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尧不肯起来洗澡，谭建新也没力气修理他，灯都懒得关，继续爬回床上睡觉。

躺在冯尧身边，身上却时不时的忽冷忽热，谭建新知道，自己的病情肯定是加重了。热起来的时候，恨不得在身上磕个生鸡蛋看看是否能煎熟；冷起来的时候，又如同坠入冰窟般孤独无助凄惶无比。他和冯尧，一个汗如雨下如蒸笼里的馒头，一个浑身酒气如馊掉的肉包子，堪堪躺在这张洁净柔软的大床上，动也动不了，就等着明天发烂发臭。

因为怕吵醒冯尧，身上难受到无法容忍的时刻，谭建新咬住后槽牙忍住在床上翻身的冲动，可心里却不是不恨的。恨自己不争气，投递了几百封简历却一个工作都拿不到；恨冯尧是个花花公子，才过几年就这么轻飘飘地把他抛诸脑后快意人生；恨活到今天，连一个肯精心为自己着想的人都没有。在心里咬牙切齿一番，渐渐又觉得疲累，累到恨的心都淡了，只想着早些死了也罢，省的活受罪。

在床上“等死”的时候，谭建新的脑袋里还是只能想起冯尧。

“哪怕是所谓的技术部分，说白了不过是人肉计算机和建模工具人。搞明白所有模型的基础逻辑，从核心参数、各类场景到敏感性分析，只要刻苦钻研几遍，总归是能知道怎样搭建更快、而且不会不平。至于一些常用材料，论述思路如何展开、某一个数字是从哪里来的、用的是哪个模型，多看几眼基本都能明白。”

“职业生涯发展到最后就是无尽的开会，不是在开会，就是在去开会的路上。跟潜在的客户开会，说服他们给项目；跟已有的客户开会，让他们给更多的项目；跟已经被说服的客户开会，和他们商量项目如何收费；回来再跟手底下的VP和经理开会，讨论项目怎么进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你觉得这会是你想要的吗？每天各种花式开会和花式擦屁股，这所有一切的目的都是为了带交易进来，因为没有交易就没有收入。”

“如果你真的对投行感兴趣，你就做买方并购吧！”

这分明是冯尧的声音。

所有人都以为他为了所谓的“钱途”，弃历史而改金融，他也一直反复给自己洗脑，就是如此，不然还能有什么别的原因呢，要选就必须选个最赚钱的专业！他谭建新这辈子一定会光宗耀祖，振兴门庭，一定会！可是，最最开始，在他那有限交际圈子能接触到的人里面，明明只有片面之缘的冯尧才是正儿八经金融专业科班出身，每每想到这里，谭建新都会不由自主的打个寒噤，不敢再细想下去。他本能的感到危险，又本能的规避危险，这是专属于他的丛林生存法则。

谭建新此时神智飘移，不知冯尧已醒，就这么胡思乱想着，又分明感到一只手覆到自己额头上，像一道凉爽的气流，自额头钻进脑髓。一瞬间，他再次嗅到了那股冷冽又清新的气息，明明与环绕在周边的酒味早已融为一起，却又迥然不同。谭建新睁开眼睛，愣愣的望着眼前的人，委屈得快滴下眼泪，说：“你可算回来了……我以为，我等不到你了。”

却不料冯尧用指甲盖在他的额头上轻轻刮了一道，收回手掌看到指甲缝里全是黑渍渍的汗垢，眼神在他身上自上而下扫了一番，而后嫌弃地说：“你现在……可真是难闻的很。”

一口气刚刚顺过来，又叫冯尧一句话，轻易给激的险些背过气去。谭建新满脸通红，用尽全身的力气愤怒地给了冯尧一拳。好死不死，冯尧本就刚醒，懵懵懂懂坐在床上搞不清楚怎么回事，这一下子又是被一拳从天而降的猛力直接给掀翻到地板上，霎时就被摔得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痛得在地板上蜷曲着像牲口一样不停叫唤。谭建新又哪里见过这副架势，也顾不得自己生着重病发着高烧，赶忙爬下床去再把他像拖牲口一样给拖回床上，生怕等会儿又无端闹出什么事情。之后，冯尧不停在床上打滚，一会儿说自己肋骨断了，一会儿说自己快要痛死了，一会儿又说自己肯定内脏大出血了，窒息般难受的滋味逼得冯尧眼泪都溢了出来。谭建新也是被他嗷嗷乱叫得慌了神，快速地把衣服裤子等多余物什扒了个精光，一根一根地顺着胸腔方向摸他的肋骨，想着赶快找出到底是哪一根出了问题，生怕耽误了时间引起更严重的腹部积水。可认认真真地摸了两遍，愣是没摸出来这二十四根肋骨到底是一根出了问题，谭建新又只得继续硬着头皮把这十二对肋骨左左右右上上下下再老老实实地检查一遍，生怕是自己不细心才疏忽大意了。此时，冯尧的叫唤的声音愈变俞小，一会儿说自己感觉好些了，一会儿又说身上不那么痛了，慢慢的，谭建新那颗紧张得扑通乱跳的心才缓缓安定下来。

