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想记叙一下我与南浔“留荫庐”的往事,然思维总是分神开来。令我分神的也往往是脑子里对故乡童年的记忆太多,理不出头绪。其实,这种状况于我来说是比较痛苦的事情——想说,又无从说起,压在心里。
今天也就不顾了,抛开思想里的一切杂七杂八的东西,静了心、凝了神写点文字出来。也算宽慰一下自己。天太热,先点根烟吧。
往事随烟而来。
我是第二天上午去的“留荫庐”。看看回杭州的时间尚早,我便与哥商量了说,趁早还有点时间,我同你到百间楼屋去走走?见他同意,我们就过东大街去了。
去百间楼屋就必经过“留荫庐”了。我们就推了门进去,院中无人。可能太早?
清大早的院落里非常安静。透过院子中央挂着几盏马灯的桃树林子,我看见了正厅门口汉青砖铺就的台级上的几扇落地大窗门,半开半掩着。
我介绍给我哥:这是私家院子,你看前院的规模!如何?我小学同学屋里!我的口气里满是南浔有这么个同学、并在百间楼屋还有这么个地方而得意起来的味道。
哥执意要往院子右边的廊下走到大厅里去。这就明显带有好奇或者想见识一下走古时廊坊的味道了——明明穿过中央的院子石板过道可以到得大厅的。
廊的墙上挂了些名家字画。古式的小茶几摆在字画下面,得体而应景。我哥俩在同样的汉青砖地面上站了一会,朝院子内欣赏了起来:院子左边建在一小山堆上的小石亭子同样地在看着我俩?院子进门的高墙上缠满“爬壁虎”,老藤叶绿里似乎就藏着了小院子的过往旧事,变作浮尘息在墙上。这沉积岁月的灰白高墙里;这清爽安静的院子中,我与哥完全沐浴在鹅黄般晨曦里;思想放空于这个清代民居建筑里。清晨荻塘河上的第一缕阳光露在高大的院墙上,穿透了院里的树林,投在地上,安逸、斑驳、寂静、温暖。
我告诉哥:我同学已将这古老花园式亭院做了民宿,等有机会来这里过几天?吃吃茶看看书发发呆,大门口河边还可钓钓鱼,回味些小时候我们过的江南水乡日子?
哥大加赞赏!
闲话间,厅堂里有了响声,估计是我哥俩的聊天声惊动了她——女主人敞开了落地大窗门探出身来。
见是我俩,忙迎出门来,一脸开心!招呼着引进大厅里,让我们坐于一张红木大画桌前。我细看了此桌:桌面上的包浆就说明了它的年代久远!尽管年代久远却完整无损。桌子上放着的笔架上,几支“湖笔”挂在上面。画桌周边名人字画上墙。我细细看了厅堂正中梁上的匾额,老桩木材厚板做的:长有米七、宽约尺半、略带弧度。上面的几个字迹依稀,但写得啥我是记不得了。好在此匾没做桐油处理,不然显不出岁月留给它的沧桑刻痕;也不可能解读出它的包浆里沉淀故事。
我自然向我哥介绍了女主人:我同学,周小平。当我想告诉周小平这是我哥时,已打好电话约同学过来的她抢先说:“晓得晓得,妠哥哥,我们中心小学啥人勿认得伊,打弹球(乒乓球)狠得浑脱的!”她还转过头去朝我哥确认道:“是啦?啊是啦?”
她的转头过去问我哥哥,在我看来完全是惠顾了我哥的存在,完全是一种待客之道——热情、得体、周全。不至于冷了一边。
我哥笑了,算是认可,并同时表示:他也知道她的,小时候住“德馨弄”的。
我想,这些存于脑子里小时候的东西,其实就是根的东西,埋了很深,无非没有被挖掘而已。如果,某一天碰着了无声的润泽,就会破土抽出芽来。
周小平小时候就这样,语速快,吐字脆而响,外向型性格,人又热情。要说改变,也只有成年后待人接物上多了稳重与周全。她问我们,是否到她家后花园去看看?我说,这个必须的!
