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沔东来,丁未元日至金陵,江上感梦而作。
燕燕轻盈,莺莺娇软。分明又向华胥见。
夜长争得薄情知,春初早被相思染。
别后书辞,别时针线。离魂暗逐郎行远。
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
终于再一次深深体会姜夔的“冷”。
上下两片,我个人觉得下片极佳,上片却流于普通。
燕燕轻盈,莺莺娇软,分明又向华胥见。
又是于行色匆匆奔波路上,梦见了自己曾经的爱人(“沔东”,沔读[miǎn],今湖北汉阳)。
“燕燕”和“莺莺”,皆用来表现爱人之神态情状。“燕燕”写其轻盈体态,“莺莺”着其娇软言语。“华胥”是安乐的理想环境的概念,在诗词里常用来指代梦境。
夜长争得薄情知,春初早被相思染。
这两句似乎是在梦里二人缱绻情浓时的话语。怨对方薄情,不懂得夜之幽长,念之深重。春天还没来呢,自己的世界已被相思染遍了、占满了。
嗯,不太喜欢这两句……觉得有点呆板……
随后忽然天才爆发,一句高过一句。
别后书辞,别时针线。离魂暗逐郎行远。
这几句,白石词“高格”的韵味开始慢慢透出来了。
分别后她所寄来的书信,分别时她给缝的针线活,此刻俱在眼前,令其睹物如睹人。
“离魂”二字惊人。爱人虽在别处,然而饱含其深情的信物都跟随着自己四处漂泊。再结合上片提到的梦境,就仿佛是爱人的魂魄时时追随陪伴着自己。
“离魂暗逐郎行远”,我想到聂小倩一样的女子。痴心,情重,执着的人。
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
爱人在梦里来了又走,好似离魂相随而至,又当归去了。月亮又白又亮,但是太冷了。她独自回去的路上崇山峻岭,夜昏昏路漫漫,孤零零地没个人照应,真叫人担心。
第一遍读,心头陡然起一股凉意。冷月千山,冥冥归去,阴郁凄黯比之昨日的悲沉显然更进一步。
读第二第三遍,才缓缓有沈祖棻认为的“温厚”感觉浮出来。能够如此郑重体会一份痴情、从而心生怜惜的人,他难道不也是同样痴情而单纯吗?
再多读几遍“冥冥归去无人管”,又似乎感觉到这一句不单指爱人离魂的归去。他自己的魂,其实也随着一起去“淮南”了啊。又或者,年年岁岁两地相思,已明知无法再在一起了,他们两人之间的情与爱,就像是在这冷月千山的冥茫中渐渐远离,再“无人管”了。
情绪之消沉、压抑,尽在其中。
姜夔的词,真不能用漂亮来形容。词与人一样,有的人五官极艳,而有的人气质殊绝。姜夔的词就是气质脱尘的那一类,格调淡雅高洁至极。
王国维不太待见姜夔,在《人间词话》里说“白石有格而无情”,但还是忍不住讲,“白石之词,余最爱者,亦仅二语,曰: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
他认为姜夔的词“隔”,缺乏真情。我却觉得这只是不同性格的人表达方式的不同而已。就像那个有名的故事里,夏目漱石把I love you说成“今晚的月色真美”一样。白石的表达,也需沉下心细细感受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