一来二去的折腾，谭建新的精气神倒也慢慢恢复起来了，可冯尧说了那句话，回过神缓过气来自是不会放过他，肯定要想办法找补回来。可尴尬的是，刚才实在太着急，满脑子都是快点找出冯尧到底是哪里出了毛病，所以上半身几乎快贴上冯尧的胸腔和下腹，恰似两坨摊平的肉饼，以一种香艳又诡异的姿势堆叠在一起。冯尧本就细皮嫩肉像个娘们儿，现在又这么一丝不挂地被压在胯下，大面积光溜溜的皮肤一股脑全部暴露在眼睛前面，连被打的淤青都清晰可见。更不用说某些部位，这时候竟然不合时宜地硬了起来，没有任何一根毛发的遮挡，就这么直接弹在谭建新的脸上，视觉冲击不可说不强烈。俩人都心知肚明，冯尧身上的衣服裤子之所以如秋风扫落叶般胡乱散开在周围，那可都是被谭建新给亲手扒掉的。此刻，那些衣服的主人已经是满脸通红，羞得不敢说一句话；占据上风的人也讪讪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暂且先从身上退下，放他一马，等穿好衣服再掰扯后面的事情。

趁着冯尧穿衣服的空隙，谭建新开始发功，背对他说道：“一根毛都没有，也不知道是不是个男人。”

冯尧笑了笑，一副我才不会输的样子：“长不长毛，都不妨碍我，比某些人长，比某些人粗。”

谭建新一下子就被噎死，士可杀，不可辱！是男人就不能忍下这口气，又准备转过身子去揍冯尧。冯尧衣服都没穿好，就看见他满脸怒气要宰了自己的样子，赶紧抓住他的胳膊连连求饶，“我错了，我错了，我喝醉了，刚刚才醒呢！”

谭建新一把拂开冯尧的手，指着鼻子就开始骂：“你说说看，哪次看到你不是喝到不省人事！不能喝就别出来喝，一天到晚到处丢人现眼！”

冯尧自知理亏，小声辩解：“那是你运气不好，我平时就不怎么喝酒！少有的几次都被你撞见了！”

谭建新疑惑地问：“冯尧，你不是一杯倒吗？为什么今天又在喝？”

冯尧赶紧找了个借口，说：“我有什么办法！这是我能做得了主的吗！”

谭建新被这个蹩脚的说辞给整笑了，说：“哦哟，这是不是我认识的冯尧啊，不会是个冒牌货吧！你还别说，士别三日，真当刮目相看！几年不见，说转性就转性了，说听话就听话了，别人要他喝他就喝，别人要他陪他就陪。”

借口被当场戳穿，冯尧有点下不来台，不好意思地说：“我心情有点不好，多喝了点怎么啦！”

谭建新穷追不放，半点不会轻易让冯尧逃脱：“你的破心情几时好过！”

“喂，谭建新，我们也已经好几年没见了，你确定一见面就要这么凶巴巴地骂我吗？好歹我还比你大了七岁，真论资排辈起来，算是你的前辈呢，尊老爱幼懂不懂！”

不提还好，一提到这事谭建新就来气！

离开澳门后，谭建新回到学校，波澜不惊地上课写作业，数着日出日落，听风吹树叶的声音，过回自己静寂的日子。同冯尧和林风眠那群人自澳门一别后，就再也没了联系，不知道他们去忙什么了，也或许，是他们根本就不想再见到他而已。

