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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切都流转到消极的方向了呢?我紧紧握着方向盘,从一个服务区到另一个服务区,从一个商务旅馆到另一个商务旅馆,一直持续着这种为了移动的移动,在这个过程中我反复思索着那个问题。但是我还没有看清潮汐变化的关键节点。之前我一直认为我们会幸福地生活下去。但是就像全天下的夫妇一样,我们之间也会有些悬而未决的现实问题,偶尔也会为之发生口角。具体而言,对于我们最重要的问题就是到底要不要生孩子。不过,在最终不得不做出决定的时刻来临之前,暂且还是有些时间可以再犹豫一下。除了这个问题(说起来,这个话题其实可以暂时被搁置),我们基本上能过一种健全的婚姻生活,无论在精神层面还是在肉体层面,我们都能融洽地接纳对方。直到最后的最后我都这么坚信着。
我为什么会这么乐观呢?或者应该说,我为什么会这么愚蠢呢?我的视界里肯定天生存在着某种近似盲点的东西。所以在某个时刻我会看漏了某种东西,而这种东西又往往是至关重要的。
早上送妻子出去上班后,直到中午我都会集中精力作画。吃过午餐后,我会去附近散散步,顺便买些东西,到了傍晚又开始为晚餐做些准备。每周会去附近运动俱乐部的泳池游两、三次泳。等到妻子回家后,就开始做晚餐。我们会一起喝些啤酒或红酒。如果她打来电话说“今天要加班,就在公司附近随便吃点”,那么我就会一个人坐在桌边,简单吃点晚饭。我们六年的婚姻生活,大致就是这样周而复始。我对此也没有什么不满。
建筑事务所的工作似乎很繁忙,她总是加班。我一个人吃晚饭的次数也随之不断增加。有时候她回到家已经是凌晨时分。“最近工作量猛增。”妻子这样解释道。她还说,一个同事突然跳槽了,所以她不得不临时补上那个空缺。此外,事务所也几乎没怎么招新人。每次她很晚回到家时,她都是一副精疲力竭的样子,洗个澡就立即酣然入睡了。由于这个缘故,我们做爱的次数也骤然减少。有时因为工作没处理完,节假日她也会去加班。我当然会从字面上的表达接受她的说明。似乎也没有丝毫理由要去怀疑她。
不过,她应该没有在加班吧。我一个人在家吃晚饭的时候,她或许正在某个宾馆的床上,和她的新欢过着只属于他们俩的亲昵缠绵的时刻吧。
从各个方面来看,妻子都属于社交性的性格。她虽然外貌稳重恬静,但是她头脑敏捷,机灵聪慧,而这正是社交场合所必需的。另外,我是无法给她提供这种社交场景的。所以阿柚经常和她的亲密的女性朋友们出去聚餐(她有许多朋友),下班后也会和同事们去喝酒(她要比我能喝得多)。阿柚这样独自行动并享乐其中,我也没有抱怨过。莫如说我还会鼓励她这样做。
细想起来,妹妹和我的关系似乎也是这样的。过去我不喜欢出去玩,从学校回到家后,我就把自己关在房子里看看书作作画。与我相比,妹妹却是个喜爱社交、性格活泼的人。因此在日常生活中,我们俩的兴趣和行为几乎很难步调一致。但是,我们能充分理解对方,也能互相尊重对方的个性。在那个年代,像我们这样的兄妹关系或许寥寥无几。我们会认真严肃地谈论一些事。在房子的二楼有一个晾衣台,无论酷暑还是严寒我们俩都会爬上去,然后不厌其烦地聊着各种话题。我们尤其喜欢聊一些稀奇古怪的事。也会给对方讲笑话,然后两人捧腹大笑。
所以,我与妻子的那种关系,毋宁说反而让我感到安心惬意。我将婚姻生活中我所扮演的角色——一个沉默寡言、辅助帮衬的伙伴角色——作为一种自然而然、不言自明的东西而诚心诚意地接纳了下来。不过,阿柚或许并不是这么想的。对于她而言,与我的婚姻生活恐怕总是难以让她心满意足。因为妻子和我妹妹是两种截然相反的存在,她们拥有着两个迥然不同的人格。毋庸多言,我也已经不再是十几岁的少年。
