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北岛是以一种悲悯而无奈的他者的视角来叙写他人甚至自己的故事,那筱敏则刚好相反,即使在写别人的故事,她写的也是自己的热望、愤怒、苦痛、彻骨之冷。她写阿赫玛托娃,就好像在彻骨的寒风中在长长的队列里等待探监的是她自己。她如火焰一般热烈的赞美与控诉中,杂着阿赫玛托娃的诗句。那些诗句与筱敏的行文配合得天衣无缝,让人觉得那就是她的诗,那诗中的控诉就是她的控诉,那诗中的绝望,就是她的绝望。写陀思妥耶夫斯基(《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彼得堡》),水晶宫大厦对于陀思妥耶夫斯基来说,只是一个假设的选项,而在筱敏看来这是她经历的现实,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质疑,变身为她的批判,她比他笔下的人物走得更远。写昂山素季(《幽室之兰》),我们看到一个幽禁中纤弱而坚韧、沉静而深邃的昂山素季,同时也看到一个激越而愤怒、热烈而冷峻的作者本人。她无法做一个置身事外的观察者,她总是彻底打开自己,让她笔下人物的灵魂,融进自己的血脉,她为他们发声,为他们咏叹。即使是写一个普通的失去孩子的母亲,她也能深入人物内心,体察她内心深重的悲哀和绝望。
筱敏是一个诗人,她的血液里奔突着激越的火焰,她把她的矛头指向笼罩大地的无处不在的灰霾,她质疑刚性的宏大的图景,她赞美与大地相连的不肯抹去记忆的灵魂,她同情宏图之下命运被强行改变的每一处柔软的内心。
筱敏的文章也是诗性的,充满了各种意象,灰霾、强光、水晶宫大厦、血绒花、墙、窗……这些意象比抽象的概念更深入人心,围绕这些意象的故事,也更让人惊心动魄。我们在这些意象背后看到的是母亲的深挚,战士的勇敢,知识分子的良知。谈及加缪时,她这样说:“加缪的文格高贵,挺拔而且优雅,饱蕴一种抗争的激情。他是诗性的,诗性擦亮极具穿透力的理性,这使他的创造物透明而幽深。”(《就说加缪吧》)我觉得这段话用来形容她自己的文章也非常合适。
既以“涉过忘川”为题,记忆就成为她引导人们去面对的核心。她一方面将矛头指向意欲覆盖的灰霾,也期待已然为灰霾所遮盖的心,洗尽尘埃,重新注满鲜血。
“记忆是需要生命的,需要未曾萎缩的大脑和并不缺血的心。
“记忆还需要翻晒,铺在太阳光下,而不是灰霾下,沙尘暴下。记忆需要一个广场,让起自眼睛的季风慢慢翻开。”(《一座城市的记忆》)
筱敏的文字让我们不得不将审视的眼光放到我们自己身上,让我们看到我们的麻木、自欺欺人,甚至卑琐。本来我们就是那在一种幸福的虚幻中忘记本来的家鸡,而她却提醒我们来自森林和天空,曾有一双能够飞翔的翅膀。她告诉我们这世界上还有野生的原鸡在。(《鸡的进化和幸福生活》)可以这样讲,这本书就是关于原鸡的故事,关于拒绝饮下忘川之水的勇士的故事。
写到这,我忽然想起多年前读张志新的故事的感受:既自惭形秽,又为她感到骄傲。现在我明白为什么会有这种感受了,因为张志新就是一个拒饮忘川的勇士。
当然,筱敏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