古代文人墨客或武林侠士常谓轻生死，重别离，因关山万里，一朝远离则此身不在，或兵慌马乱、或落水而亡、或齿落发秃云云，故临别总要诗文相赠；而生与死，反倒是归宿。现代科技进步太快使人麻木不仁，离别已经不再是个需要介怀的事情，毕业各奔前程，工作换岗跳槽，农村漂城市，小地方漂北京漂上海漂伦敦漂纽约，总以为有方法可以联系。可惜，所谓的科技进步也并没有真的拉近过什么距离，走了的还是走了，不需要见的怕之后更不会见到，既无理想可以奔赴，亦有柴米加以催逼，之后依旧关山万里此身不在。只是分开的一刻，大家连离别都没太当回事。

也是，冯尧是什么人啊，用得着费心思来寻这么个毫无用处的穷学生么？投行的精英人士，哪个不是追求效率和金钱，但凡他谭建新有那么一丁点世俗意义上的利用价值，那群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哪怕是攀不上一点亲带不上一点顾，掘地三尺不也得把他刨出来洗干净点几根香供一供沾沾光么。一定是他懒得联系了。每每想到这点，谭建新就忍不住冷笑：不见就不见，有什么了不起！

冯尧这个一脸道貌岸然的公子哥儿，张口素质闭口教养，绝口不提那天晚上亲了自己一口的荒唐事迹，脑子里还想不起来有他这么一号人了！哼，一个敢做不敢认的伪君子！他们都是男人，凭什么要授人以柄，给人们饭后多些谈资！越想越气，还不好直接和他对峙，因为谭建新不想让冯尧知道，他是如何的小气，如何的在意这件事情！冯尧必须跪下给自己道歉，否则难消心头之恨！！心中明白这一点，更是无端的怒气冲天了。于是，谭建新霸道地走到冯尧面前，既不允许他躲藏也不允许他退却，直逼到无路可退还不肯罢休，毫无铺垫，猛地一下低头开始啃他，仿佛水滴一下子落进烧沸的油锅上般激烈，重重地在口腔内部扫舐。那灵巧舌头过于猖獗，交换的气息隐秘又微妙，冯尧被吓得控制不住地哆嗦了一下，本能就使出了押颈顶腹和马步下压两个擒拿格斗术的动作，把他一脚踹开。

冯尧有些讶异，扶着墙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谭建新也有些讶异，捂着肚子也一句话说不出来。

此时此刻，这个房间很是安静，空气也倏然寂静起来，连根针掉在地上都会被听见。

冯尧错愕地看了谭建新好一会儿，才缓缓回过神来，一字一句得开口说道：“谭建新，我当真是小瞧了你啊！”音量并不大，可在这个安静得不正常的空间里却显得格外清楚。

谭建新知道自己的行为冒失，甚至冒犯，却也不晓得冯尧会讲出这样一句话来。他既看不出任何别的端倪，也猜不中冯尧心里正在打什么坏主意，有些莫名的沮丧和挫败，停顿了很久，终于想出一个借口，然后无比认真地说道：“我想出去泡温泉。”

此刻冯尧面上还是惯常的冷淡，看不出任何情绪。不料他顿了顿却开口说道：“你喜欢被人压在下面吗？”

乍然叫他这么一说，还一时反应不过来，谭建新依然抬着脸，愣怔地望着他。待反应过来了，谭建新的脸上轰的一下燃起艳云，顿时连话都说不顺溜，低声呵斥：“你...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冯尧负手而立，摆起谱来开始慢条斯理地说道：“我带你来泡温泉，是林风眠千叮咛万嘱咐把你转交给我，要我好好照顾你，当然，你非要‘以身相许’，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我尚且没对你怎么样呢，更何况你还发着烧生着病，却还是要这么着急忙慌地上赶着过来搭我，委实叫我意外的很啊。”

他这一番话，说的条理清楚，思维明晰，却把谭建新脑中思绪顿时轰炸成渣，言语不能。

这个该死冯尧绝对是故意的！不过把自己当成一个逗弄取乐的玩意儿，用这么拙劣的手段来欲擒故纵！

谭建新气的转身就走，发誓决不再多看这个无耻狂徒一眼！可刚一转身就被冯尧一把拉回，“你不泡温泉了吗？外面有天然的温泉，对你身体好处的！”语气甚是关怀。

“我不想去了！”说着，大力甩开了冯尧的手。

“又在闹脾气了，是不是？”

“我没闹脾气！”

