抖动着单据,哇啦哇啦,情绪激动,脸色通红。
黄总取过单据,看了看,轻声安抚,东南亚女人暂时闭上了嘴巴。随后,黄总紧锁眉头,思考片刻,通知打单。又和东南亚女人交谈起来,她的表情有所缓和,挥舞着肢体语言,倾诉着。
美青撇下桌边的客人,几位核心同事简单地交头接耳。
东南亚女人得到了现场调出来的单据,手快速逐张抡动,眼睛飞速掠扫,终于,她喘了一口气,匆匆忙忙,很快就自觉走了出去,黄总如释重负,紧随其侧。
苏苏就暗自揣摩黄总刚才到底和这个女子说了什么,是多收了她钱,还是发错了货物呢?想必是先说了些人家真心想听的话,与她的诉求是否合理可还并不一定有关联,毕竟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啊。可是这个立杆见影的交谈艺术还真吊人胃口呢,会不会跟着诅咒,“它妈的,死全家”之类,还是一言九鼎“谈钱不伤感情”呢?
然后,就轮到了现场其他的客人,继续吵吵闹闹,哇啦哇啦,待到他们的业务都得到了妥善处理,满足地离开后,木苏苏才知道那位东南亚女人来自越南,她一直有在中国有委托人开展进出口贸易,通过公司中转。妙就妙在不知道怎么搞的,语言不通的她竟然发现了委托人长期提供“鸳鸯”单据给她,套取更多的服务费用。遂闹上门来。生意人的头脑果然出神入化,精明无比。
这是一幕活生生的危机处理教材。
按说这本是客户自身出了内讧,公司一直是和委托人直线联系,委托人怎么去对接上游,公司其实是没有权力去管的。倘若偏袒委托人,本身同行业圈子不会大过一方天,坏事传千里,好事不出门,口碑是企业的无形资产、宝贵财富。倘若不偏袒委托人,无所谓,东南亚女人因为此次公司的秉公处理,反而会对公司多出一份信任,可能会加大业务量。客户,永远是先相信你,才会委托你。
在我们的生活中,信任,言之轻巧若鸿羽,秉持若泰山压顶。
倘若这件事有一分拖延犹疑,不能快速处理,劝其离场,东南亚女人势必在情绪激动的景况下,怒火彻底爆燃,由一头凶猛的母牛变成一头凶悍的母老虎,场内这么多客户就打算出点幺蛾子,眼睛看着热闹耳朵竖起来来听呢,不定指望着趁火打劫一把。人之常态都是好事听了遗忘,坏事听了走心。
虽说“鸳鸯”单在行业内早已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但是木苏苏身临其境还是第一次,着实也是新鲜新奇。
这时,美青就掏出一盒原产国巧克力,打开来逐一派送,请大家吃,缓和刚才有些剑拔弩张的气氛。苏苏颇觉不好意思,美青笑着说,
“没关系,是请一个客户带的。”
甜食大王木苏苏就在这一盒咖啡色胖胖壮壮的圆物中挑了一颗,果然甜到卡路里发腻。由此联想到原产国人之体魄硕壮,和气候有关,也着实和吃了些什么有关,更和由物及里的,他们所追求的品位有关。
终归,销售现场的这些兵来将挡,远非楼上写字楼所能水来土掩。这样的风生水起,刺激得各种想法在木苏苏的脑海里快速切换着,如万马奔策,狼烟升起。
然后就到了傍晚了。木苏苏行出销售部,经由包装库,仍然灯火通明,按说这是包装一天最繁忙,最有成就感的时段,整个白天下来,公司各个业务部门的业务量汇集至此,工人们作业在包装流水线上,动作娴熟,混杂着机器的轰鸣声,大声吆喝着,兴高采烈。一件又一件的成品就排着队准备进入下一个流程出库了。木苏苏心里也知道每个行业有每个行业的规矩,这种热闹的程度说明目前这些业务仍然很有市场,至少是出类拔萃于这个商业圈了。跳出这个圈子,以全海市泱泱之大,一定天外有天,楼外有楼。很自然地,在这样最自然,最亲切的,最朴素的场合,她得到了不少信息,知道这里来自乡土的老乡大抵文化程度都不高,但离开家乡,有了城市中相对稳定的生计,总体还是很满意,也对老板满怀钦佩、感激之情。这个时候,她还得知就在附近不远处,还立足着公司的关系企业。她就决定前去拜访了。
每个公司有每个公司的文化,有些公司等级森严,同事间止步于冰冷的工作关系,一切以客观的绩效生杀予夺;有些公司倚仗裙带关系照顾生意,以资格来论事;在有些公司,一个秘书因为接上司电话言谈不妥被斥责,可能会直接解聘,那么对应着,在有些公司,谁都能拍着胸脯,骂着娘,冲进老板办公室没事找话。总之,木苏苏就很顺利地出发了。
这一片建筑开阔辽远,是重要的领域。楼层不高,保留着各自独特的异域特色,颜色瓦灰,沉浸在夜色中,窗口投射出的光芒证明里面仍然在日理万机,路灯与建筑群的廊灯橘黄色的光影辉映,微微抖动着欲语还休的心事。
木苏苏把手抄在口袋里,很镇静地走着。
对方这个时点仍然坐镇办公室,他就很平和地和木苏苏聊起来,对关联方最近的一连串招募新人的动作表示好奇,但总体并没有作出评价。最后他注意到苏苏抄在手里背壳对着他的手机,就说,“这个很漂亮嘛。”
苏苏就低下头一笑,扬起手展示了一下全貌,“不贵。”
这个手机是木苏苏买过的,最便宜的一个手机,700多块钱。是一个三星的新款,但是它就是有这么便宜,闪亮的背壳电镀出磨砂的端庄感。
于是,就真心实意地请对方多多指教,客气地告别。
