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家乐,一个极具东方色彩的名字,按照中文逐字翻译,好像是能让一百家人都美满快乐的意思,可实际上,百家乐是由意大利赌徒发明,而BACCARAT在意大利语中的意思是零,从零起点到零终点。大部分来到这里的“贵宾”都会经历从零到一百万赢局,一百万几乎到手了,不,是已经到手了,然后兜个大圈子继续回到零。他们的故事总是高度雷同,输的人最后都是不甘心又意犹未尽,免不了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地对自己的战绩来一番“客观”的分析,最高成绩已经无限接近一百万,要是当时收手离开就好了!可是,一句话总有转折,一件事总有例外,就比如,手上那几张牌怎么输赢都漂亮,明明押“庄”押“闲”心里是很矛盾的,怎么矛盾半天还是把筹码推到“闲”上,然后马上就知道自己押错宝,预感命运的转折来了,果然急转直下,每押每输……那本来是可以不发生的误差,因为在误差发生前痛苦地犹豫过,在误差刚发生就心灵预感到,明明是可以险些就避过的误差,遗憾那是完全可以避免的误差......又比如,那条“长庄路”不打下去不死心,这时怎么了?就那一手,押错了!“庄”已经赢了十几盘了,还不改押“闲”?一念之差,一差成千古恨!简直鬼使神差,手就那么一抖,押错了!要是见好就收揣着赢的钱走,要是当场把筹码全部兑现,要是...要是......总之,至少不会落到一个子不落的地步。每个人都会“反躬自省”,怎么当时就没想到呢?可他们并不是沮丧,而是自豪,如果没发生那一瞬间的误差就好了,可谁又不发生瞬间的误差呢?只能自我洗脑,此刻的败局是赢者的败局,再英明的人也战胜不了瞬间的误差。
到达牌厅之后,一切如常,谭建新带着冯尧熟门熟路地去换筹码。这里的人大部分都认识谭建新,一个两个凑上来打招呼,客套地说着晚上好,忙着呢。他注意到过来打招呼的人总用余光对旁边地冯尧上下打量,心里吃味,想着:看什么看,看破了天也轮不到你们!女人喜欢用女色办事,男人也喜欢用男色。就算他们只是好意上前问候,觉得这位新来的客人十分特别,可是,这么特别的公子哥儿能看得上他们吗?癞蛤蟆还想吃天鹅肉!
冯尧站在离谭建新不远的地方,也不说话,只是把手插在裤兜里耍酷,冷漠地观望着牌桌上的各色人物。偌大的牌厅金碧辉煌,没有时钟、没有窗户、没有镜子。在这里,没有白天黑夜时间之说,有的只是牌客、荷官,和牌桌上的筹码。大部分牌客都是双眼发红,布满血丝,像是被人狠狠地压住了眼球然后爆满了血丝,面部的油腻感沉重又膈应人,可这并不影响牌厅的金碧辉煌灯光璀璨,
毕竟赌牌不分时间,任何时候都可以是黄金时段,熙熙攘攘人声鼎沸。绝大部分牌客的开牌都喜欢抠牌,右手拇指和食指像数钞那样捻动,一寸一寸地抠,抠得眼神发狠,一个角先捻出来,半张牌再捻出来。心脏不好的,还能带着喘气地抠,一边抠着,身后站着的围观客就喊:“吹!吹!吹!”“顶!顶!顶!”少了一个点,用嘴炮顶出个点来!多了个点,用嘴炮把你吹下去!
换好筹码,谭建新走过来准备把这五万筹码交给冯尧,可临到跟前了,却迟疑着没有递出去。
谭建新说:“你真的要玩吗?”
冯尧说:“对啊,不然还是假的吗?我人都来了。”
谭建新说:“你又没玩过,等会儿输到渣都不剩,何必呢!”
冯尧礼貌地微笑着:“翻云覆雨,五万或许能变成五十万,甚至五百万都有可能。”
谭建新还是嘟囔着,不肯把筹码给冯尧:“我不想你玩这个。”
冯尧搞不懂怎么谭建新现在变卦了,试探地说:“让我试试看嘛,而且不管输赢,你拿到的佣金一分都不会少的。”
谭建新激动地说:“我又没说要赚你的佣金!”
“唷,小胖子脑袋坏掉了,有钱不赚啊!”冯尧揉了揉谭建新胖乎乎的脑袋,“你带我入赌场,哥带你过情关。我同你讲,钱是男人的胆,等你赚到大钱自然能找到喜欢的女人。温柔的女人,有羚羊般的眼睛,又善解人意又羞怯含蓄,天真的、贤淑的、肉感的、贞洁的。”
谭建新羞的一把打开冯尧的手,找补似的捋了捋自己被冯尧揉乱的头发,恶狠狠地瞪着冯尧显出一副愤怒的样子,不许他在自己的脑袋上乱搓。
偏偏冯尧还不住嘴:“女人这种生物啊,奇怪的很,到时候哥免费教你几招,包你药到病除!赌场有庄有闲,情场有赔有赚,到时候你半夜想不开找哥哭诉,哥保证不嘲笑你。”
“我才不喜欢那种女人!”谭建新生气了。
冯尧好像听不懂似的:“唷,眼光还挺高的,那你喜欢哪种女人呐?”
“聪明到能够钦佩我,但还没有聪明到希望自己受人钦佩的女人。”
冯尧一阵了然于心地笑出声了,大家都是男人,果然喜欢的女人都差不多,好但不要太好,聪明但不要太聪明,最好一辈子服侍我、仰慕我、爱我到死。
“不知道你有没有拜读过台湾诗人痖弦的大作?”
“冯尧你有病啊!这时候扯这些有的没的?!”
冯尧不理他,继续掉书袋:“温柔之必要,肯定之必要,一点点酒和木樨花之必要。
正正经经看一名女子走过之必要,君非海明威此一起码认识之必要,欧战、雨、加农炮、天气与红十字会之必要。
散步之必要,溜狗之必要,薄荷茶之必要,每晚七点钟自证券交易所彼端草一般飘起来的谣言之必要。
旋转玻璃门之必要,盘尼西林之必要,暗杀之必要,晚报之必要,穿法兰绒长裤之必要。
马票之必要,姑母继承遗产之必要,阳台、海、微笑之必要,懒洋洋之必要。
而既被目为一条河总得继续流下去。
世界老这样总这样:观音在远远的山上,罂粟在罂粟的田里。”
谭建新懒得再和这个十三点浪费唇舌多说一句话,他想做的事情从来就不会真的听别人的意见,嘴上是千好万好什么都听他的,但他的微笑告诉他,他才不会听他的!赌徒一般不都这样么,把他拉下牌桌如同刨了他家祖坟,他会当场要你的命!现在的冯尧,拉也拉不得,劝也劝不动,也不过是几万块的筹码,玩光了他还能怎么样?即使一夜输赢的流水上百万,他谭建新也有几万码佣可得。哼!好言难劝该死的鬼,就让冯尧没出息地玩吧,现在的他只想麻利换好筹码,要他玩,最好玩个痛快、玩个尽兴、玩个一无所有!
冯尧从谭建新手里接过五万的筹码,转身顺手塞了一万进裤袋里,随便找了张桌子。围在那儿的人很多,最响亮的声音就是“吹!”和“顶!”,好像他们这么做就能把牌面的坏运气给吹走。坐下之后,冯尧看了好一会电子显示屏上的“路数”,无意识地摸着筹码,不知道在想什么。谭建新也瞥了一眼,四根蓝色“闲”路从上方贯通下来,料想他待会肯定打“闲”,没想到他却爽快地把五千的筹码推上了“庄”。
庄家,红桃三,黑桃四,七点,不补牌。
闲家,红桃二,方片Q,补牌黑桃六,八点。
闲胜。
一口气还没喘出来,冯尧输了。
谭建新刚准备责问冯尧到底会不会玩牌,就看见表哥的人在朝自己使眼色,意思是先过去打个招呼。也是,无缘无故也不说一声请个假就玩消失几天都不出现,怕等会儿是少不了要挨训的。他小声在冯尧耳边说了几句话,冯尧没空理他,做了个微小的手势,请他自便。于是,谭建新离开座位,扫视了一下整个大厅,观望着每张桌子上的人等,最后不情不愿地走向表哥的方向,心里一阵忐忑。
“这几天没看见你,去哪儿了?”表哥拍了拍谭建新的肩膀。
“身体有点不舒服,在家里休息。喝了点热水,感觉好多了。”
“年轻就是好,身体不舒服了随便喝点热水就能挺过去。好啊,你自己照顾好自己吧,以后有事情提前和我说一下。”
“好啊,下次一定提前报备,免得表哥担心。”
"新客人?"表哥没头没尾地问了句。
“不是。”
“不是?这么年轻的阔少,气质还很好,要是来过我应该有点印象啊。”
“我也不认识,刚好门口碰到不认识路,聊几句可能有点兴趣,带他进来玩几把感受一下。”谭建新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说,就是脾气发犟不想告诉表哥自己认识冯尧,也不想表哥问东问西的。
“你先忙吧,过去盯紧他。这人不会小气的,今晚给你的钱不会少!”