在穿过厅堂走入背后过道时,我就见着了通向二楼的楼梯,周小平介绍说,你看这个楼梯,一百多年了,看上去多少结棍!动都不动!听她如此一说,我到好奇起来,定要踏踏这百年老梯了。上得楼去,便见了二楼的客房了,数目不多,三四间模样,房门紧闭,客人在梦里。——这是一种忱水而睡的梦,踏实、安静、放松、深远,梦里还闻得着荻塘河里悠然远去的船橹声……。她告诉我旺季时房间蛮紧张的,要网上预约。当然,这些我是不感兴趣的,我今天关注的是脚下的地板及地面上的百年楼梯——这些于我才是有意义或价值的。尽管千年的桥栏杆不可当古董卖,但现在眼目中的泛着暗红色调的旧时广东生漆地板和清代木质楼梯及上面的扶手,于我是有史实意义的,是有世纪沉伦下来的故事在里面的,——或者说在整个这座精致的江南庭院里的。多少人间的悲欢、情爱、起伏、冷暖……在这座院子里的房间、厅堂、墙壁、亭子、廊檐、楼梯、地板……都无时不刻地在与你叙述着它的故事,一种有关“根”的故事。
我真有心静了下来,听听女主人周小平讲讲它们。——在后花园古时留下的玻璃亭子里,泡上一壶清茶。……
亚萍来的时候,我与哥坐在后花园的亭子里吃茶闲聊有些时辰了。她拿了袋烘青豆,是那种小镇上专用来置烘青豆的袋子,用白色纱布手工缝制的那种。显然她的这个袋子有点年头了,泛着老黄旧色。后来到被我连豆带袋捎回了杭州,顺手还带走了一小瓶子泡青豆茶的配料。她必定要我哥俩先尝尝,边泡制边说,这个是刚自己做好的新货,本来想把于小平的,㖠(语气词)妠来了吆就把了妠,带回转尝尝。这便又是一种根的东西!——烘青豆。但看着它们时,我脑子里却跳出“煮豆燃豆萁……本是同根生”的句子来。当然,我的意思是青豆本也有根的,旁无其他。亚萍为我哥俩泡制好青豆茶,在我看着玻璃杯子里青豆在水中沉浮间,我就见了姚士强径熟地走了进来。他们都熟,常在“留荫庐”里聚聚叙叙,过着江南水乡小民的悠慢日子。而我不能,我远在杭州。如果将他们,我的同学过得日子、生活下的土地比作根的话,我却只能是寻,在日日忙碌里苟且些空闲出来去故土里寻寻觅觅,慰习我自己。
姚士强是我在区中心小学读书时就关系蛮铁的,更是足球场上的小伙伴。那时他在辽里村。空闲时要割点羊草,饲些鸡鹅,还养着好几匾箕蚕宝宝。从小性格厚道,做事踏实。成绩自不必说,与我不分上下,六七十分交账。
由于他总没时间玩儿,基本都是我去找他。我总是过兴福桥,穿寸池潭,然后走田埂小道去的他家里。辽里他家我熟,那时“双抢”,钱冠时老师就领了我们去辽里生产大队捡穗,几块割过稻子的田畈,一上午就被我们捡了个干净。下午就是在他家疯玩的时间了。他父亲是生产大队队长,很喜欢我们这些学生。
以后,也就是在小学三年级后,我在杭州,他还在辽里。于是,每年暑假我都会去他家寻他,邀几位同学同去,热闹。去时走的还是老路,过寸池潭。老远就在田埂上见了我们,便立在他家老房子门前的稻场上侯我们,满脸笑容。嬉闹欢笑后他会突然想起什么,停顿了问我们:“我烧南瓜妠吃?”言罢径自去了里间翻出一个最大的老南瓜,说是地里新摘的。过后便管自己忙碌起来:柴火灶先烧水,洗瓜,切瓜,上笼……我看他烧火,他一定要我走开,说烟火猛,弄得身上蛮邋里邋遢。其实他是不晓得的,我是看他将稻草拗成8字型草结状再用火钳夹进灶肚的动作。这很能让我勾起些我外婆烧柴火灶时的回忆:同样的8字草结;同样的火钳夹了;同样的伸进炉火里。还有外婆拉风箱里的身影;还有炉火映红的她老人家的脸庞……姚士强见到我无意离开,也就顾了自己蒸南瓜,一脸的认真。
水气在锅沿上升腾开来,老南瓜香味溢满木式老屋。我的几个学生时期玩在一起的同学围坐在他家门前稻地里纳凉吃茶,说些天南海北。姚土强将蒸好的老南瓜端上。甜且香还糯,有土地滋养的汁水。
我想,这是我落在辽里土地里的根了。——8字草结、老南瓜、灶肚与风箱,炉火映着的姚士强年轻的脸庞。还有正在堂屋稻草尖堆上上山吐丝结茧的蚕。这些。
等接着周小平的电话急忙赶来的大胡子阿平到了“留荫庐”,他已是最后一个了。满头大汗。四月天气,尽管已显了初热,但至于满头大汗?
“我急煞拉武(南浔话,非常着急)跑来的,晓得过一些些再迟来捺(你们)统要话我的!”大胡子阿平坐定,用纸巾擦着汗说。
他从小就怕热,是镇上人俗称的“蒸笼头”的那种。像他母亲,稍微一动,浑身出汗。
大胡子阿平继续解释迟来的原因:“早上起来,热煞,汗出淋淋,潮了个浴。先起头咯电话勿成听见,出来看看有小平的电话,问过来是阿元来了,连忙跑过来,又是一身汗出!”
于是,大家调侃:早晨潮浴,肯定在干坏事?