“你看看你，像什么样子。”冯尧走向谭建新，春风化雨般拍了拍他的背，说：“我先出去等你，你...你准备好了就出来吧。泡泡温泉发发汗，体能恢复快，人也精神点。”说着，头也不回就走出去了。

谭建新杵在原地，气鼓鼓如同一个快被撑爆的热气球，胀得浑身不舒服。现在出去岂不是轻易让他得逞了，他说什么就是什么；不出去又显得是自己小家子气，很是不得体。进退两难之际，不忘啐了一嘴，冯尧这个千年的人妖，果然就干不出一件人事儿来！

“小新，你还不赶快出来？”

谭建新在房间里故意装作听不见，不肯吭声也肯不动弹，冯尧三催四请没了耐心，冲进来二话不说就把谭建新拉了出去。

远际的天空，就快蒙蒙亮了，启明星还在一闪一闪地眨着眼睛。谭建新望着天空出了神，几千年前，行星的运行决定了政／权、帝王乃至朝代的命运，中国古代钦天监要是一不小心做出错误预言，可是犯了摘脑袋的死罪，所以太史令们会人为编辑记录行星的运行轨迹和数据，让这个微妙又危险的工作看起来像那么回事。于是乎，占星术就发展成了一种奇怪的混合体，它既有观测记录、数学计算，又包含了大量的臆想和迷信。如果说行星真的能决定国／家的兴衰，又怎么可能不影响个人的运程呢？所以占星术相信，人在出生那一刻，行星在星座中的位置会对运势产生深远影响。自己本可以自然而然就这么顺应命数随波逐流，毕业后当一名学富五车的历史老师，一辈子桃李满天下，春晖遍四方，他冯尧即使封侯拜相都与自己毫无干系。但是，第一次在澳门见到他，他就知道了，这是自己的机缘，否则那位惯常拿鼻孔看人的金融才俊怎么不好好待在曼哈顿做他的大项目，偏偏要选那一天心血来潮去帮林风眠的乐队救场，还不参加庆功宴到处溜达让不长眼的马仔们当成小白脸给揍得挂了彩。脑袋里不自觉蹦出这么些奇怪的念头，谭建新觉得自己大概是疯掉了，自己明明是一个彻头彻尾被经验主义和实验主义主导的人，怎能如此轻易改弦更张，遭到神秘主义和迷信的侵犯！

冯尧脱了浴袍，径直步入水中已走远，原本弥漫着硫磺味道的空气，少了一股熟悉的气息。谭建新开始神色阴郁起来，他既不会游泳，又不知温泉深浅，可冯尧却压根没想过带他，只留他一人在岸上。没有办法，他只得依靠自己缓缓入水，一点点地靠近那个说不上熟悉、又说不上陌生的男人。水波就这么荡漾着，谭建新第一次浸在暖和的温泉水中，舒服得只想叹气。越走越深，一不留神溺在水里，鼻子被温泉水从里到外灌了一通，说不上是火辣辣还是臭烘烘，但那股过于鲜明的硫磺味使他只觉得眼前金光闪闪，仿佛窒息般难受的滋味让他不得不摁着嗓子拼命咳嗽。似乎要把肺都咳出来一样，他咳的两眼通红，好几次险险又喝了几口温泉水，只好弓着腰伏在突出的石头上，大口大口直喘。冯尧靠在他对面的岩石上，横着胳膊随意的搭在两侧，眼神淡漠的看了他一会，最后闭上眼休憩，任由他趴在对面，咳喘得死去活来。约莫前后五分钟时间，谭建新终于停下咳嗽，缓了缓，捂着嗓子回头去看，看到的便是这幅场景：雾气缭绕的温泉水里，冯尧倚在一方突出的岩石上，大字型般横着臂膀，闭目仰头，仿佛只是个无动于衷的雕塑，身外一切事物都与他无关。

谭建新看着看着，心里莫名难受：这个杀千刀的，可真是丝毫不在乎自己的死活啊！却咬起后牙槽生生忍住，始终没有开口说一个字，只眼睛一眨不眨的死盯着他，把这一刻的屈辱如吸烟般刻写在疼痛的肺上，在将来的每时每刻都提醒自己，不要忘记这个寡情薄性的男人！