“好,我先过去了。”
等谭建新回到座位,冯尧大概是又输了七注,筹码快见底了。冯尧抬起头,看见是谭建新回来了,由衷的盼望就在他的眼睛里。
“你一走,我输的更多了!”
“输得不多吧?”其实谭建新扫一眼剩在桌上的筹码,心算的结果就出来了。
“不多,就剩五千了。”冯尧拉了拉谭建新的手,“你不准走了啊!”
“我不走。”谭建新无奈得直摇头,“反正就这点筹码了,你的投注额要是还一局五千,那......”
“哎。”冯尧叹了口气,好像是如释重负,又好像不是。“那就先玩完这局。”
谭建新注意到,荷倌的两撇眉毛浓厚得不近人情,这对眉毛可不好,看起来像在抬杠,非克死她的客人不可。这时候,谭建新突然明白了,真正的赌徒迷信一切细节,什么东西、什么人、在什么时候出现,都不是偶然,都暗暗循着一个巨大主宰的支配。冯尧是压根不懂这些东西和里面的弯弯绕绕,大剌剌地选了这么个一看就对他不利的牌桌坐下,输这么多也都不挪位不换人。他说他是第一次进赌厅,竟然是真的!
荷官将牌发到冯尧面前,冯尧朝她做了个“你先请”的动作,于是她大大方方翻开牌,一个是红桃五,一个是梅花十,两张牌相加,九为最大,过九为零,因此这两张牌加起来,只有红桃五算点数,仅为荷官积了五分,非常平庸的手气。
冯尧右手拇指直接一拨,把牌轻轻一掷:黑桃三,第二张方块九,他得分是两点。
庄家、闲家各要一张牌。
冯尧把手伸向荷倌,示意翻牌吧。荷倌翻出个梅花二,加上前两张牌的点数,她现在是七点,赢的机会不小。
谭建新喝了一口水,似乎是他喝水的声音提醒了冯尧,冯尧侧过脸看了他一眼,劝慰地笑笑,说:“这张牌你帮我翻吧。”
于是,谭建新把第三张牌梭到自己面前,食指和中指在脊背朝天的牌上摩挲着画圈,没有说话。过了几秒钟,他用右手拇指抠起牌的一角,捻出一个红桃,顺着捻下去,三个红桃出来了。邻桌观战的人开始进入角色气氛,吆喝着让他“吹!吹!……”假如牌面是八点,他必须把那多余的一个点“吹”下去,不然点数过剩,就爆了。谭建新真就鼓起腮帮吹起气来,那样认真而愚蠢,如果放在以前,冯尧一定对牌桌上的种种降智的行为不屑一顾,牌上那命定的点数在他们出世前都写好了,是能吹得掉的吗?愚蠢得令人害臊!可今天,他并没有把目光转开,而是一动不动盯着谭建新圆鼓鼓的脸,觉得他幼稚而可爱。
牌面上是红桃八,谭建新放弃一般把抠哧半晌的牌一抛。
多余一个点。刚才那么吹,都没吹掉。两张有效的牌加在一起点数为十,等于零。
输了。
冯尧面无表情的坐着,盯着荷官不紧不慢收完这局的纸牌后,深叹了一口气,转过头对谭建新说:“玩完了,我们走吧。”
谭建新也晓得厉害,看了冯尧一眼,没说什么就起身一起离开座位。他心里盘算着,等过了这会儿冯尧心情能平复些,再随便找点话题和他说上几句宽慰的话。今天也真是够点背的,按理说新手上场肯定是有新手光环加持,不至于这个手气,要怪就怪那个发福的胖荷官,简直是送上门来的丧门星!那张丑陋而混乱的国字脸像是被岁月磋磨打击后的金刚砂纸,冯尧每输一把,她冷漠粗糙的僵尸脸上就偷偷露出一丝窃喜,真就应该早点换张桌子,避开这些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看就不吉利的牛鬼蛇神!
两人灰头土脸地准备离开百家乐大厅,旋转门不停地转,进进出出的人也络绎不绝,混迹于上百成千的赌客中,莫名有种大隐隐于市的清静孤寂。在离出口不远的地方,冯尧突然停下来拉住了谭建新。当他不自觉地把手插进裤袋里,突然发现,咦,竟然还有一万元的筹码!
简直是天助我也!
其实冯尧根本不是个赌徒,可是多年的系统学习和刻苦训练却让他培养了一个不称职赌徒的毛病:不管输赢如何,上赌桌之前必须留有一枚一万元的筹码。在赌这里,输赢都要有个退路,人生亦如斯。他用手掂着筹码,从左手掂到右手,右手掂回左手,兴奋不已。谭建新站在他侧后方,视线从手上的筹码上落到他的侧脸,于是伸出手自然而然地搭在他的肩膀上,说:“走,我们把输掉的赢回来。”于是,两人毫不犹豫掉翻转头。
TBC
冯尧说他要先去一趟厕所的时候,谭建新对冯尧说:“陪冯总去一趟吧。”
“不用不用,厕所还不认识?闭着眼走都撞不上墙。”冯尧不仅不理谭建新的俏皮话,还反过来继续耍嘴皮,“饿了一定找得着馆子,憋了一定找得着茅房,怎么,你还怕我走丢吗?”
谭建新怼回去:“我哪是怕您不小心走丢呐,我这是怕您存心走丢啊。”
存心走丢!这是什么意思?冷场了两秒钟,冯尧听出谭建新是在暗讽他准备逃跑尿遁,气得厕所也不要去了,当即气急败坏地骂起来:“你个没良心的小东西,把当我什么人了?我还能就为了逃单不给你佣金,找借口跑了啊!”
一股怒火直冲脑门,冯尧也顾不得什么体面不体面,大庭广众之下就开始吼谭建新,嗓门大到邻桌的客人都堪堪向他们张望。很快,他们就感觉到了周围异样的目光,吃瓜群众大概是把冯尧看成了坏脾气的丈夫或男朋友,两个男人因分赃不匀,顾不得同性情侣出柜不出柜了,直接撕破脸皮当场开吵。他们表面装出一副神色如常波澜不惊的样子,实际早已暗暗竖起耳朵,期待等会儿这两个男人吵得火热,脱口而出更多口不择言的八卦,一次性满足围观人群的好奇心。
冯尧自觉失态,又不知道能做点什么补救,只能在原地窘迫地站着,扭扭捏捏收声不再讲话。谭建新倒是内心有点小得意,他很高兴能看到冯尧失控的这一面,这才是真实的冯尧,撕掉教养和家教的外壳,真真切切看得到摸得到的冯尧。于是,谭建新装出一副不忍再看下去,让他少在这里丢人现眼的样子,一把拉住冯尧的手就往外走。这次,冯尧倒也是一反常态,很乖巧很顺从地跟在他后面,只想快点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离开了灯火通明的大厅,远离上火的牙床、阻塞的胃肠、欠缺清洗的头发等等乌烟瘴气,两人相视一笑,一阵轻松。
谭建新松开了手:“我真巴不得你一辈子都不要赌。”
冯尧低着头,没敢把脸对着他,是不好意思。
谭建新也故意揉了揉冯尧的发顶,说:“还没到吃饭时间,我们随便走走吧。”
“好啊,随便走走吧。”
在澳门这个地方,随处可见纯金打造的装饰物,如只进不出的貔貅、招财进宝的蟾蜍,吸水纳财的大象等等,冯尧极度厌烦赌徒“十赌九输”的苟延残喘,不想看到这堆红红黄黄的转运物件,无意识地从大道穿小道,越走越偏僻。突然,谭建新看到前方有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在暗处低声说话,说着说着两人就贴到一起像扭麻花一样进行某些非礼勿视的行为,可冯尧完全不知他们在做什么,还一股脑往前走,距离他们已不足十米。这种事情说正常也正常,他在澳门这么久,也可以说得上是见怪不怪了。两个成年人因为赢钱输钱而产生大起大落的荷尔蒙,总归是需要一些别的方式进行抒发和排遣,可此刻实在顾不上和冯尧解释,只能先赶紧拉着他一起躲起来。因为没掌握好力度,冯尧被重重摔在巷子的墙上,忍不住吃痛张口就准备骂人。谭建新生怕冯尧发出声音被别人听到,下意识用手掌捂住他的嘴,眼神示意前面正在发生的事情。冯尧也不知怎么回事,躲在暗处了还要像二愣子一样伸出头去观察,可刚有一点点探出去的苗头,谭建新就用力把他薅回来,如此反复两三次。
实在被捂得喘不过气了,他一把推开谭建新,气冲冲地问:“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谭建新一副行事老练的样子,冷酷地说:“早就发现了,大少爷,这里是红灯区!以为人人都跟你似的,拽的二五八万的,眼睛长在头顶上,不识看路。”
“我哪知道他们会那么直接?”