时光荏苒,转眼就到了五月。我日复一日地驾驶着汽车,果然最终还是精力憔悴。一边握着方向盘,一边永无止尽地思虑着同样的事已经让我厌倦至极。所有的诘问仅仅是无尽的重复,而回答却总是空洞无物。可能是因为一直坐在驾驶席上,腰部已经变得酸痛。标致205原本就是一种大众车型。坐席的设计本来就不够精良,此外,缓冲器也慢慢变得迟钝。恐怕是因为长时间盯着路面上的反光,所以感觉眼睛里滋生出一种慢性的痛楚。认真想来,一个半月以来,我就像被别人追杀一般,无休无憩、慌慌张张地持续在各处游荡着。
在宫城县和岩手县交界处附近的山中,我发现了一家古朴的小温泉浴场,所以暂时停止了移行的脚步。这家位于深幽溪谷的温泉浴场并无多大名气,当地人为了疗养身体多在此长久停留。这里费用低廉,因为有公共的厨房所以自己可以简单地做点饭菜。你可以尽情地泡温泉直到心满意足,想要小憩的时候也尽可飘然如梦。四处奔波的疲倦得到了治愈,我躺在榻榻米上悠然地看着闲书。当读倦了书籍,就从包里拿出素描本随性作画。这种渴求作画的心情真是阔别已久。最初画画庭院里的花草树木,之后再描描旅馆在院中饲养的白兔。虽说是简易的铅笔素描,但是大家看到时都不禁啧啧称赞。随后在大家的请求下我开始给周围的人们画肖像素描。从同宿的旅客到旅馆工作人员,不一而足。仅仅是从我眼前走过的人,我也会给他作画。或许之后不会再与这些人相遇了吧。如果对方希望,我会把画作送给他。
是时候返回东京了,我想。如果继续这样在外游荡着,恐怕我哪里到无法抵达吧。我还是想作画的,不是那种受到委托的肖像画,也不是清浅的素描,而是久违地安坐下来,静气凝神地为自己画一幅画。我不知道这个愿望能否实现。但是,我只能试着勇敢地迈出第一步。
就这样我驾驶着标致汽车横断了整个东北地区,虽然我意欲顺势达到东京,不料在国道六号线磐城市的前方,汽车的寿命就已完全殆尽。燃料管出现裂纹,引擎也无法打燃,整部车子似乎已无法维修。不过我也不愿埋怨什么。唯一幸运的是,车子停下的地方附近恰好有一家维修厂,厂里有一位和蔼的维修工。想要获得老型号标致汽车的部件很难,如果请其他人带来又太消耗时间。即便可以修理,之后估计立马又会冒出新的问题,修理工这样说。散热器的风扇皮带已经松弛,盘式制动器也已接近报废。缓冲器发出了嘎嗒嘎嗒的故障声。他说“这样说可能不太礼貌,不过我觉得还是让它安乐死为好”。共同度过了一个半月的路上生活,表盘上清晰地显示出十二万公里的行驶距离,此时要和这台标致车告别,确实让人惆怅寂寞,但是我又不能不把它留在这里。它替代了我而殒命魂散于此,我不禁这样想到。
处理了汽车后,作为谢礼我把自己的帐篷、睡袋和露宿用品赠送给了那位修理工。最后,给标致205汽车画了一幅素描后,我就背起运动包,坐上常磐线电车返回东京了。在车站附近我给雨田政彦打了电话,简单地说了下我最近的情况:因为婚姻生活不顺,所以暂时出来旅行,不过此时已经返回东京。“目前还没有去处,你有没有什么地方可以让我暂时寄住?”我问他。
“这么说来刚好有间空房子”,他说,“有间房子我爸一直一个人住在那里,不过最近他住进了伊豆高原的一家疗养院,所以房子暂时空了出来。家具、生活必需品什么的都齐备,所以你也不用做什么准备,直接入住就行。房子的位置虽有些偏远,但是可以使用电话。如果不嫌弃的话,我想你就先住在那里吧。”
“真是求之不得。”我回复道。这确实是求之不得的大好事。
于是,我就在一个崭新的地方,开启了崭新的生活。
第三章仅仅是物理性的反射而已
在小田原郊外山顶的新家里安顿下来后,过了几日我给妻子打了电话,在和她取得联系之前,我竟不得不打了五次电话。似乎由于公司事务繁忙,她一如既往地晚回家。不过,也可能是因为她在外面和某人正约会了吧。不管怎么样,这些都已经与我无关。
“那个,你现在在哪里呢?”阿柚问我。
“我现在住进了小田原的雨田家。”我说。然后把入住这所房子的经过简单地作了说明。
“我往你手机里打了很多次电话。”阿柚说。
“手机已经不在我身上了。”我说。我的手机此时可能已经顺流漂到日本海了吧。“我想取我的日常用品,所以最近去你那边,你不介意吧。”
“这里的钥匙应该还在你身上吧。”
“还在我身上。”我回答道。本来想把钥匙和手机一起扔到河里,但是转念一想她可能会让我返还钥匙,所以就一直带在身上。“你不在的时候,我擅自进去,你介意吗?”