其时两人距离不远，却也有几步之遥，温泉蒸发的雾气如同薄薄轻纱，袅袅婷婷，若隐若现的横隔在两人中间。谭建新依旧像第一次见到冯尧般，转不开视线。正观望着，冯尧紧闭的眼睫颤了颤，随后睁开了眼：“怎么，不高兴？”

谭建新心想，你难道不知道我为什么不高兴么，嘴上却没有出声，依旧看着他，好一会儿，才回道：“自然高兴。”

冯尧点了点头，表示知晓。

“我……”谭建新又试探着开口，缓缓地说：“我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冯尧微笑着说：“有缘千里来相会。”

谭建新“唔”了一声，低下头，思忖片刻再开口：”冯尧，你结婚了吗？”

冯尧眼眸且幽且深，无一丝波澜，淡淡地说：”没有。”

谭建新终于鼓足勇气问出了这个他今晚最想知道的问题，也许他早就或多或少对这个问题的答案心中有数，但是听到冯尧亲口讲出，感觉还是不一样的。他在想，也许这是一个极佳的时间点，坦诚相待，不着寸缕，推心置腹地聊一聊冯尧对待感情的看法。

”为什么？你就不期待婚姻吗？”

”没有考虑过这个问题。就目前而言，现阶段肯定是发展事业的重要时期，婚姻对我太遥远，谈不上期待，也谈不上不期待。”顿了顿，冯尧补充道，“当然，也许有一天我会觉得事业和爱情同等重要。随着年龄和经历的增加，想法也自然而然会改变，”

“是因为没找到门当户对的女人吗？”

冯尧看了一眼谭建新，轻蔑地说：“小东西，我看你年纪不大，思想却迂腐得很，爱一个人需要那么多理由吗？真心相爱、情投意合的两个人需要那么多条条框框的限制吗？”

谭建新不服气：“难道我说错了吗？古今中外，凡是有点财富地位的家庭都是互相拉拢，所以婚嫁就讲求门当户对：朱门对朱门，竹门对竹门。”

冯尧冷笑一声，郑重地说：“小新，你这么年轻，应该趾高气昂，为人所不能为之事，而不是坚守陈旧迂腐的观念，在这里自怨自艾。像你这样，一边相信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儿女婚嫁一定是由父母做主，不由娶还是不娶，嫁还是不嫁；一边相信阶级门第如大山般不可跨越，真心相爱的两个人像是被人打断了手脚，连爬都爬不动，只能一个人在这个山头，另一个人在那个山头，遥遥无期许。如果你还继续抱有这样陈旧的观念，人生只会徒增无趣与困扰。”

“哼，你说的倒是挺潇洒，明明人人都这么虚伪，淤腐和势力，你却以为自己可以改变周围的人和这个时代。祝英台喜欢门不当户不对的梁山伯，却不得不依照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给马文才，在吃人的时代里，任何形式，任何方面的觉醒都是痛苦的，或许就算没有化蝶，也只是死掉。贫贱夫妻百事哀，有时候穷人的失败根本不需要什么大灾大难出手，无时无刻的踌躇不前，日日夜夜的后餐不继，无处不在的无力感就足以让人泥潭深陷。什么寒门出贵子，什么鲤鱼跳龙门……全部都是胡说八道。”

“我承认，朱门高墙重重碍，门里门外皆无奈。但是，万事本性自空，有好亦有坏，看似只是做短短数十载的人间夫妻，实则是为了活在这世间寻一对正念正心的搭档，共同努力，互相帮助，遨游于这片天地。生命存在的终极目的是帮助宇宙破解寂灭之死局，而繁衍不过是延续生命去到永恒国度的载具，一切到最后都是虚无，只有极其幸运者才能化蝶翩翩舞，芸芸成灰入史海。”

谭建新看着冯尧，说不上是惊是喜，只是不由心下暗自思忖，这世间大概是再也找不出第二个像他这般古灵精怪又风姿绰约的人来了。

”冯尧，你读过金庸的小说吗？“

”我读过。“

”你最欣赏的金庸笔下的爱情观是什么？”

“既许一人以偏爱，愿尽余生之慷慨。我认为世间最好的感情就是心中有了彼此，眼里便再无他人。小新，你最喜欢哪一对人物的爱情故事？“

”郭靖和黄蓉。“

”为什么？“

”因为这世间总有一场相遇是互相喜欢，共同成长。是隔着茫茫人海，带着温柔奔赴而来，懂你心思，知你苦楚，陪你风雨人生，我认为这才是伟大的爱情。“

”这么讲可不太公平啊，爱情也分个先来后到，你又怎么看华筝公主呢？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十年的青梅竹马，终究敌不过一两次的萍水相逢，最后只能说一句：愿君善自珍重，福寿无极。“