“所有生物在求偶交配的事情上都很直接!从物种繁衍的角度来说,直接才是天经地义,不直接的早就灭绝了。哪会像你一样这么磨磨叽叽,一天到晚文绉绉的,黄花菜都凉了。自然界里,公兽看上母兽就直接去索爱去求欢去交配,真有哪个家伙够胆来抢也没关系,公平决斗分胜负,赢的那个去和母兽交配,双方都是心甘情愿。”
“我们是人,又不是野兽!求偶什么?决斗什么?给钱就可以百日宣淫,现代社会还有没有一点文明教化了!”
“大少爷,不是钱不钱的问题,人家看着就是一对不收钱的老相好,只有你眼瞎,还往前冲。”
“你不是说这里红灯区吗?况且她们职业干这一行的,不收钱,不是亏了?”冯尧脸色铁青,瞪着谭建新。
“她乐意!他也乐意!你管的着吗!”
冯尧又羞又恼,脸腾地红了,把气全撒到谭建新身上:“好啊!谭建新!你胆子挺肥啊,年纪轻轻不学一点好,还觉得这种事情天经地义!看我不告诉你妈,让她打断你的腿!”
谭建新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挑衅地瞪回冯尧,谁也不服谁。
外面的情况越来越激烈,男人讲粤语,女人讲英语,喘息呻吟不绝于耳。冯尧想冲出去,可又实在不知该怎么处理这样尴尬的事情,侧身瞟了谭建新一眼。只见谭建新站得笔直,眼睛却看着自己的鞋尖,绝对的非礼勿视。呵!说到底不过是个毛都没长齐的小男生!
不知为何,一想起之前谭建新嬉笑怒骂装成小大人的无所谓的模样,无端又生出了几分好笑,于是冯尧故意凑了过去,不怀好意地问:“小朋友,你谈过恋爱吗?是你女朋友好看,还是这个洋妞好看呀?”
谭建新不说话,想避开冯尧往后退,可已经贴着墙壁了。
冯尧强行忍住不笑,继续自己的邪恶。他双手张开往墙上一放,把谭建新圈住,一副恶霸调戏民女的架势。“小新,你喜欢什么样的女人啊?”
在女人的呻吟声中,谭建新的脸上慢慢地染上一层红晕。
冯尧忍着肚子都快笑破的痛苦,更加邪恶地凑近,几乎贴着谭建新的脸,声音低沉地问:“你尝过女人的滋味吗?”
没想到,谭建新慢慢地抬起了头,虽然有一点羞涩,可眼神清亮清亮,竟然溢出了笑意!他说:“你呢?大把小姑娘像不要钱一样往你身上扑,她们又给你留下了什么滋味呢?是小白兔那样清纯羞怯呢,还是像这样风骚热情呢?”
冯尧愣住了,半晌脑子里才冒出这句至理名言:男人果真就没一个好东西!于是挑眉一笑,又变出了一副狡诈冷酷的样子,“怎么,你嫉妒?”他盯着谭建新啧啧两声,摇了摇头,表示自己的女人缘远比他好,想和谁在一起,就能和谁在一起,不是他能羡慕得来的。
谭建新被折煞得满面通红,不想再和此等轻薄无耻之徒多说一句话,捂着耳朵开始装聋。偏偏这个衣冠禽兽还凑过来捏他的脸,他再也忍不住,低声嚷道:“冯尧,你再胡说八道,我就不带你去吃饭了!”
“反正一时半会儿也吃不了饭,不如再多说几句。”冯尧握住谭建新的手,一副贱兮兮的样子,似笑非笑地说:“在澳门待这么久,是不是来过很多次啊?你不敢出去,是认识外面那个洋妞呢?还是害怕她找你收服务费呢?”
“我既不认识,也不害怕!”谭建新大声吼冯尧,但刚准备开口,转念一想外面还有两个大活人,很快又小声地收住了自己的声音。过了一会儿,觉得还是应该把事情解释清楚,软下口气继续说道:“被他们撞破偷窥他们……总归不是件光彩的事。”
冯尧没再说话,谭建新也没再说话,只是耐着性子心照不宣地等外面的人结束。
恰逢晚餐,正好两人又都觉肚饿,他们随便找了一家安静的西餐厅的雅座,坐下准备吃饭。
冯尧点菜很实事求是,前餐只点了一份,两个人分吃。主菜他为自己要了鱼排配青芦笋,给谭建新点了一份牛排。看了一会儿酒单,他站起身,主动提出要谭建新一起挑选红酒,谭建新也赶忙应下,一起走到酒柜展架边上。
侍应生热情地带着向冯尧,推荐了好几款品质口感都值得一喝的产品,冯尧一脸冷淡的表情,好像并不在意他说了什么,扫视了一下酒架上的陈列,然后指了两瓶波尔多。混血侍应生突然眼泛金光,喜滋滋地走到酒架边上取下其中一瓶,要他们稍微等一会儿,可以先试喝一小杯,满意后再买单。
想在服务行业做的长久,首先一条就是必须得有眼力劲儿,看得清谁是客户而谁又不是,谁是有能力消费买单而谁又是替人拉场子替人花钱的。冯尧这种年轻又出手阔绰的主,给他试喝或者不给他试喝,只要口感不是差到离谱,总归是会买单。谭建新左右伺候,一看就是陪吃陪喝的,所以侍应生从头到尾只是热情问候冯尧,而不怎么拿正眼看谭建新。谭建新自知侍应生瞧不上他,但是凭本事赚钱也没什么需要低三下四的,大家都是靠自己的勤劳改变贫困的生活。再说了,投靠冯尧这类少爷不就是这样么,消费自己能力范围之外的东西,替人高兴和替人不高兴,因此对别人的轻蔑,他一点都不意外、不难受。
侍应生倒了一点酒让冯尧先品一口,冯尧微笑着请谭建新代劳。谭建新哪懂红酒,自己买一瓶矿泉水都要舍不得好一阵呢,只是这种场合、这种价格的酒,还能差到哪里去?
