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的海棠花开了,烂漫妖娆的红色,从一根合抱粗的主干试探出千只万只触手,枝繁叶茂,每一片绿叶衬托一朵花瓣,将海棠花的美张扬到了极致。
残阳西落,而海棠花仍未凋落,在落日余晖里肆意绽放着娇艳,鲜红的花瓣披上鲜红的晚霞,那红色格外刺眼,在沈墨眼里,花海翻滚着,渐渐汇成一根殷红的血脉,汩汩流动着,流动着……
一
沈墨十五岁之前都住在一套传统的四合院里,四合院里一共有两家人,沈家和慕容家。沈家住在东院、西院和北院,慕容家住在南院。沈家上上下下有二十多个人,人丁兴旺,而慕容家只有一对老夫妻,和一个年幼的小女孩。
但是沈墨的奶奶却告诉沈墨,这个四合院最初是姓慕容的,沈家才是外来户。四合院正中央栽了一棵海棠花树,如今已有合抱粗,那是慕容家的祖先栽下的,估摸年岁已有上百年了。
奶奶还说,这棵海棠花树代表了四合院的安宁,海棠花开的绚烂,家族就会兴旺,开枝散叶,海棠花如果凋零,家族必会遇到灾厄,凶多吉少。
沈墨有记忆以来,每年春天的海棠花,似乎总是那么绚烂和美丽,勃勃生机,一点也看不出败落的迹象。
所以沈墨有时会自言自语:海棠花呀海棠花,你什么时候才会凋零呢?
“咚——”一声脆响,沈墨的后脑勺受到重重的一击,火辣辣的疼痛感从头皮扩散到全身,他整个人都开始颤抖,抬起头便看到了一脸怒容的母亲。
“你个臭小子,可不准胡说八道!这海棠花是神树,永远都不会凋零的,我们沈家,也会一直兴旺下去的!”母亲说着,便一把拽着沈墨的耳根子,硬是把他拖到海棠树下,说道:“你个臭小子,快向神树道歉!”
沈墨不仅脑袋痛,耳朵也痛,在疼痛的折磨下只好装模作样的跪下来,轻轻的在海棠树下磕了三个响头,嘴里嗫嚅道:“神树,对不起,我说错话,请原谅我,原谅我呀……”
“给我大声点,要真诚!”母亲喝道。
沈墨闭着眼,耶斯底里的叫道:“神树神树,你就原谅我吧,我知道错了,我真的错了,我大错特错!”然后他回过头,对母亲说:“您满意了吧?”
母亲还没有开口,从她身后忽然传来一声清脆的笑声,“噗嗤——”那种忍俊不禁的语气,带着天真无邪的笑,从南院大门传了过来。
母亲回过头去,沈墨探出了头,两个人的目光同时落在门口一个穿着一身红袍子的小女孩身上。母亲的眉头皱起来了,沈墨则是笑起来。
小姑娘长的着实水灵。
长大了一定是个大美女呀。
母亲瞪着沈墨,说道:“快站起来,你该回去做功课了。”
“可是神树还没原谅我呢,我还要道歉……”
“你个臭小子,还不听我的话了是吧?”母亲说着又拽住沈墨的另一只耳朵,强行将他拖拽着走向北院。这次沈墨却没有叫疼,而是冲着南院门口的小女孩,拼命的做着鬼脸。
小女孩噗嗤噗嗤的笑着。
谁也没注意到,一个老人从东院的窗口看着这一切,却暗暗的叹了一口气。
都是孽缘啊!
二
“这棵海棠树,从它栽下之日起,据说只凋零过一次。”奶奶对沈墨说道。
沈墨两眼炯炯有神,好奇的问道:“真的吗?它是怎么凋零的啊?您说过海棠花凋零会出现灾厄,那发生了什么灾厄吗?”
“二十年前,在这四合院里有一对年轻的男女,男孩才华出众,踌躇满志,女孩温婉美丽,知书达礼。他们两个人青梅竹马,从小一起长大,自然而然的相爱了,爱的难分难舍,本该是幸福美满的一对儿,只可惜……”
奶奶突然叹了口气。
“怎么了,奶奶?”沈墨急得抓耳挠腮:“只可惜什么呀?”
