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怨

梅花一弄人断肠,梅花二弄费思量,梅花三弄风波起,云烟深处水茫茫。


沈府这两日极为热闹,说是沈家二公子沈轩要娶亲,宾客往来,络绎不绝,城中百姓也时不时去凑个热闹,有时还能讨得一两杯喜酒。沈城垣官至户部尚书,是京城一品要员,家中原为两个儿子,长子在幼年因染恶疾突发身亡,沈夫人悲痛过度,竟也随着一同去了。只余下一个小儿子,当时沈尚书看着悬梁自尽的夫人,追悔不已,看着泪眼汪汪的小儿,更是心痛不已。自此,更是细心照拂,亲自教养,一直到弱冠之龄。

来沈家提亲的人络绎不绝,一是为着沈家的权势,二来,传闻沈家二公子芝兰玉树,风流倜傥,是京城公子中少有的品性容貌俱佳之人。只不过,沈府皆以一个的理由婉拒,说是沈家二公子已有婚约,不日就要成亲。京都繁华热闹,往来商客极多,这消息也是灵通得很,不知是哪家传出的,说是沈家二公子幼年定亲的乃是定国侯府的二小姐陆婉仪。这话一传十十传百,人人跟风,竟弄的跟真的似的。

秋画看着站在凉亭的女孩,不过十六七的年纪,却比寻常人家的女孩多了一丝沉静。明明是温婉柔和的女孩,身上也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贵气。秋画暗自想到:“莫不是这种贵气打动了公子,才会不顾老爷的劝阻,硬要娶这样的女子为妻。”十三看着面前仆人眼中不经意流露出的轻蔑之意,并没有丝毫气恼,只是笑了笑,看着一片平静的水面,温和道:“七哥,来了那么久,竟也不出声。”秋画诧异的看着面前的女子,正四处张望间,面前已然多了一位公子。“你先下去吧。”面前的女孩连头都没抬一下,径自吩咐道。秋画看了看面前的公子,风流倜傥,倒是十分随性,有些疑惑,自己从未在府中见过这个人。她福了福身,下去了。“你倒真是悠闲自在,一点也不像待嫁之人。”白衣男子开口,语气淡淡,有一丝揶揄的味道。“七哥才是真的悠闲自在,一天三次的往沉香榭跑。怎么,最近不去看春眠了?”十三转过身来,笑着看着面前的男子。关飞羽看着面前的女孩,皱了皱眉头,说道:“公子不放心你,托我来看看,他最近有些不方便。”“阿轩他,最近还好吗?”女孩念着这个名字的时候,唇角带着连自己都没有察觉的温柔。关飞羽看着面前的女孩,微微有些叹气,她从来都是只看得到眼前的人,看不到背后的人,一如往昔,也不知这样究竟是好是坏。

“他很好,你不必担忧。只是你,真的要嫁给他吗,十三,你真的想清楚了?”关飞羽开口,带着浓浓的担忧。沈家是金陵名门望族,百年世家。而这一代沈府子嗣凋零,只有沈轩这一个儿子。沈家实力深厚,虽说不需要以牺牲子女的婚姻为代价来维系自己的地位,可至少也需要找一家门当户对的女子。很显然,十三并不是那个人,或者说,与沈家老爷所期望的儿媳相差甚远。 “七哥,我说过的,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韩十三转过头来,平静地看着面前的男子,眼神里满是坚定。关飞羽盯着面前的女孩,想从她的脸上找出几分不情愿或是苦衷,却只能作罢。也罢,只要是她决定的事,没有人能够更改。只是沈家,并非良栖,不知十三又要受多少苦。沈家主母之位,在外人看来是风光无限,可对于十三,只会是牵绊。前朝与后宫牵连颇多,盘根错节,十三终于还是走到了这一步。不知是冥冥中中自有天意,,还是造化弄人,关飞白叹了口气,暗自摇头。

“七哥”十三开口,“七哥,明日你送我出嫁可好?”见身后的男子没有开口,继续道:“我没有姐妹,只有七哥一个亲人。”关飞白看着面前的女孩,眼睛波光流转,就像是十年前的初见,那样的一个小女孩,已经长成了亭亭玉立的模样。这些过往,不提也罢。