谭建新喝了两口,说:“还行。”
“喜欢就好。”冯尧摆了摆手,示意就这两支了。侍应生自是心领神会。
澳门是个非常欢迎人花钱的地方,既然在赌场里把大笔大笔的钱花出去都不介意,那么在赌场之外,为美食、为美酒、为美女这些东西花钱就更应该要豪爽一些,不花到淋漓尽致绝不能轻易痛快。
冯尧在半瓶红酒下去之前都没讲一句话。
谭建新想,等到一瓶酒全下去了,他就该撕破脸上的虚伪面具,把一肚子的喜悦、一肚子的牛逼哄哄,像有钱暴发户倒豆子一样全给倒出来!这小子肯定在暗自咂摸赢的滋味,那滋味可远比这支波尔多浓厚醇美,要不知多少次的输,才能冲淡。
表哥曾经同他讲,甭管什么领导、总裁、行长,只要来了这里,异国他乡的陌生感就是这类人撕破那张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的假面的动力。在这片随时随刻能让肾上腺素飙升到顶的风水宝地上,尽情地去赌、去骗、去赖、去造孽!赢不赢钱,运气说的也不算数,都是靠命!还有什么比天生有这个命更厉害!但是,谭建新也暗暗希望表哥这次说错了,因为他在心里默默期待:也许冯尧就是那个最特别的!等他喝多了,揭开了面具,底下露出一张更好的脸庞,一个更好的冯尧。
一顿晚餐下来,冯尧只字不提牌桌上的事。毕竟是有些教养风度的人,做人要有姿态有态度,明白一些事做得而说不得,比如性事,比如如厕,还比如赌钱。
第二瓶红酒喝到一半,冯尧看着谭建新,说:“小新,你真的很喜欢历史吗?”
“是啊。”谭建新宽谅地笑笑,有谁会真去相信一个叠码仔嘴里说过的话。
“你为什么喜欢历史?”
谭建新耸了耸肩,说:“大概从小就比较感兴趣吧,不看历史就没法形成完整的价值观,了解历史的过程让人非常享受。这片土地发生过什么,这些人又背负了怎样的苦难、做出了怎样的选择等等。”
“历史也分很多种,中国古代史、中国近代史、世界史,各种史,你对哪个史比较感兴趣?”
“古代史。”
“哪个朝代?”
“三国和唐。”
“学术性的历史,大部分内容都是枯燥乏味的,跟有意思的人事物搭不上太多边。历史学包括三个一级学科,分别是考古学、中国史、世界史。中国史下面是7个二级学科,中国史、史学理论和史学史、历史文献学、专门史、中国古代史、中国近代史、历史地理学;世界史下面只有世界史一个学科,考古学下面有2个二级学科,考古学和博物馆学。你对哪个史比较感兴趣?”
这似乎突兀了一点。谭建新感到错愕,脸上一傻。
“哦,我是想说,大部分人都会认为,当历史老师就是把有趣好玩的历史故事将给学生听,然后在这个过程当中获得成就感。但很多时候,评价一个历史老师好与坏的维度,并不是课讲得好不好,能不能把历史知识传达给学生,让他们觉得有意思。”冯尧有些抱歉地继续说道,“如果评价一个历史老师好坏的维度简单粗暴,就是一条:学生历史有没有考高分。那么在之后的学习和考试过程当中,你会忘记自己的初心,把自己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搜寻提分技巧的机器人。那时候,你还能不能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任?”
谭建新有点不耐烦他这种莫名其妙的说教,像是一种慷慨施舍,仿佛你早就该按捺不住,早就巴不得竖起耳朵聆听他的人生哲学,又仿佛能讲给你听就已经是你的福分,因为他的金钱、成绩、不可一世的未来,你必须得配合一下,否则就是不给面子,不识好歹。
谭建新微蹙双眉,说:“你是想说将来毕业后不好找工作吗?这句话我已经听无数人讲过无数遍,说到底不也只是打一份工而已么,需要搞得这么沉重?而且,这和你又有什么关系!需要你在这里指手画脚吗?”
冯尧的脸上,囊括着包含怜悯、嫌恶、救助、心疼等自相矛盾又瓜葛纠纷的表情。这些本不该出现在同一场合的表情,一锅乱炖地兜拢在那张漂亮的脸蛋上,但他语气还是一如既往地平静:“我不怕你将来找不到工作,因为你找不找得到工作和我一点关系都没有,我怕的是你自己会失望。”冯尧顿了顿,继续说道,“你当历史老师的初衷,和你最后实际要做的事情,有可能是背道而驰的。如果说在这方面有矛盾的时候,你要想好,自己会不会对这个百般热爱的专业失望透顶。很多时候,我们在做一个工作,挣钱归挣钱,能否在内心当中获得成就感,是另外一个不管我们承不承认都很重要的需求。当你所谓的传播历史知识的理想,跟为人师表后实际的评价标准出现矛盾的时候,你该何去何从?你得做好这方面的心理准备,这是事实,没有办法。”此番肺腑之言,与其说是讲给谭建新听,不如说是冯尧讲给当年那个无知的自己,以及现在这个无奈的自己听。
谭建新觉得冯尧大概是喝多了,很是没有自知之明。不过是虚长几岁,有什么必要絮絮叨叨地宣讲他自以为是的人生大道理,又有什么资格来对自己的专业,自己的选择,乃至自己的未来指手画脚。
“冯尧,你要搞清楚的是,我已经成年了,有能力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也有能力为自己的选择负责。”
“好啊,能想清楚就行。反正这条路并没有你想的好走,心里有数就好。”
本来冯尧还有很多想对谭建新说的话,比如说,在做选择的时候一定要思考,这个世界上有很多时候,想法跟实际是不一样的,不要对这个世界失望;又比如说,既然选择了就不要后悔,没有必要,做好自己该做好的事情,义无反顾地往前走;再比如说,发现走的路是行不通的,而且时间成本沉没成本已经花出去了,不要想那么多,重新再走就好了,不要患得患失。他很想很想告诫这个涉世未深的小男孩理想和现实的差距,因为他已经提前看过这个残酷的世界,但很显然,此时此刻已经不再是那个合适的时间点,只能生生忍住,换个别的话题。
冯尧散漫地晃了晃手上的酒杯,说:“从古至今,改朝换代在中国是眨眼间的事,因此发财也要更快,慢了就来不及了。华夏苍生一代比一代焦虑,钱财落袋也是越快越好,正如粮食入仓,慢了搞不好就赶上下一场天灾人祸。”
谭建新也不想两人闹得不开心,赶紧随口附和:“是啊,纸牌一模一样的背面掩藏的未知和无常太奥秘了。从那奥秘到输或赢的谜底揭示,也许只要半秒钟,假如翻开的是一笔财,那么这笔财发得就太快了。“
”牌桌上一翻手就可以是一笔横财,难道是这横空出世般的快,给他们其他发财形式所无法给予的满足?”冯尧目光扫过谭建新,似凶非凶,随后就是轻微的厌烦。
虽然谭建新的工作就是拉客赚取佣金,顾客是上帝,但却打心底里不认可这群人的所作所为。一个人都已经输到这种地步了,为什么还要去赌?非要把自己输到死不可吗?一天到晚钱钱钱,人为财死,庸俗至极。可是,此刻他是万万不能允许自己认同冯尧的说法,或者说,他是万万不可以允许自己认同冯尧脸上一闪而过的厌烦感,因为这让他感到很不舒服!
“没办法,赌场这里就是发财最快的地方,虽然同时也是变成穷光蛋的最快的地方。只要拼一次,也许一夜之间就能成为富翁,也许…也会变成一毛钱都没有还到处欠债的穷光蛋。”谭建新也学冯尧吊起书袋,“诗人波德莱尔曾说过,人生真正的美丽其实只有一项,那就是赌博。而赌博中,纸牌的奥妙就在于可能性。可能性的百分之五十就能让人发财,坐拥奢华别墅、性感女郎、豪华游艇……所以可以暂时忘记剩下百分之五十让人输到没有任何的可能性。”
听到这些,冯尧倍感落寞。
当然,这些微小的情绪都落在谭建新的眼里,一丝一毫也不会错过。而他,看到冯尧未讲出口的落寞,心中竟然有丝隐隐的报复般快感:你看,有钱人家的阔少,这世界的运行规则也不是你说了算的!不是你想怎样就怎样!你说正确就正确!你希望怎样就能怎样!
冯尧没头没脑地来了句:“赌徒叠积木越垒越高,在牌桌上粉身碎骨。女人赊感情越贷越多,在人生里满盘皆输。”
谭建新奇怪道:“你想说什么?”
冯尧怔了一下,转脸笑道:“哈哈,我想说啊,小胖子这么努力赚快钱是不是为了娶媳妇啊?!怪不得一天到晚想着赚钱攒钱呢,总有一天我们小胖子也要攒出个奢华别墅!性感女郎!豪华游艇!”