”华筝公主脾气太大，郭靖又不肯处处迁就顺让，尽管小时候常在一起玩耍却动不动要吵架，虽然一会儿就言归于好，总是不甚相投。“

”看来你喜欢的是‘一生一世一双人，半醉半醒半浮生’的感情。”

”你说说看，有谁会不喜欢‘知君用心如日月，事夫誓拟同生死’的感情？真正爱你的人，并不是冲着你的光芒万丈，而是看你在泥泞中艰难前行，不顾狼狈温柔地向你伸出双手的人。她爱你，不仅爱你伟岸的身躯，也爱你坚持的位置，足下的土地。”

”哈哈，说来说去还是黄蓉长得漂亮啊，如果没有肌肤胜雪、眉目如画等外貌加成，你就不喜欢这个角色了。“

”冯尧，你看看你，讲出真心话了吧，以为人人都和你一样啊，可惜我才不像你这般肤浅。虽然人人都喜欢又聪明又漂亮的女孩子，但我喜欢黄蓉的原因是我敬佩她为女中诸葛，与郭靖一生相恋、患难与共，之后更是夫妻二人共同保家卫国、竭尽所能。”

”爱情本就很肤浅，没有一个女人是因为她的灵魂美丽而被爱的，七星海棠的主人死在了爱人面前，如同那盆不起眼的神奇的小花，也凋谢在清晨的微风里。大多数人都没有爱，他们因外表、才华、金钱而生出好感，爱来爱去说白了爱的都是自己。他们爱那种被爱时的虚荣，爱那种受折磨时的存在感，甚至会爱上因不被爱而生出的自卑，爱到最后爱的是自己生出的情绪，却和爱情本生无关。”

“那只能说明你不懂爱情。爱情是一种很复杂的感情，夹杂了诸如‘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我见众生皆草木，唯独见你是青山’、‘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等种种复杂的执念。各种人性都可以在爱情之中得到体现，可以很随意，也可以很深刻。再说了，像舍生取义这样的情感在爱情中也是有的，你怎么能说爱情是肤浅的呢？”

“也是啊，纵有十万八千梦 不及人间一两风。“

”冯尧，那你最喜欢哪一对？”

”我最喜欢杨逍和纪晓芙。嗟余只影系人间，如何同生不同死。情出自愿，事过无悔，情不悔，心不悔，名不悔，此生不悔。“

”我完全理解不了他们的爱情，本来就不该发生的故事，任其如何美丽，终究也是梦幻泡影。再说了，杨左使隐居昆仑山坐忘峰也并非是怀念纪晓芙，不过为了感动自己，毕竟爱上她和放下她，这两件事他一样也没做好。上帝让他捡到一束照亮心底的光，可他非得在日落时刻还给了太阳，从此故作深情，纯属活该。”

”正也罢，邪也罢，人生不过百年，若不能纵情而为又有什么意思！爱情，本来就是一件纯属双方当事人的私事，人家都不悔仲子逾我墙，那么任何其他人，无论以何种理由、何种立场去干涉，都只会产生悲剧。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

”如果一个人在你眼里、在你心里、在你梦里，唯独不在你身边，那是什么样的痛苦？几回魂梦与君同，尤恐相逢是梦中？走不出自己的执念，到哪里都是牢笼！冯尧，也许真正的人，真正的事，远远不及心中所想的那么好。“

”也许你说得对，那些无法白头的爱情，都是提前预支的快乐，最终总归要连本带利地偿还。既然享受了热恋甜如蜜饯的爱情，也要承担失去时猛烈的痛苦。爱会唤醒出占有欲、控制欲、疑心病，会勾起狭隘自私，让彼此痛苦不堪，但爱情也是这世界上最公平的一件事，它会发生在烂人丑人任何人身上，却唯独不会发生在不勇敢的人身上。”

”天呐，你的脑袋里都在想些什么？“

”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反正是你理解不了的东西。“

”你会希望了解女人的脑袋里在想什么吗？“

”哈哈，这个问题我从来没想过，实在太无聊了。小朋友，可能只有你这个年龄段才会有时间和精力去关注。“

”哼，我才没有呢。“谭建新继续问：”那你能接受外国女人做你的女朋友吗？”