他伸手将面前的女孩揽入怀中,温和道:“十三,你该知道,我是极不愿看你受到一丝一毫的委屈。”韩十三在那个久违的温暖怀抱中,落下了眼泪,不是因为悲伤。

我是韩十三,姓韩,名十三,这是我的排行,是我在暗卫中的排行。大梁王朝承自西晋,王都内的显赫世家都在暗中豢养死士,以保自身性命周全。大梁王朝表面上一片祥和安宁之态,实则朝堂之上暗潮涌动,党争不断。为求自保,也为给自己添一份助力,暗卫是世家大族和皇室心照不宣的秘密。

我第一次入沈府是七岁,我是孤儿,无父无母,抚育我的是一位年迈的的长者,叫福伯,他是一位打更人。这位善良的老人,拼却全力,给了我七年的安稳生活。第七年的雪灾,他没能熬过去,撒手人寰,他在去世之时把一枚琉璃戒指放在我的手中,看向我的眼神满是悲戚。那是我第一次,朦朦胧胧的感觉到了悲伤,像是万千蚂蚁在啃噬心脏,细小的痛痒。福伯死后,我就只能在市井街巷乞讨。那时有些人看到我手上的戒指,知道价值不菲,就来哄抢。我从不与人争斗,以前遇事便是能躲则躲,实在躲不过就挨两下,也不是什么大事。可当那些与我一样乞讨为生的人来抢夺我手上的戒指时,如疯了一般的我不断地挣扎。于我而言,这枚戒指如果不是琉璃戒,只是普通的铜戒,我也一样会爱惜如命,那是福伯留给我的遗物,我这世间唯一珍爱的东西。

而这场争斗正好被路过的沈轩看到,那时的他也不过是十二三岁的少年,已经长成了让人惊艳的模样。他叫来了官差,将那枚戒指放在我的手中,准备离去。我跪了下来,给他磕了三个头,表示感谢。那时的我身无分文,一无是处,只能以这样的方式感谢他的相助之情。当今的世道,路见不平者居多,拔刀相助者为少,所以古人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准备离去的他转过头来,看着跪在地上的我,犹豫间扶起了我,他说:“你愿不愿意跟我回家?”我茫然的看着他,一时间没有明白。我七岁的那年,第一次听到家这个概念,我看着那个白衣少年,点了点头。初入沈府,我记忆最深的便是那些伶人弹奏的梅花三弄,以及那墙角开出的一只白梅。

如今想来,所有的一切,那时都已经初露端倪。只是我,一向愚笨。

后来,我成了沈府的暗卫,转眼间,已经过了十个春秋。日换星移间,漫长的朝夕相处中,我对这个男孩也有了些别样的情愫。暗卫中以男子居多,身在明处的暗卫更是少之又少。暗卫暗卫,顾名思义,是见不得光的,或许一辈子都只能这样悄无声息的活着,悄无声息的死去,不会再有人记得。他们,从来都只是一枚棋子。可我还是认为。沈轩他待我不同,哪怕只有这一点点不同,我也会开心许久。

直到那一日,我多么希望,这一切都是一场梦。那时福伯离去时满是悲戚的眼神,关飞羽在看向我时也是那般,我却从未发觉。

纷飞的大雪,开满墙院内的白梅,与这天地间的颜色融为一体。然后是血红色的雨滴,漫天铺洒开来,目之所及,只有那妖娆的红色。

一夜无眠。

这是她第二次做重复的梦境,第一次是她初入沈府那一夜,也是这样满天的暗红色,像极了曼陀罗花,妖艳的外表,致命的毒药。

三月七日,是她的生辰,也是她出嫁的日子。秋画等人进来为她梳妆,在看到她脸色的那一刻有些担忧。“小姐可是有些紧张?”给她梳发髻的嬷嬷慈爱地看着她,她勉强的扯了扯嘴角,算是回应。“十三”站在门口的是十多天未见的沈轩,他看着穿着嫁衣的她,欲言又止,眸光闪烁。出嫁之前男女不可相见是习俗,十三未曾把这些放在心上。只是沈轩一向恪守礼仪,若非十万火急的事情也不会在这时见她吧。“阿轩,怎么了?”她站起身,走向那个自己满心满意喜欢的男孩。沈轩看着面前女孩欢喜的神态,有些恍神,摸了摸她的头发,温和的说道:“你不用担心,我在外面等你。”韩十三轻而易举的看得出他眉目间的疲累与奔波,想来这些天为了迎娶她,他也是夜不能寐的吧。只要过了今日,所有的一切,她会与他一同承担,不管前路是一片坦途还是荆棘丛生,她都会陪他走下去。