“冯尧,你在这里逗我玩呢!”谭建新羞得脸通红,他这个不害臊的东西就会满嘴跑火车!
“呀!呀!呀!刚刚说什么来着,你怎么脸红了,啊?”冯尧一肚子坏水,故意加重尾音,还着重强调了一下“啊?”然后止不住地吱吱乱笑。
哼!谭建新简直要被冯尧这张杀千刀的臭嘴给气死,只能气鼓鼓地大口吞牛排,大口喝红酒来泄愤!能多吃一点是一点,反正是他冯尧买单,不吃白不吃,最好把面前这个该死的冯尧一并吃死!
一顿好好的庆功宴,最后吃的却有点不清不楚。谭建新总感觉冯尧今晚没有那么开心,可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是一种感觉,今晚赢这么多钱,按理说不应该只是这样。可是他不想去问,硬巴巴蹭上去问东问西算怎么回事,管东管西地比冯尧他妈还唠叨。而且,他才不信冯尧这个杀千刀会清楚明白地告诉他,哼!既然如此,不问也罢!冯尧举起红酒杯,谭建新也端起面前的杯子,算是给今晚的战绩画上一个圆满的结局。冯尧一口全喝下去了,站起来准备走。谭建新也爽快一口闷掉,跟冯尧一同离开,只是最后实在留恋,走出几步不勉回头再看了一眼那张摆满珍馐风卷残云的雅座,好菜好肉都被谭建新给吃光了,冯尧给自己点的鱼排,却基本没动。
走出西餐厅,冯尧说他想一个人到处走走,透透气也醒醒酒。谭建新看他今晚不停喝酒,怕是有什么不开心的心事,决定陪他一道,在外面随便走走、消食吹风。仲夏未央,大地褪去的白日的暑热,微风像母亲的双手轻抚路边的绿树,一阵温柔的气流冲在冯尧和谭建新脸上和身上,大自然的天地瑰丽像是给他们做了一场神圣的受洗仪式。纯天然的风浴把他们浸泡透了铜臭味、香水味、雪茄味、人欲味的身体一洗而净,俩人都倍感舒坦。
“小新,你能看见天上的星星吗?”
“啊?”谭建新抬头看了一眼天空,除了小半个月亮挂在天上带着隐隐绰绰的晕辉,周围漆黑一片,于是实话实说:“我没看见星星。”
紧接着,冯尧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人类可以坐太空舱登上月球,却无法探索别人内心的宇宙。”
谭建新心想,咦?这厮是喝醉了开始胡言乱语?可是,他搞不清楚、也不想搞清楚他的脑袋里究竟塞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鬼东西,更加不想去聊些不着边际的无厘头话题,只是静待他继续发表高见。
“你知道男女是怎么来的吗?性别的出现要追溯到20亿年前。更早的时候,生物若要推陈出新,只能依赖不断累积的突变,靠遗传信息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随机变化,自然演化的速度一定极其缓慢。然而性别出现后,两个生物可以交换整段、整页、整册的DNA代码,产生新的种类以供筛选。很显然,大自然选择了那些有性别的生物,因为那些对性兴趣不大的生物很快就灭绝了。这种选择,不仅决定了20亿年前的微生物的命运,也让人类至今依然热衷于交换DNA片段。”
谭建新不解,问:“你在说什么?”
冯尧也不管谭建新听不听得懂,感不感兴趣,又自顾自地说下去:“男人的每一次射精,能喷出数亿个精子细胞,但只有一颗有幸使卵子受精,继而发育成下一代人类中的一员。但到底是哪颗精子会使卵子受精,哪个微不足道的内部和外部因素起到了关键性作用,作为当事人的男人女人却没有一个能说清楚的。他们根本不知道为什么要随便地造出一个孩子,反正先造出来再说,实在不行就像玩具手办一样摆在家里,装装门面也是可以的。”
谭建新很肯定,冯尧已经喝醉了。眼前这个文邹邹的冯尧非常神经质,他想到之前在西餐厅吃晚饭,冯尧一本正经问他对历史的看法,现在他也要反过来考考冯尧,看看他在历史这个领域又会发表什么高见,于是故意提问:“你说,假如有一个时空旅行者,直接拿出埃拉托色尼预估的地球周长数据,让伊莎贝拉女王相信哥伦布计划有误,绝对到不了亚洲,并且他成功说服了伊莎贝拉女王。那么,在那条时间线里,南美洲是不是就不会有哥伦比亚这个国家,甚至华盛顿哥伦比亚特区、俄亥俄州哥伦布市或者哥伦比亚大学也不会出现?”
冯尧明明已经醉了,还是假装清醒与谭建新对话:“即便如此,即便不是哥伦布,那几十年内肯定也会有其他欧洲人启程西去,误打误撞也会发现新大陆。因为航海技术的提高,香料贸易利润的诱惑,再加上欧洲大国之间的竞争,人们注定要在公元1500年前后发现美洲,大航海时代历史的大致进程不会有根本性的改变。”
谭建新对此番回答感到很是惊讶,喃喃自语:“是啊,想要从根本上改写未来,时空旅行者对他们要干预的事件恐怕得提前精挑细选一番。”深入想想又觉得有些沮丧,继续说道:“探索这种未知的世界,无疑是美好的幻想。”
“与群星相比,我们就像朝生暮死的蜉蝣。宇宙既不仁慈,也不恶毒,只是对我们这样的小东西漠不关心,7000万年对于一个寿命只有它百万分之一的物种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我们就像蝴蝶,飞翔在日光下,以为白昼是永恒。”说着,冯尧伸出自己的五指挡在眼前,透过手指的缝隙望向一望无际的天空。
“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宇宙之无穷。”谭建新看了冯尧一眼,继续说,“如你所见,空间和时间彼此交织,行星恒星也和人类一般,从生到死。放眼宇宙,每一颗行星的未来都由它们当下的变化决定。而我们,无论在这个时代做出什么抉择,都将深深影响一代又一代子孙,以及他们通往群星的命运。”
冯尧本来在往前走,突然回过头来,一脸严肃。谭建新看他涨红了脸,也不说话,以为他脑袋瓜子里又在谋划什么新的见解,打算高谈阔论一番。
赶在冯尧发言之前,谭建新决定用自己的方式点醒他,希望他能听懂:“太空飞行只是一种逃避,因为去宇宙比穿透自己的内在更加容易,勇敢的人类一定会直面困难,中流击水,浪遏飞舟!”
冯尧憋了老半天也不说话,在谭建新洗耳恭听到快失去耐心的时候,突然蹦出一句:“我想撒尿。”
真是煞风景啊,山猪吃不来细糠,狗嘴吐不出象牙!他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啊,十分神奇又十分违和的一个人!上一秒诗词歌赋阳春白雪,下一秒屎尿屁屑下里巴人。
谭建新属实有点无语,怒道:“你想撒就撒,同我讲这些做什么?难不成还要我手把手教你怎么脱裤子,怎么撒尿吗?”
冯尧开始摆烂,说:“我找不到厕所。”
没用的东西!谭建新内心暗骂,扫了一眼周围,方圆几里郁郁葱葱全是绿树和草坪,连个鬼影都看不到,的确找不着厕所,于是指向远处一片灌木丛,说:“你去那里。”
“太黑了,连个照路的灯都没有,我不敢。”
“不敢就憋着!”谭建新恨铁不成钢!
冯尧还来劲儿了,非得不要脸地凑过来,拉住谭建新的手,说:“不,我就要你陪我去!”
谭建新一把甩开,说:“我不去!”
冯尧开始耍赖,说:“那你给我找厕所。”
谭建新不想理他,吼道:“不去就憋死你!反正我是不会管你的!”
“你怎么这样啊,又不给我找厕所,又要我在路边随便解决,有辱斯文,成何体统!”
滑天下之大稽!
谭建新再也忍不住,气急败坏地凶冯尧,说:“你还知道‘斯文’两个字怎么写啊!冯尧,我看你就一不掺水的斯文败类,斯文败类中的斯文败类,最有辱斯文的就是你了!”