”可以接受啊，为什么不能呢？人和人之间有文化差异或者别的什么隔阂真的会是一件多么大不了的事情吗？其实我早就很习惯西方的饮食和生活了，如果找一个外国人做女朋友拍拖也挺正常的。“

”你觉得什么样的人最吸引你？

”我觉得两个人的感觉，比什么都重要。所有的魅力和吸引力都要建立在有感觉的基础上，如果两个人没有感觉，任凭对方有什么世俗认可的优点或者长处都没什么意义。但究竟怎么才能产生感觉，究竟怎么才能让这种感觉长久地保持下去，却又是另外一个很难解释的问题。其实，爱情不也就是因为说不清道不明才让人格外着迷吗？有感觉才能激发灵感，但能激发灵感的并不是只有感情，像歌剧、旅行、摄影，这些东西都能让人感受到生活的美好和确幸。小新，你相信天长地久的爱情吗？还是说，一刹那的光辉更为重要？“

”我相信天长地久的爱情，但是我也喜欢一刹那的光辉，因为一刹那的光辉是上帝赐予的灵光，可以在短时间内让人大悲大喜，就像你下午给我听的夜曲一样美好。但是，我认为时间、沟通、理解和善良才是爱情的养分，陪伴才是最深情的告白。“

”你在生活中算是一个浪漫的人吗？“

”应该不算，不过，或者，至少还是有一点点浪漫的情结吧。“

”有没有想过，自己因为喜欢的人不被家里接受，而私奔的场面？“

”冯尧，你把我当什么了，我也是个非常理性的男人啊！我觉得人应该要有对自己约束的能力，所以像私奔这样的事情，绝对不会发生在我身上。再说了，为什么我喜欢的人会不被家里接受呢？这不可能。“

”小朋友，你谈过恋爱吗？“

”我当然谈过恋爱呀！看不起谁呢，也有很多女孩子喜欢我吵着闹着要追我的好伐啦！“

”哦？那你现在有女朋友吗？“

”没有。“

”哈哈，你是不是被人甩了啊？“

”这可不一定，搞不好是我提分手呢！“

”女孩子说什么话或做什么事，就会让你想到要和她们分手？“

”不好讲，也许对方做了很多人认为应该分手的事情，但是我却没分手；也许对方讲了一句大家都认为没什么的话，却让我下定了要分手的决心。真的说不清楚。“

”分手还会是朋友吗？“

”我觉得分手后可以做朋友。为什么分手了就一定要变成陌生人呢？当然，这也要看对方的态度。“

”好马不吃回头草！“

”冯尧，如果你遇到“吃回头草”的女人，会接受她吗？“

”两个人分手以后是不是还能再回到从前，一方面是要看两个人是不是又能够有感觉，同时也要看两个人如果有感觉了，是否也恰好在一个彼此可以再当情人的时间段。“

”爱一个人，你最大能付出的是什么？“

”不知道，这要等遇到那个人、遇到需要付出生命的事情的时候才知道。感情不需要考虑那么多，否则就没意思了。“

两人打着语言官司，在水中泡着，也不觉乏味。夜色逐渐退隐，光线愈发明朗起来，照的水中两人眉眼分明。说到高兴处，谭建新借着水中浮力，将自己挪移到冯尧旁边，想着像下午那样靠近着交谈。可靠得近了却察觉到四周灯光朗朗，照的水色明澈，两人又身无寸缕，水下一切物事通通在这明澈水中纤毫毕现。谭建新立刻满脸通红，连忙扶着岩石借着浮力又退开两分。这一番来来去去，手慌脚乱，手指在那被泉水浸泡的光溜无比的岩石上打滑了一下，没有攥住，失衡的身体就猛地跌进水中，温热泉水瞬间没过头顶。

冯尧眼见他在水里来来回回挪腾，那些小心思早就猜到几分，又见他失手沉下去，在水里扑腾，觉得好笑，促狭心起，也就没有立刻伸手去救，屁大点深度，反正溺不死人。

谭建新溺在水里，本能伸手乱抓，又心急如焚地想着冯尧怎么还不快搭把手，混乱中竟然在水里睁开了眼睛。水中光线迷离，入目却是一双矫捷下肢，修长有力，小腿肌肉微微贲起，曲线分明。视线沿着小腿一直往上，结实的大腿中间乌黑一丛，使得那东西看起来异常硕大。