“像这种小地方,是很难诞生一个栋梁之才的,那个男孩就像是上天赐给族人的礼物一样,在全族人的期许下,他背着行李就出门去了,去省城里读高中,后来考取了重点大学,在全族人的支持下去了遥远的城市里读书……”奶奶顿住了,两眼看着沈墨,若有深意,欲言又止。
沈墨急了,说道:“奶奶,你怎么老这样,讲一半又不讲,太气人了。”
奶奶摸了摸他的头,说道:“傻孩子,有些事情就是不能急的呀。”说着她吸了一口气,又接着说道:“男孩不负众望,在大学里学有所成,被导师提拔,读研读博,一路深造,终于成了一个真正的栋梁之才,这对于族人来说也是特别的光荣啊。只是自从大学毕业后,男孩就迟迟不肯回家,男孩的父母多次写信催他,他总以工作太忙为借口,终于有一天把他母亲给气病了,他才肯回家。可是当全族人去接他的时候,他身后却多了一个女人……”
“啊,他恋爱了?”沈墨若有所思的脱口说道:“那四合院里的女孩怎么办,他的青梅竹马怎么办?”
“是啊,大家看到他带回一个陌生的女孩都很吃惊,大家都不敢说话,害怕惊动和他从小到大的女孩,而女孩,却也像没事儿一样,男孩回来的那一个晚上她都守在房里,没有吵闹也没有哭泣,她只在灯下默默的绣一件大红的新衣,那本是她准备出嫁穿的……大家以为她毕竟是受过传统文化熏陶的,对这种事情比较想的开,可是谁知第二天……”奶奶的眼神中满是怜悯,说道:“第二天她突然不见了,而院子里的海棠花,就在那个时候突然凋零了。大家冲进她的房间,只有一件绣好的嫁衣,鲜红鲜红的,红的刺眼睛。”
“难道她离家出走了吗?”沈墨问道。
奶奶看了看沈墨,眼睛中挥之不去的一层阴霾,过了许久才慢慢消散,突然吐了口气,说道:“可能吧,她就这样离开了也许才是最好的结果。”
“那个男孩呢?”沈墨问道:“他跟带回来的那个女孩结婚了吗?”
奶奶的眼神突然变得冷酷,随即脸色暗了下来,她的手在颤抖,忽然又使劲的摇了摇头:“没有,他们最终也没有结婚,因为那个男孩悔悟了,他知道自己对不起那个……消失了的女孩。”
“奶奶,有一件事我不明白。”沈墨说道。
“你不明白什么事情呀?”奶奶回过神来,问道。
“你说海棠树凋零了,可是灾厄呢?”沈墨问道。
“灾厄?……”奶奶重复了一遍,说道:“灾厄就是,这个院子再也不姓慕容了……”
“什么意思呀?”沈墨问道。
“自从发生了那件事之后,慕容家的香火就断绝了,生活在这个院子里的慕容氏族人再也生不出男孩,大家都觉得受到了诅咒,害怕的人陆续的搬走,短短十几年间已人去院空,最后这院子也荒落了,直到我们沈家搬了进来,那棵海棠树才又重新开花……人丁又兴旺起来。”
“可是这院子里还有姓慕容的!”沈墨突然说道。
奶奶惊诧的看着他。
沈墨伸出手臂,手指指向南院,说道:“那里一家人,就姓慕容啊!”
奶奶突然捂住了他的嘴。
沈墨的眼睛瞪的溜圆溜圆,因为他看到那个小女孩不知道什么时候又站在南院门口,吃吃的盯着自己看。
她什么时候在那里的?她都听到了什么?
小女孩看见了沈墨惊愕的眼神,眼眸里闪着的光芒暗淡了,她垂下头,慢慢的转过身去。
“不要走!”沈墨突然叫了出来。
奶奶的眼神里泛着异样的光芒,说不清是恐惧还是惊讶,她眼前一抹红色飘过,干枯的手背上已经落下了一片海棠花。
三
“你叫什么名字呀?”男孩牵着女孩的手,问道。
“慕容……”女孩的脸颊泛了红,害羞的说道:“雪。”
“慕容雪……”男孩低声念了一遍,突然笑了起来:“我喜欢这名字!”
女孩却并没有他那么兴奋,只是盯着他手舞足蹈的样子,说道:“你真的喜欢吗?”
沈墨停下来,站在女孩面前,认真的点了点头,说道:“我真的喜欢!”