冯尧不死心,非要同谭建新软缠硬磨反复拉扯,谭建新就是暗暗较劲,故意不搭理他冷落他,还不停凶他吼他。于是,冯尧也生气了,说:“哼!你不管我就算了,让我死在这里吧!”一个人头也不回地朝着黑乎乎的灌木丛走去。
登时,耳边都清净不少,空气都变得适意了起来!
之后,谭建新等了好久也不见冯尧出来,周围半天没有任何声响,他开始感到不得劲了,心里暗暗打鼓,冯尧怎么样了,这泡尿到底撒完没有。现下当真有些后悔,刚才真不该那样子凶他,他都醉了,什么都不知道,自己还故意吼他欺负他。灌木丛那边一点光亮都没有,周围还都是草坡,万一不小心摔倒滚下去了都没人知道,那该有多痛啊!不敢细想,越想只会越愧疚,于是身体像不受控制一般,不由自主地朝冯尧那边走过去,想瞧瞧他。还没靠近,就听得簌簌声响,正是冯尧从灌木丛中走出来,抬头就看到谭建新过来找他。
冯尧还在吊儿郎当整理裤子,弄完了顺手在裤边上擦了两下,一脸俏皮地说:“哟,你也过来撒尿啊!”
谭建新翻了个白眼,说:“我过来看看你死了没有。”
冯尧一脸满不在乎的样子,说:“死不了!我一看就是长命百岁的有福之人,前世从菩萨那边积来的大福报!”
谭建新也是满脸讥讽:“是啊,祸害遗千年。”
冯尧又准备开始作怪,像一块被人绑住了手脚的石碑,堪堪立在灌木丛边上挪也不挪一下。谭建新喊他要他走过来,他还偏不,像个小孩子一样,非要纠缠谭建新,非要他过来陪他玩。
黑漆漆的有什么好玩!
“你再不过来我就走了!”
“我要你过来陪我玩。”
“你给我走过来!”
“我不过去!”
“你不过来是吧,好,我走了你别后悔!”谭建新气得当即转身要走。
“哼!你要走就走,不用提前通知我,我就不过去!”突然,冯尧“啊哟”一声大叫,身子向左一偏,顺着草坡,骨碌碌的便向下滚了去。
谭建新大吃一惊,叫道:“当心!”
冯尧还在继续向下滚动,索性这斜坡并不陡,手脚力撑便止住了。
谭建新叫道:“喂,你怎么啦?”
冯尧脸上、手上给草地里藏起来的小石子割得七荤八素,明明痛的要死却趴在草坪上忍痛不作声。
谭建新叫道:“好啦,我陪你玩就是了,你先上来!”
冯尧道:“说过了的话,可不能不算!”
其时二人相距已远,冯尧又中气不足,话声不能及远。谭建新隐隐约约的只听到冯尧说话的声音,却不知他具体说些什么,问道:“你说什么?”
冯尧说:“我...我......”气喘不已。
谭建新说:“你快上来!不管什么,我答应你就是了!”
冯尧颤巍巍的站起身来想要爬上斜坡,但滚下来容易,再爬上去却难如登天,只走了两步,腿上一软,一个踉跄,扑通一声,又滚了下去。
谭建新在高处见到他又摔倒往下滚,心中一急,也顺着草坡滚落,滚到冯尧身畔抓住了他的手。谭建新顾不得喘息就紧紧抓住冯尧,生怕他一个没站稳之后又往下滚,拎住他的肩膀就把他提了起来。
冯尧眼前已是金星乱舞,定了定神,只见一个孔武有力的男人像抓小鸡仔一样用力抓着自己不放,一呆之下,突然听得他喊了一声熟悉的“冯尧”,便心安理得如瘫痪了一般伏在他的怀里,不想动弹,嘴里热烘烘的酒气尽数吐在他的颈中。
谭建新感受到冯尧身上强烈的男子气息,心中烦乱至极。他的头发和他那张破嘴一样烦人,就像汽车挡风玻璃的雨刷一样,刺剌剌地刮在自己脸上,本来挣扎着想把他推开,又有点舍不得,不由得心下一片茫然,只能继续低头偷偷用余光瞄冯尧那半边红彤彤的脸蛋。这个臭小子天生长出刻刀一样分明的剑眉,眼睛紧闭不开,长长的睫毛像忽闪忽闪的蝴蝶翅膀,虽然瞧不很清楚,但显然十分好看。他感到奇怪之极,冯尧的皮肤怎么细腻得就像剥了壳的鸡蛋,娘们唧唧的一点也不像个男人,伸手去摸一下会不会也是滑溜溜的,连苍蝇都站不住腿?趁着没人发现,谭建新就准备偷偷摸一摸感受感受,没想到指尖刚刚触到他的皮肤,就发现冯尧睁大了双眼,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
谭建新大吃一惊,骇异之下,身子发颤:“你...你......”说了两个“你”字,忽然脸上一红,心中想到了什么,便住口不说了。
冯尧抬起头来,见到谭建新的扭捏之态,娇美不可方物,心中一荡,便凑过去在他脸颊上吻了一下。
谭建新又吃了一惊,突然生出一股力气,反过手来,啪的一声,在冯尧脸上重重打了个巴掌,跟着跃起身来打算离开。但冯尧本就伏在他的怀里,下半身更是纠缠在一起,他使不上劲反而跌回冯尧怀中,两个人又是滚在一起拨也拨不开。
冯尧躺在地下不停喘息,全身酸痛,动弹不得,问道:“你还好吗?”
谭建新只怕冯尧再肆轻薄,心下甚是焦急,大闹:“你要不要脸啊!这要是被旁人看到了该怎么解释,一点名誉都不要了啊?”
冯尧说:“我本来就没什么名誉,管他旁人说什么短长?
谭建新疾言厉色:“你再这样...这样无耻,我立刻...立刻宰了你。”
冯尧笑道:“你宰了我也好,不宰了我也好,反正我也不想活了,我就偏偏再要无耻!”
谭建新大急:“我...我...我...”却是无法可施,只能恶狠狠地说道:“我们这样子...这样子......成什么样子?”
冯尧笑道:“你说成什么样子,还不就成老公老婆的样子。老公老婆,那便是这个样子了。你是老婆,我是老公,正好凑一对儿。”他一时动情,吻了谭建新那一下,心中便即后悔。给他打了一巴掌后,更加自知不该,虽然仍旧嘴硬,却再也不敢对他更进一步了。
谭建新哼的一声,厉声道:“你再胡言乱语,看我不杀了你!”
冯尧躺在草坪上久久不说话,过了一会儿还是觉得很不舒服,挣扎着想站起身来,可浑身太痛说什么也没力气,红着脸说:“喂,我起不来了,你拉我一把!”
“拉你一把?我为什么要拉你?”
“你又生气了,是不是?堂堂男子汉,气量怎么这么窄小。”
冯尧生性不羁,口没遮拦,谭建新被他气得不再说话。冯尧也是醉得没力气说话,全身软绵绵地,连抬一根手指也无力气,像死狗一样趴在地上。没过几分钟,他便开始连连咳嗽干呕,止不住地把吃进胃里的食物往外吐,吐了一轮又一轮,最后终于消停,躺在地上一动不动,晕了过去。
谭建新爬过去轻轻扶起他肩头,内心暗暗歉仄,只是脸嫩,难以开口说几句关心的话。冯尧胡作非为的行事作风明明大大出乎他意料之外,可见他吐完后又晕了过去,又委实心软于心不忍,怕他就这么生生躺在草地上着了凉。现在他还不想吵醒冯尧,干脆让他休息一会儿吧,等他清醒一点之后再把他扛回酒店,总之不能在外面睡一整晚。
今夜的晚风属实温柔无比,谭建新坐在草地上静待冯尧醒来,他抬头望向天空,享受这稍纵即逝的温馨与宁静。古来圣贤皆死尽,惟有饮者留其名。诗人是不会死的,他们像流星一样划过云端,然后永远停留在那些诗歌里,亘古不灭。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渌水之波澜。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小时候读李白,看来稀松平常的句子,长大后的某一瞬间突然福至心灵,才知是多么惊天动地的一笔。
过了良久,只听得冯尧嘤咛一声,看来他是醒过来了。
谭建新开口:“你死了啊!”