这个时候,明亮的电话进来。声音透着喜悦,“过了。”
转眼就到了周五。这是木苏苏实习的最后一天。临近中午时分,木苏苏正坐在销售部位子上,默默地“咀嚼消化”着一把已经归档的单据,这个时点,正好客户大多散去,销售部就短暂地平静下来,各位同事各就其位,各就其事。曹姐领着一位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士进来了。
经过介绍,原来这位是拟支援江城分公司的新副总,木苏苏赶紧从座位上站起来,互问好。其他同事反而该干嘛干嘛,反应平淡。木苏苏心里一下联想到单总,就挺疑惑地打了一个问号。
下午就被通知开会。工作总结会议,同时给管理高、中层、各部门负责人介绍新人。在这里,木苏苏见到了另一位同事,魏来。魏来这几天休假,所以木苏苏在销售部一直没见到他。盛小姐扬着两张文件,塞给会议主持人,最后进入了会议室。然后会议就开始了。
苏苏一边心猿意马地听着子模块业务部门介绍着最新工作的进展,之中提到一些大品牌的“缘故销售”,倒也心中暗自佩服,她发现了其实各业务部门负责人都不是省油的灯。按说海市的竞争节奏好似慢了半个节拍,但各位反而有条不紊,稳重得漂亮;同时,她也一边遥遥打量着魏来,这位未来的合作伙伴,他是黄总的直属下司,是个老业务,外型倒挺高大。此刻他的脸上也看不出什么特别的表情。会上就宣读了任命文件,木苏苏很快就结束了发言,因为她本身就极度不喜欢表决心,喧叫口号,那些都是说得漂亮干得猥琐;至于去评述总结这几天在公司看到的听到的学到的,木苏苏觉得还不够这个资格来指手划脚;如果表表未来的工作计划,这里在座十余位,去过洛水,可能也就三两个吧,纯粹是画饼充饥,空中楼阁。倒是新来的江城副总说了不少,值得表率。
会后,木苏苏就和着魏来、开俊简单地碰了个头。至少,她是明白,开俊是一个聪明的,随和的小伙子。而对魏来支援工作的安排,必有公司的良苦用心。
这时,桂总、曹姐就来找他们,通知周末开俊先南下洛水,下周一木苏苏和魏来再开拔。这之中,就提到木苏苏可能更适合从事管理工作,曹姐紧跟着就说了一句,“苏苏真应该就在总部,留下来呵”。
木苏苏感觉心里就有些涩。她很理解曹姐,职场如战场,每个人都有很多种可能性,换作她,她的确远远还不如曹姐的境遇。
然后就散去,各就各位。木苏苏正感觉稍微有些四两拨千斤,上次和开俊上来的那位翻译突然冒了出来,直奔木苏苏,他开门见山,“我要去和老板说,我要和你一起去洛水”。
什么?!
好比一口茶水正含在口中,木苏苏差点把它喷满了整个键盘。她盯着这位莽撞的,风华正茂的小伙子,眼珠子都要快瞪出来了。
短暂的时间里,其实她也听说了关于他的只言片语,每个人的经历都是笔财富,最礼貌的作法就是不要去随意以自己的经历为衡量标准,去评价对方的是非。对于那些涉世未深,人生阅历远不在天命之年之上的小年轻们,除了过过嘴瘾,彰显自己的肤浅,其实再过些时日,他们就会连自己当时说了些什么不妥当的话都忘记了。
她是觉得他怎么会冒出这么一个突兀奇怪的念头,要去洛水呢。很自然地,她马上拒绝了他的真诚的要求,当场就觉得自己有些狼狈不堪,好似去挖了最不应该挖的墙角,快惹出大麻烦了。
那个下午临近下班时,市场部老总经过他们的办公区域时,意味深长地说了句,“她要去洛水啊⋯⋯”。木苏苏无法也无意义再去揣度什么了,不管说的是她还是他。
桂总就让她周末自己去海市玩一玩,简单介绍了江城副总的情况,原来是来自业界另一家大公司。但木苏苏就没把内心对单总的疑惑问出口来。桂总还告诉她,和市场部老总其实是老相熟,让她对于一些事情别往心里去。
很多年过去,木苏苏回忆起当时的前因后果,她突然发现当初最愚蠢的一个决定,就是拒绝了他主动提出要随至洛水的要求。因为这么多年以来,她再也没遇到过如此灵活的工作伙伴了。她丝毫不怀疑他的业务工作能力,如果说她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小猫,那么有的人就如同嗅觉灵敏的云豹⋯⋯
一切的匹配都有初衷!
职场如战场,每个人都有很多种可能性!机遇只留给有准备的人!
但是,一切的一切,都永远地逝去了。
木苏苏根本就没停留下来在海市玩,她得知出发时间突然定下来后,下班后当即她直奔火车站,赶上了当晚的动车组,就回江城去了。
明亮前一天已经回去。木苏苏在翌日清晨打开房门,看到房间门口的桌子上堆满了各种各样的,好吃的,昂贵的新奇玩意儿,当初她就这么铺开来的床面,被子已经被床单包围起来打包了。对,她从来不知道如果你要外出一段时间,是要这么打包来保持清洁,也方便再回来最快的速度重新躺下来休息。
木苏苏翻着明亮留在书桌上叮嘱她的字条,注视着桌边的台灯,也曾在一些其实是很艰苦的年代,在郁郁不得志的漫漫长夜,长夜孤灯,绽放过一方光明。
有那么些时刻,她伫立在桌前,百感交集。
师者尊者,尊者师者。木苏苏深感对于这种何德何能,穷尽一生,难以回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