自从听到奶奶讲过那个故事,沈墨就对南院的小女孩产生了好奇。但是沈墨并没有机会接近她,那一年他五岁,到了进入学前班的年龄,四合院里的小孩子都在离院落不远的小学里读书。一直等了一年,沈墨才在小学里看到那个小女孩。
她很安静,也很害羞,她从不主动开口,也跟其他孩子没有话题。
但她身上,有一种无法描述的魅力,吸引着沈墨去靠近。这魅力似乎只对沈墨有效,因为只有沈墨会对她如此好奇。沈墨靠近了她,才发现这种无法用语言表达的魅力原来是一种香味儿,一种淡淡的却又让人感觉很安宁很舒服的香味,从小女孩身上源源不断的涌出。
当然,这香味也只有沈墨闻得到。
因为它是那么淡,淡的好像根本不存在一样。
但它又那么特别,特别的只要有机会抓住它,就像得到全世界一样令人开心。
沈墨很快的认识了小女孩,知道她的名字叫做慕容雪。她没有父母,跟着爷爷奶奶一起住。因为听说过慕容家的故事,沈墨对慕容雪格外照顾,毕竟是一个院子里的,他希望看到她笑。何况她是那么的美丽动人,冰肌玉肤,玲珑剔透,笑起来一定很美。
每天在学校,沈墨与慕容雪是无话不谈的好朋友,但是每天放学,两个人又会装作莫不相识的样子,各回各家。
因为沈家与慕容家,虽然大家不说,可是好像永远隔着一块捅不破的玻璃纸。沈墨与慕容雪都不是傻瓜,当然感觉的出来。
终于到了毕业的那一天,两个人都考上了县城里的重点高中。
沈墨兴奋的拉着慕容雪的手,说道:“太好了,雪儿,我们又可以在同一所学校读书了。”
慕容雪的脸色却并不像他那么明丽,而是微微皱眉,垂下的眉毛挡住了她美丽的大眼睛。
“对不起,阿墨,我不能跟你一起去读高中了。”
“为什么呀?”沈墨就像心里突然浇了一盆凉水,他急不可耐的问道:“只因为我们两家的关系吗?你不要顾虑,我这就去跟我妈说明我俩的关系,我……”
慕容雪葱白的手指却突然按在了他的嘴唇上,防止他再继续讲下去。
“阿墨,并不是你想的那样……”她的脸就像一块被乌云遮住的天空,看的沈墨都忍不住要流泪了:“我们慕容家有个墨守成规的传统,那就是慕容家的女孩子决不能离开四合院十里范围以外,否则便会带来灾厄……”
“这是什么破规矩呀?”沈墨握住她的手,说道:“我们是学过科学的,怎么能信这个……”
“阿墨,你还记得你奶奶给你讲的那个故事吗?”慕容雪脸色发白,怔怔的看着沈墨。
沈墨有些不解,说道:“我当然记得,怎么了?”
“你知道吗……”慕容雪垂下头,一滴晶莹的眼泪落下了地面:“那个故事里离家出走的女人,就是我的母亲啊!”
沈墨愕然,说不出话来。
“如果我走了的话,海棠树一定会凋零的,那你们沈家……我怕……”
沈墨握着慕容雪的手更紧了,他说道:“你真的相信这种事情吗?我们又不是故事里那对男女……那只是巧合罢了,是巧合呀……”
“不是的!”慕容雪突然抬起头,脸颊上因泪花沾染而花容失色,她说道:“我也怀疑过,但是我曾经尝试过,只要我跨出村外那座山的范围,海棠花真的会凋零,真的会!那并不是传说,虽然我不能解释,但它真的会发生呀!”
沈墨替慕容雪拭去脸上的泪痕,一把把她拥入了怀里。
“如果你走不了,那我也哪儿也不去!我愿意跟你一辈子,守在这村子里!”
一股暖流涌上了慕容雪的心头,海棠花突然也冒出了几枝新枝,花开的更加烂漫了。
四
“我会回来的。”沈墨拉着慕容雪的手,久久不肯放开。
“阿墨,我会等你,一直等你!”慕容雪咬着嘴唇,说道。
“等你回来,我会穿上我娘裁的那件嫁衣,做你的新娘子!”
沈墨的眼中闪过一抹鲜红,故事里那个夜晚又涌上了心头。
雪儿,你娘真的只是离家出走了吗?
海棠花瓣纷飞,却飞不出四合院的墙,慕容雪站在山口,看着沈墨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连绵的山脉外,在高高的楼宇间,在灯红酒绿,觥筹交错的诱惑中,葡萄酒的香味儿,女人身上的脂粉味儿,各种魅惑的味道在飘散,谁能够守心如铁,守身如玉?
如果沈墨正处在这样的氛围里,他能否还忆起许多年前那一缕淡淡的,让人安宁又舒服的香味儿?
夕阳西下,天边一道彩霞拉出万丈光芒,映在院子里的海棠树上,海棠花鲜艳动人,红润欲滴,一个楚楚动人的少女坐在树下,细细的缕着彩色的丝线,看它们在鲜艳的大红缎子上变成一条威武的神龙,一条美丽的凤凰……
东院厢房内,一个中年妇女跪在一个老人面前,目光恳恳的问道:“妈,你一直不肯给我讲那个故事的真相,现在难道仍然不能讲吗?”
老人缓慢的抬起头,看到了院子里安详的少女。她的脸上皱纹散开,微微闭上眼,说道:“你给墨儿写信吧,让他永远不要再回来了……”
也许只有这样,我们沈家才永远不会败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