“是的!”冯尧理直气壮地蹦出两个字后,又一句话不说,开始装死。
谭建新气不打一处来,“死了还能说话!看来这张嘴还没凉透,得用烧的滚开的开水烫一烫,烫死这张乌鸦嘴!”
冯尧说:“你这么落伍的吗?年轻人,要学会与时俱进!唉,你是不知道,现今时世不大同了,今日世上的乌鸦,叫声可比黄莺还好听,不仅会唱歌,还会编曲,还会教人吹口琴。”
“现在还有心情开玩笑,看来确实没死透。就是某些人小肚鸡肠,低俗至极,自己没道理还生闷气不说话。”
“我不是生闷气,我是心中害怕,怕给别人杀了。”
“你以后说话规规矩矩,谁来杀你了?”
“我生来就是个不能规规矩矩的脾气,这叫做无可奈何。看来命中注定,非得给别人杀了不可。”
谭建新一笑,说:“你本来对我恭恭敬敬的,那就很好,以后仍是那样就可以了。”
冯尧摇头,说:“不成!”
谭建新气的直翻白眼:“我看你还不如现在就死了!祝你早登极乐!”
冯尧晕晕乎乎犹似身入梦境,看到谭建新也似在仙境中一般,说:“我是死了,这已经升了天。”
看着冯尧这副不死不活的样子,谭建新好生担心,关切地说:“你感觉好一点了吗?”
“没有,全身都痛的厉害,尤其是脑袋,一片浆糊。”
谭建新问:“脑袋什么地方最痛?”语气很是关怀,还伸手帮冯尧轻揉太阳穴。
“我也说不出来,整个头要炸开。除了脑袋,脸也很痛。”冯尧抚着刚才被谭建新打过的脸颊,说:“这里。”
谭建新不知冯尧此刻又是要整哪一出,反正肯定是在想一些意料不到的整蛊新花样,他不想落入冯尧设好的圈套,故意说:“你喝多了,一不留心摔下来不小心把脸摔肿了。”
冯尧一脸迷茫不知所措,轻轻按了一下微肿的脸颊,“嘶哈...”看来还是很痛。
两人不说话,坐在草坡上,不约而同地向斜坡顶瞧了一眼。若在平时,两个血气方刚的男孩子,打打闹闹跑几下就翻上去了,此刻,只能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同声叹了口气。
谭建新说:“你跟我道歉。”
冯尧问:“我为什么要跟你道歉?”
谭建新说:“没有为什么,反正你就是要给我赔不是!”
冯尧觉得谭建新的性格很是古怪,但浑身上下一点没力气也没有,不想深究,说:“你要我赔不是,我就向你赔个不是好了。”
谭建新见冯尧突然软下来,不知怎的也心软了,说:“我也有不好的地方,你别见怪。”
冯尧真心没有精力探究谭建新前言不搭后语的措辞,自己才认识他几天而已,可能他的性格就是如此奇怪。自己年轻时和他一样欠揍,时而骄傲自满,时而谦虚谨慎,冰火两重天,经常搞得旁人云里雾里的。现在回过头来想,也不能真的搞懂那时候的自己在想什么,可能是只有年轻人才特有的叛逆德性,走过了那段晦暗不明迷茫无知的时期,种种令人头疼的欠揍行为自然而然地消逝了。
谭建新问:“你到底是吓我呢,还是真的...真的不想活了?”
冯尧挣扎着站起,刚站直身子,膝间一软,又摔在草坪上。支撑了几下,又欲晕倒,只得不动,说:“我静躺片刻,你不要吵我。”
冯尧总是这样,不想回答的问题,就装聋作哑当耳旁风没听见,谭建新只能说:“好。”
接着冯尧躺在草地上,闭上双目,定在那里一动也不动。谭建新只好也学冯尧并排躺下,闭上双目感受宁静幽谧的夜晚。愈是安静,愈是疑惑,他冯尧一个学金融专业的人,为什么如此痴迷于天文?到底是因为追逐的瞪羚和野牛会随着季节不同展开迁徙,还是因为水果和坚果的采集需要等待时节,抑或是因为农业发明后,我们必须注意什么时候播种,什么时候收获;还是因为散落各处的游牧部落,要赶赴约定的集会。他大胆猜测,什么正经原因都不是,只是冯尧任性地喜欢罢了。他说的很对,从宇宙的角度来看,每个人都很宝贵。30亿年前,某种突变阻止了单个细胞在一分为二后继续分裂,一些单细胞植物聚集在了一起。就这样,第一个多细胞生物诞生了。人类体内的每个细胞都是社群成员,它们曾经自由生活,却为了共同的利益团结起来,这样的100万亿个细胞组成了一个人——我们每个人都是一个群体。即使有人不同意他的观点,他也能和对方和平共处,因为他完整经历过从对星空的遐想,到对宇宙的袪魅的过程。那冯尧这么硬生生闯进谭建新的生命里,谭建新又要如何去定义冯尧呢?说实话,他不知道,但是,他很明白的是,就算踏遍千亿星系,他也再找不出另一种和冯尧一样的人来。
过了一会儿,谭建新悄悄睁开眼睛,转过身体侧躺,安静看着冯尧的侧脸。他在想,恋人交织在一起的情态是不是正如两条缠绕的链条和螺旋形的楼梯。所谓生命的语言,就是原本沿链条排列的核苷酸,在繁殖过程中,缠绕的双螺旋结构在解旋蛋白的帮助下分离,每条螺旋使用漂浮在近旁的核苷酸,合成另一条螺旋的完美副本。此刻的他像一条浸泡在细胞核内的黏稠液体里的DNA,一边希望复制过程准确无误,一边深感两人的前景令人警醒不安。黯黯星光照在冯尧的脸上,他闭着眼睛,谭建新很想伸手去摸摸冯尧的脸,但是他没有。夏夜晚风轻轻吹拂着青草地,小草也温柔的扭动肢体热情回应。冯尧很长时间都没有说话,久到谭建新以为他又睡着了。
终于,冯尧休息好了,猛地坐起来,可体内残余没代谢掉的酒精还是让他眼冒金星找不着南北,缓了好一阵子,说:“谭建新,我们走吧。”
谭建新躺着不动,说:“我不想走。”
“你怎么又不想走了?”
“这样躺着挺舒服的。”
“时间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了。”
“早就该回去了,反正都晚了,也不差这么一会儿。”
冯尧非常疑惑:“你真不走?”
谭建新斩钉截铁:“我不走,要走你自己走。”
冯尧心想,怎么谭建新脾气这样大,老是随心所欲不分场合闹别扭?不能总惯着他这发烂渣的坏脾气,免得日后当受气包。于是自己也故意去弄他逗他气他,玩笑着说:“我也是不想走了,那我们都躺着吧!”
谭建新坐起身来,说:“你这又是整哪一出?要走就走,何必在这里惺惺作态!”
“我是半步路也走不动了,就算想走,也走不了。何况...何况...哈哈...”
谭建新怒道:“何况什么?又哈哈什么?”
冯尧笑道:“哈哈就是哈哈。何况...何况就是,我就算能走,也不想走。除非你背我。”
谭建新哼了一声,说:“我又不是你家的仆人,凭什么背你!你的腿是断了还是残了,要别人背!”
冯尧说:“又断又残,总之是一步也走不了。你要是不背我回去,就把我扔在这里,明早我酒醒了,自己会爬回去的。”
谭建新说:“你喝的七荤八素连路都不认识了,我倘若舍你而去,还算是人么?”
冯尧说:“倘若我此刻头脑清醒,你便丢下我一个人了,是不是?”
谭建新一怔,笑道:“我看你这猪脑子倒是清醒得很,喝这么多酒逻辑思维也都在,一点儿不会被拐偏。”
“我不管,你必须陪我一起回去。我醉了走不动路,就要你背我。”
谭建新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草屑,说,“冯总倘若不嫌我后生无知,我今天就背你回去。就只怕我这人生性粗鲁,任意妄为,过不了几天,你便不愿跟我说话了。”
冯尧也拉着谭建新的手,借力站了起来,打趣说道:“唉哟,你可是不知道呀,我最喜欢生性粗鲁的人了,够力把我背回去不说,多出来那些使不完的力气啊,回家了就给我端茶倒水捶背,把我服侍得舒舒服服的,啧啧啧,赛过活神仙。你要是卖力表现,我也不是说不能破格升你当管家,去管理别的仆人。”冯尧本是好兴致在说笑,突然想起谭建新背上有伤,不知是否痊愈,心中一急,顿时语气有些变化:“你背上的伤口好些了吗?”
