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三个多月前,周小冬体检发现肺部有一个13mm的磨玻璃结节,上网查资料、找专家诊断的结论是必须手术切除。
加清本不信西医,觉得西医就事论事,在身上切一刀,肺部虽可代偿,但毕竟是身体的一部分,摘掉总破坏了人体本来的构造;中医治本,药石与人体免疫双管齐下,祛除病根固本培元,或可一试?所以周小冬说要手术她并不热心,再说,她也没经历过动手术的事情。
周小冬效率出奇地高,三天后告诉加清:医院已经定了,在南京。主刀医生叫魏松声,是专家,他们局长的结节也是魏松声手术的。局长已经找人打了招呼,周一到医院加号办理住院手续。
事情一旦定了便着手去做,两个人这几天在私底下谈论的事情也摆到桌面上来了。中午,加清给自己爸妈加忠华和戴锦凤打电话说明原委,让他们周六过来,帮忙照顾新新和小莫一个星期。
下午,戴锦凤就赶过来了。
“没事!体检发现的,幸亏发现得早,微创手术就可以……”加清把电话里的解释又详细说了一遍。
“你的药带了几天?”加忠华和戴锦凤因一场事故落下了后遗症。
“带了十天,不够让你爸周六再带点过来。”
“好的,多带几天的没关系。”
周小冬一回家就把加清喊进房间。他刚去了一趟老家阙港,说要当着他父母的面说手术的事,防止他们接受不了这个消息。“我爸妈就不去了,家里没人照应。”周小冬说。
加清本以为周小冬会说他爸妈都去,这时猛然抬起头,定定地看着周小冬。多少憋在心里的话要脱口而出:你妈可以因为我生了女儿,在病房里就跟我吵架;可以对新新和小莫不闻不问,由我爸妈拖着病躯照料两个小孩;他们就你这个儿子,去动手术都不陪,难道你家里有什么事情比你的健康甚至生命还重要!加清盯着周小冬躲闪的眼睛:“家里有什么要照应?”
“他们又不懂什么,去了干嘛!”周小冬咕哝。
“他们必须去。这不是感冒,是动手术,万一出了问题,我怎么向你爸妈交代?再说了,你爸妈又没病,只是……”加清愤懑得还想继续往下说,看着周小冬这几天日渐消瘦的脸,想起他每天早上沉闷的干咳,抿紧了嘴唇。
周小冬沉下脸:“你要硬拉着我家人去的话,那你们都别去,我一个人去。”
加清昂起头。以往,总是她让步。她和周小冬之间的争吵,总是加清道歉,因为是加清说话的声音先高起来的;对周小冬妈妈谭兰芳的无理要求,加清步步退让,因为周小冬说他妈可怜;两个家庭之间的矛盾,加清委曲求全,因为周小冬一走了之;……但是,这次,她决不让步。她不明白一向懦弱好说话的自己怎么这么坚决,也许是关系到生命的事,由不得她随遇而安般地对待。
两个人僵持着。房间里安静下来,听得见厨房里新新和小莫时不时的惊叫和笑声。
“手术要签字。”
“我自己签。”周小冬冷冷地望着加清。
加清盯着周小冬的眼睛。她悲哀地发现,周小冬的眼珠是黄色的,永远都是这般冷,自己都想不起曾从这双眼睛里看到过温情。一个拿自己的生命赌气的人,会如何看待别人的生命?哈,那次不是已经体会到了吗!“那好,你一个人去。要带的换洗衣服什么的,我替你准备好。”加清冷冷回复,拉开门走出去。
厨房里,新新和小莫在倒腾青菜,每找到一条青虫就发出惊喜的叫声。戴锦凤在洗葡萄,见加清看着蠕动的青虫迟疑不进厨房便说:“青菜是专门种了给你们吃的,没打过药水,天天捉还是有虫子。”抓了一把葡萄,沥干水装在盘子里,走过来递给加清,“送给周小冬,上车前你爸刚摘的。”
加清接了盘子站在当地不动。“他爸妈竟然不陪他去。”她愤愤,把周小冬的意思说了一遍。
戴锦凤沉默了一会儿,说:“他们那两个人去也确实起不到作用,到哪儿就是像傻子一样呆坐、呆看。要不让你爸去?”
“哪有这个道理!”
“现在不是讲道理,是周小冬的病重要。”
“万一手术出问题,谁担责任?我?我爸?你又不是不知道他那一家人,事情成功都是他们的功劳,有了问题都往我身上推,到时候我说不清了。”
“就这一个儿子也这么狠心,以前对新新不闻不问,嫌弃是女孩……”
“过去的事现在别提了。”
“你这孩子命苦啊!”
“什么命!是我当初眼光不好,自找的。”加清面无表情。
晚饭后,周小冬告诉加清,他爸妈陪他去。加清正在陪新新做作业,头也没抬,只淡淡说:“好。”
加清等新新和小莫睡着了后在客厅写材料。虽然请了一个星期的假,但是下周要交的材料得提前写好,加清不好意思把自己的工作推给别人。
周小冬再也不熬夜了,早早睡下。他没听见客厅里传来恶狠狠敲打键盘的声音。
加清的眉越皱越紧,终于腾地站起来,重重扭开周小冬的门把手。
“啪!”加清重重按下开关,强烈的光照在周小冬憔悴的脸上,他缓缓睁开眼,无动于衷地任灯光刺进眼睛。
“你的电脑怎么老是跳乱七八糟的东西。”加清气急败坏。
“什么东西?”周小冬慢吞吞地开口。
“花边新闻、恶心的图片、弱智游戏……没打几个字就跳乱七八糟的东西。你平常用电脑都在干嘛!”
周小冬无力地闭上眼:“都是广告。有什么办法。”
灯光下,周小冬的脸色更显苍白、消瘦,加清一刹那想抚平他紧皱的眉头。她往前走了一步,站住了,缓和了语气:“你为什么不换个浏览器?”
“没用的。”
加清还想开口,周小冬摆摆手,缓缓转过身背对加清:“我累了,要睡觉。”
加清站着不说话也不走。
“把灯关了。”周小冬说,声音的低微减弱了语气的厌烦。
加清关了灯,站在黑暗里,耳朵里只有周小冬的两句话:“有什么办法。没用的。”加清仿佛看见他的憔悴、绝望,一阵心酸,轻轻带上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