谭建新也不知哪来的力气，一手撑住了石壁，“哗啦——”一声，从水中抬起身来。脸上通红，心如擂鼓几乎抑制不住，加上呛了几口水，连忙低头又开始闷闷的咳嗽，不知是呛的，或是其他。他一手扶着石壁，一手抹开脸上的水，借此平复心跳，细细密密地咳了好一阵子终于缓过来，可一抬头，对上的，便是一双似笑非笑的桃花眼。此时只听冯尧颇带揶揄的在耳旁问：“小新，这温泉水的味道，可比得过波尔多浓厚纯美？”

冯尧说的并无他意，真正的调侃罢了。可”波尔多“三个字，瞬间就让他想起了当年冯尧喝的烂醉在草地上亲他的那一下，一时情难自控，只能猛地回过身体。他倒吸一口凉气，慌忙背过身伏在水面外的岩石上，将自己腿间硬起来的东西藏进阴暗水光里，推说身体不适需要趴上一会。说完就埋头藏进自己臂弯间，假装细细的急喘，借此遏制奔腾的欲念。

冯尧毕竟比他大了七岁，又都是男人，姜还是老的辣。他一动未动，如神祇俯视众生，目光幽深的看着伏在岩上的喘气的谭建新，仿佛受了极大的惊吓般正在簌簌微颤，周围漾动的水纹随着身体的颤动扩散着涟漪，若无形的细线，丝丝绕绕地将水中奔腾的欲念、乍起的惊乱，全部揽入眼底。他在心里不禁诽谤，外表看起来还是个老老实实胖胖软软的肉包子，怎么性格又臭又硬比茅厕的石头还恼人。

长久的静默过后，谭建新终于缓缓自臂弯处抬起头来，也不敢看向冯尧，依然垂着眼睑。冯尧不知何时绕到了他的背后，伸手搭在他的肩上，强行将他掰过来。俩人面对着面，又似不够，继续逼近，转瞬，面颊已近在咫尺。冯尧一句话不说，肆无忌惮地把呼吸喷发在谭建新脸上，谭建新早已六神无主，又是嫌他恼人，又是面红耳赤。

突然，冯尧伸出手指，二话不说开始套弄谭建新的下面，谭建新分明感到正在平复的心跳又一次乱了节奏，如山中倾盆大雨砸在瓦砾上的混乱无序，声响却越来越大，越来越急，低声说：“你在胡闹什么。”

冯尧久久不应，继续套弄，眼角下意识的瞟进水中，将水中那根慢慢高昂起头颅的小东西看的清清楚楚，脑中陡地浮现出四个字来：巫山云雨。这四个字仿佛蛊虫，霎时也钻进了他的心脏，牵引了不知从何而来的念头，一时间欲／念乍起，来势汹汹。

谭建新知道冯尧喜欢捉弄自己，但是看见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庞，脑中却不争气的瞬间想象出他赤身裸体和自己纠缠在一起的画面，于是再也招架不住，只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清心寡欲，随着温泉水一道，被涤荡了去。

因这一场闹剧，两人已不知不觉靠的极尽。谭建新缓缓抬起脸，注视着冯尧眼睛的那一刹那，心跳的几乎抑不住，加上呛了几口水，连忙低头假装闷闷的咳嗽，借此平复心跳。其实他有很多的疑惑，男人的直觉在依稀告诉他，冯尧的心里仿佛存在着一片无人造访的密地，也许是在遇见他之前就有了。可是，做人还是知情识趣一点比较好，他不主动解释，他也不会主动追问，因为冯尧，决不会轻易为任何人而改变。

“谭建新。”冯尧的声音依旧冷清，并无任何情绪流露，似是在谈论别人的事一般，不徐不疾的说：“你自己想好。”

这番心思被点破，谭建新可无地自容，脸上乍红乍白，可不待他做出更多反应，只觉眼前一花，耳畔响起一声干脆的水花声。冯尧像一条勇猛的鲨鱼，噗通一声钻进水里，熟练地自由泳飞快游开，眨眼之间，已回岸上，徒留谭建新一人泡在水里，像是被丢掷的垃圾一样。

谭建新脸上红潮顿时褪去，换成铁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