“勿啊!——捺想得出咯!”阿平再作解释。众同学大笑。
嬉哈间到了中午饭时光。周小平一直忙,前厅后院招呼着来“留荫庐”落脚的旅客,还不时要回应网上定房间的粉丝。她只偶尔来后花园我们同学道里聊几句,聊天时不忘给大家续续水,抓把点心瓜子过去。手脚麻利。我打趣说她“阿庆嫂”,她便咯咯乐出来:“几年来练出了,练出来了。”看着时间差不多了,便招呼我们去吃饭。她指了指后花园靠有二尊石像的地方告诉我:“本来可以嘞啦屋里吃的,就是这排老屋,就是还勿成改造装修好,打算在这里开个私家餐馆。下次来就好这里吃了,我弄几个南浔土菜妠吃吃。今天出去吃!”
“我来!”大胡子阿平摸出电话抢先定了东大街一家餐馆的桌子。并再三关照:“捺(音,你们)勿要搭我吵!”
我们南浔人总是诚实;总是客气;总是大派。在待人接物上。不来虚的,诚心诚意,实实在在。
大胡子阿平是小学二年级时从湖州转入区中心小学我们班的。又是我的隔壁邻居,很自然的玩在了一道。我们用黄泥里裹了石子做成泥丸,在南浔中学的操场上开泥仗。夏天同了他在荻塘河里摸螺蛳、河蚌;去中学后面的田畈里捉田鸡。回来后,他烧了给我吃。他自小很会做菜,会当家。
回杭州以后,我暑期里还是会常去寻他玩耍。此后,他搬到了西木行边,如果玩太晚了,我们就睡了他的家里,同小时候一样,三个人挤一床上。天热,睡半夜,热醒,再起来去门口乘风凉。当然,还有一位便是吴坚了。
从小,我们三人,邻居加同学,几乎玩成了亲兄弟。当然,还有一个小时候从上海转校过来的同学,拢共四人。
时间也真是飞快,转眼间,都出落成了小伙子后,我们彼此间也少了往来,各自有各自的天地,况且,我又在异地。说来也巧,有次我南浔回杭,搭了马铁厂便车,过洋桥时,车速减慢,上来了三个青年,我一看,阿平!说去湖州。
卡车在寒冷中行驶,风很猛!我们彼此也不说太多的闲话,互相只是抽着香烟。他用军大衣裹着,海普绒领子竖着,挡着冷风。我们一路上不间断地抽着烟,对面对地坐在车卡的铁板地上。风真是刺骨,贴在我俩年轻的脸上生痛。烟的火花在风中燃的很快,卷烟的辛辣同时也熏烤着我俩年轻的肺叶。我们就这么沉默着到了湖州他下车离去……。他留给我的是整个一个军大衣长长的背影及背影里传给我的凝重步子。——过早地知道了生活的辛辣?我想。
而此时正值我还在读书;而此时正值寒假结束;而此时正值我赶回杭州上学。
我是在陪我岳母去南浔旅游时,在小莲庄再次碰着他的,已留了大胡子,忒显雄性伟岸的男人一个!他将我迎进店里吃茶,给我抽华子香烟。烟茶淡而纯浓,香而回甘。却已品不出早年烟火熏烤肺叶时留在舌尖上的辛辣了。——都已四十多岁的男人了,是懂了孔子说法里“不惑”意思的年纪了。他摸出手机联系吴坚,在外地。我知道大胡子阿平的意思:就此机会兄弟几个聚聚!年长我们几岁的他,总是像亲哥般会顾着。
出“留荫庐”时,门口已是满天柳絮飞舞,它们轻轻地落进门前的荻塘河里,随了水势走远……。脚下石板地上的绵白柳絮在四月春风里卷成团,翻飞着围住了柳树根下,贴着墙角、撞着石阶。大胡子阿平走我旁边,很随和说:“下趟来,你困到屋里头来。”
他在“屋里头”三个字前没加“我”!我听懂的意思是:这南浔我有“屋里头”;他的“屋里头”我随意去住;他的“屋里头”还是不分我他的。听后我身上涌起暧流,瞬间哽咽!——我知道,这是兄弟之间才有的东西;这是留在南浔古镇我谓之“根”的东西。就如同柳絮对于柳树,絮是终归之在飘散后要入了根里的。
我常忆起在“留荫庐”里的这段时间所经历的一切,我知道我是在寻根,哥也同样。于是我常在杭州关注故乡南浔同学的日常生活,在微信里,视频中。叹自己不能于他们常在了一道。中秋佳节,同学们聚了在“留荫庐”问茶观月,良辰美景,我却又不在,看着发来的视频,遥想着“留荫庐”在浩浩月色里的美景,似也是看见了这轮圆月映在了“留荫庐”门前的荻塘河里,心就激动出来,积习难改,写下以下几句,以宽慰自己:
古宅圆月,
影斑叶疏,
此时地,望天邀娥,婵娟婉婷,良辰同霄。
分一轮月,一壶茶,一腔热。
秋意渐浓,
桂子淡香,
小院落,故地老友,聚首庐中,旧话新语。
却情正浓,意正切,我正遥。
2021年,7月盛夏。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