谭建新愣了一下,也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故意学起冯尧的腔调,“你说呢!我都身受重伤,朝不保夕了,偏偏还有人这么好兴致来说笑,不肯走路非要找‘仆人’背,如此惫懒的家伙,世所罕有。”
冯尧说:“半点也不是胡说?好了好了,今晚回去就喂你喝药。大郎,你不喝药,身上的伤就不易好,身上的伤不好,就没力气当牛做马地干活。”他愣是一点没把自己当外人的意思,一边说一边爬上了谭建新的背,还喊了一声;“驾——”
谭建新哼了一声:“说话没点正经,难怪正经女人都不要你。”
冯尧存了心要逗谭建新,说:“唉哟,是啊,正经女人是不要我,但是这世上,除了正经女人,不是还有不正经的女人么。喏,除了正经的女人和不正经的女人,还有正经的男人和不正经的男人呢,我看呐,某些不正经的男人正好抓住机会上赶着贴我呢。”说着还故意用胸脯蹭了蹭谭建新的后背,一定要让谭建新清清楚楚的感受到“紧贴”的滋味。
“冯尧,你说实话,是不是很多小姑娘喜欢你?”
“关你屁事啊?这你也要管!怎么,很多小姑娘不要命地往我身上扑,你看了心里不舒服,寻死给我看呀。”
“冯尧!你给我住嘴,注意你说话的态度!这么大的人了,说话之前不能过过脑啊!”
“我怎么不过脑了?我脑子可清楚着呢!有人上赶着要当我老婆,正在给我摸底把脉呢。这时候我可一定要脑子清楚,端正态度,万一说了什么不该说的,以后的日子可不会安生了哦。”
谭建新怒道:“你胡说八道些什么!”
冯尧哈哈大笑,道:“我说,等我们都老了,又恰好都讨不到老婆又没人收尸,不如搬到一起做邻居,还有专人给我做饭,管我吃喝拉撒。噢唷,那小日子,岂不是...岂不是快活似神仙!”
谭建新明知他是故意改口,却也不便相驳,否则只怕他越说越不知羞,拉都拉不回来。
冯尧说:“我的老婆呢,就应该像个管家仔,孝顺懂事,照顾一家老小,关心每一个人。最喜欢那种一天到晚婆婆妈妈,在我耳边‘冯尧’来‘冯尧’去的,把我管的死死的,逼我在家里早请示晚汇报,免得我在外面招蜂引蝶,你说是吧?”他本来对谭建新说话甚是恭谨有礼,但今晚的谭建新很是奇怪,胡乱发脾气又不讲道理,冯尧也就逐渐放肆起来。
谭建新听他“称赞”自己,脸上一红,正准备开口把冯尧臭骂一顿,但生生忍住了喊“冯尧”名字的冲动,免得等会儿又被他抓住暗笑“冯尧”来“冯尧”去的,只是嘴上还是不肯服输:“谁婆婆妈妈呢?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凭你这副尊容肯定讨不到老婆,就算讨到了也要被你这张臭嘴给气得跟别人跑了。没有一个人会喜欢你,就让你这张破嘴陪你过到地老天荒吧,一辈子老光棍!”
“我怎么会是老光棍呢,我不是还有你吗?”冯尧伸出手,装腔作势还非得捏两下谭建新的脸不可。
谭建新立刻反应作势要躲,他的目光和冯尧的脸颊相距不到一公分,看着冯尧因为醉酒隐隐透出来的一层晕红的皮肤,好像心脏漏跳了一拍,说道:“哼,说话没点正经,行事也没点正经,嘴上一点把门的都没有,真不害臊!”
岂知冯尧却不生气,突然一言不发,不知在想什么心事。“没有一个人会喜欢你”,这句话可算刺中了冯尧心中的创伤,他胸口一酸,不自禁的想道:是啊,没有一个人喜欢他,这世上竟没有一个人真心喜欢他!爸爸妈妈从来都是对他漠不关心,至亲父母如斯,还能指望谁会真心实意地喜欢他呢?他的脾气秉性本就不属于循规蹈矩的那一类,说话行事又没点正经,别说爸爸妈妈了,倘若他将来有一天为人父母了,也定然不会喜欢喝酒胡闹,不守门规,一看就委实不可救药的孩子。
谭建新听他不说话了,问道:“怎么?我刚才说的话伤到你了吗?你生气了?”
冯尧说:“没生气,你说得对,我说话没点正经,行事也没点正经,难怪没人喜欢我。”
谭建新说:“你不用难过,你这么好怎么会有人不喜欢你,你不知道,好多好多的人都喜欢你,人人都对你赞不绝口。就算真有人不喜欢你,那也是他们眼红你妒忌你。而且,难道...难道世上便没旁人喜欢你了?”这句话说得甚是温柔,充满了慰藉之意。
冯尧大是感激,喉头像是塞住了,说道:“小新,就算世上再没别人喜欢我,也...也没有什么。而且,我不是还有“旁人”么,我就知道你喜欢我!你倒是早点告诉我你喜欢我呀,丑话说在前面,我可紧俏着呢,不是你单方面说了喜欢我,我就一定也要回应你的!”说着还用大拇指轻轻捏了捏谭建新肉乎乎的脸蛋。
“你就是故意的!装可怜博同情,真是再也不能相信一个骗子的嘴!哼!你就是一张嘴甜,甜言蜜语糖衣炮弹,故意说话哄人高兴!”
“噢唷!可是把我的小胖妞哄高兴了呀!也不知道谁惹到你了,一晚上都莫名其妙发烂渣到我身上,我也好委屈。”
“我没有发烂渣...嗯...大不了我下次不这样了。”
“你说话要算话,不然下次不哄你了!”
“嗯。”
空气慢慢安静下来,忽听得阁阁阁几声叫,好像是青蛙在涧畔跳跃的声音。冯尧闲得无聊,在谭建新的耳朵边上模仿青蛙阁阁大叫,似是十分得意,又似嘲笑谭建新没有音乐细胞不会模仿青蛙的发声方式。谭建新叹了口气,忍了好久,转过头朝冯尧做了个悲伤蛙的鬼马表情,反过来嘲笑冯尧的幼稚园行为,愣是把冯尧逗得哈哈大笑,捶胸顿足。
“小新,明天我们去逛街吧,就用今天赢回来的钱。战绩如此辉煌,买几件衣服肯定是绰绰有余,反正我是一分钱都不想留在手上,钱这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走,花光用光才是真正的落袋为安。这样,明早你先回赌场算佣金,顺便帮我把赢的筹码兑成现金,不用太多,够这几天的花销就好,剩下的大头你帮我保管,等我想好怎么花再去兑出来。你的衣服都洗得发旧发白了,这次专门给你多买几身衣服,潮牌呀,西服呀,休闲服呀,反正以后也能穿的,不用帮我省钱。”
“我自己又不是不会买,不要你买。”谭建新不是不知好歹之人,心里明明知道冯尧是个心肠极好的人,可讲出口的话却总是变了味,还总是故意挖苦他。
冯尧倒是一点也不介意,可能是习惯了谭建新阴晴不定的性格,还是坚持说:“就逛一逛嘛,又不是非得强买强卖,看到喜欢的就买,没有喜欢的就不买。而且,哪条法律规定了,男孩子就不能逛街买衣服了?”
“冯尧,你...你对我真好。”谭建新真心希望时间可以停留在这一刻,世界上只有他和冯尧两个人,没有其他任何人。他背着冯尧慢慢走下去,一直走下去,走到时间的尽头。
“今晚的风真舒服。”
“是啊,夏夜晚风。”
“冯尧,你说,要是我们都能长生不老,那该多好啊。“
“今日不死,也不知明日会不会死;明日不死,也不知后日会不会死。”
谭建新嗤的一声笑,说道:“你怎么又在胡说八道了,乌鸦嘴,再说揍你!”
冯尧赶紧装出一副柔弱不能自理的样子:“不说了不说了,唉哟,我好怕痛,再也不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