成婚的礼仪琐碎而复杂,礼成之后,她便一直坐在房中的等他,等着那个她从七岁就想要嫁给的人,她已经等了他十年,如今夙愿终于达成,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原来是这样美满安详的光景。她透过盖头隐隐约约看见床头忽明忽暗的烛光,心中满是欢喜。福伯若是在世,看到她嫁给喜欢的男子,也会高兴的吧。

房门突然被推开,打断了她的思绪,空气中飘来清冷的梅香,是她最喜欢的白梅。这个人,分明不是沈轩。多年习武让她的感觉敏锐,或许是,哪位宾客走错了房间也未可知。只是今日,是自己大婚之日,沈轩不是如此粗心之人。正疑惑间,来人伸手作势要揭开她的盖头。韩十三伸手握住来人的手腕,躲开了他的动作,站起身来。

“你是谁?”韩十三语气不善,任谁都知道,这个时候闯入的人是敌非友。“怎么,你不知道要嫁的人是谁吗?”淡漠的嗓音,韩十三从来没有听过的声音。伸手揭下盖头,韩十三看到面前的男人,身着大红的嫁衣,俯身逼视自己,一双流转的桃花眼霎是动人。似乎记忆中,也有这样一双眼睛,曾经注视过自己。那是月前陆婉仪等人拜访沈府,不知从哪听说了她的存在,非要让她当众弹奏一曲。沈轩也无法违拗这些人,只能让她出来弹奏一曲。那时她弹得,是梅花三弄。曲调刚响,那个男人幽深的目光就落在了她的身上。

原来,是那个时候。

“今天,是沈家二公子与陆家次女成婚之日。”元凌看着韩十三,讥讽地说:“你当真以为,沈轩会娶你?”韩十三看着面前的不屑一顾的男人,从头到脚彻骨冰凉,她看着铜镜中的自己,脸色苍白,却还是笑了:“那么王爷呢,为何要娶我?”“不过是本王看上你了,一个填房丫头罢了。”元凌看着她,挑了挑眉。是吗,一个填房罢了,这本就是她的命运,是自己奢求太多罢了。只是,沈轩为何要骗自己,是怕她不肯吗,还是怕自己不受控制?果然,京城中人,最擅玩弄人心,连她也毫无例外。满心欢喜,付出真心,换来的是一个又一个的谎言。既然如此,他还不如直接说给她听,说他把她送给七王爷,当朝权势最盛的七王爷。

她那样喜欢他,又怎会不肯?

原来海誓山盟,青梅竹马,都抵不过权力二字。原来曾经的不肯背叛,只是交易筹码不够。原来自己这些年,心心念念的,不过是他人眼中的一场笑话。

于是,韩十三哑然失声,只留下嘴角那一抹似有似无的笑容,空洞的眼神的让人心疼,可她最终还是沙哑着开口:“春宵一刻值千金,王爷还在等什么呢?”元凌看着那样的她,眼神又沉了沉,终于还是伸手揽住了她。

红烛帐暖,一室旖旎,锦被相拥,她是彻骨的冷。今日之后,她便再也不欠他什么了。在最疼痛的时候她没有哭,今天是自己成婚的日子,不应该哭,她这样对自己说。弥漫在口腔的血腥的味道,带着丝丝甜意,或许在十年前那个冬天死去也不错,至少今日,不必受这等奇耻大辱。

元凌看着身旁沉沉睡去的女孩,脸上还有一丝丝泪痕。整整四年了,她的容貌没有变化,只是性子与从前无一相像,那样鲜衣怒马,笑歌长行,如今却是淡漠隐忍,一言不发。就连今日这样的场景,她也照单全收,一字不落。

那个人,究竟在她心上,有多重的分量,已经不言而喻。他暗自苦笑,在黑暗中吻去了她眼角的泪痕,满目悲痛。他终于,还是伤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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