“这里也是你的家啊,当然没问题。”她说,“不过,最近这段时间你都在干些什么啊?”
一直都在旅行,我回复道,一个人驾着车在寒冷的地方到处游荡,途中汽车的寿命损耗殆尽。我把整个经过简单地给她作了说明。
“总之一切平安?”
“嗯,我还健康地活着,”我说,“死去的是车。”
阿柚静默片刻,然后说道:“这段时间,你有出现在我的梦里。”
什么样的梦?我并没有这样询问她。我也不是很想知道有我出现的那个梦究竟是怎样的。所以她也就没有继续谈这个话题。
“之后把房子钥匙还给你。”我说。
“我都行。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吧。”
回去之后,我会把钥匙放进信箱里,我说。
少许沉默后,妻子开口说道:
“那个,我们最初约会的时候,你给我画了一张肖像素描,你还记得吗?”
“当然记得。”
“我经常会把那幅素描拿出来看看。画得真是太好了。感觉就像看到了真正的自己。”
“真正的自己?”
“嗯。”
“所以每天早上,你会在镜子前盯着自己的脸庞。”
“这不一样。”阿柚说,“镜子中看到的自己,仅仅是物理性的反射而已。”
挂断电话后,我走到盥洗室,试着凝视着镜子。那里正反射出我的脸庞。已经好久没有像这样从正面认真观察自己的脸庞了。她说,镜子中看到的自己,仅仅是物理性的反射而已。但是,镜子里反射出的我的脸庞,看上去如同自己被分裂为两块假想的碎片一般。这里存在的,是我无法选择的自己。而这并非仅仅是物理性的反射。
两天后的中午,我驾驶着卡罗拉旅行车来到位于广尾站附近的公寓,将日常必需品打包好。那天从早上开始一直淅淅沥沥地下着冷雨。将车停到公寓的地下停车场,又闻到雨天停车场散发出的那股特有的味道。
乘电梯上去打开门,感觉两个多月未曾踏足这间房子的自己就像非法入侵者一般。这就是我生活了六年的地方,每个角落都已经熟视无睹。但是,现如今房门内侧存在的只是一个不包含我的空间而已。厨房的水槽里堆满了餐具,都是她使用过的器皿。盥洗室里挂着洗好的衣物都已经干了,这些全是她的东西。打开冰箱看看,里面塞满了我之前没见过的食物。大多数都是些可以立即食用的现成品。牛奶和桔子汁的品牌和我之前买的不同。冷冻室里堆满了各种速冻食品。我从来都不会购买速冻食品。不到两个月的时间,一切都发生了剧烈的变化。
我清洗了水槽里堆积的餐具,把洗好的衣物收起叠好(尽量帮忙熨熨),我的内心有一种强烈的冲动希望将冰箱里的食物摆放整齐。当然,我并没有那样做。因为这里是别人的住所,我不应该出手干涉。
行李中数量最多的就是画具。画架、画布、画笔和颜料占满了一个大箱子。还有衣服。我原本就不是一个需要购买大量衣服的人。即便一直穿着同样的衣服也不会介意。我没有西装也没有领带。除了冬季的厚大衣外,其他的衣服只需要一个大旅行箱就够了。
还有几册未读的书籍、一打CD、爱用的咖啡马克杯、泳衣、泳镜和泳帽。总之说到生活必需品,大致也就是这些了。其实即便没有这些,也不会觉得不方便。
盥洗室里还留存着我的牙刷、剃须刀、洗发剂、防晒霜和生发水。还没开封的盒装避孕套依然放置在那里。不过我也没有兴致特意把这些细碎的东西带到新的住所里。适当处理掉就好。
将这些行李堆到汽车的后备箱后,我回到厨房,用水壶烧了开水,并用袋泡茶泡了一杯红茶,然后坐在桌边慢慢啜饮。这样做应该没关系吧。屋内一汪沉寂。沉默似乎给空气施加了轻微的重量。孤独的我如同一个人形单影只地坐在幽深阒静的海底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