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在路上,太阳是突然出现的。穿过清透的黎明,撕开重重并不存在的蓝色幕布,从楼房的间隙里,从树梢的枝叶间,落在人们的笑靥上,落在未及融掉的雪地上,在一年岁月将尽的末尾,摇晃着昏昏欲睡的漫长的冬日,摇醒了准备就绪的春天。日光明媚,照耀着一派欣欣向荣,足够满足人们因过年而得以放松的闲散心境。
公园里,高大的树木叶子落去,空留少许零星地挂在枝头,尽是北方凋零冷冽之气。风吹着,叶子细细浮动,若有似无,它们经历了三冬的凛冽,弄风摇雪,仍旧不肯松懈。尚不知今春来得更早,未及过年便已立春,这守候也将到了尽头。如许地山的“山响”所说,不可思议的灵,愿他多用一点儿力气,及时用这天衣,于是旧的衣服脱去,也该让他们早早休息了。最后的叶衣,有些将零落成泥被燕子们衔去构巢,有些将入水被鱼儿喋入口中嬉戏玩耍,有些会掉落在孩子们的肩头又被风带走……冬末春来,终将歇去,以数种不确定的方式完成了自己。如同这走在路上的每一个人,以不同的方式完成了一日。
低矮的绿篱植被依旧艳着,红叶石楠与小叶黄杨一高一矮并行而列,与顶上光秃秃的枝条形成鲜明的对比,一则繁盛一则凋零,阳光洒下,一则柔美生机,一则硬朗坚韧。枯荣、疏密,生长在同一个时间线上。阳光明亮,群鸟飞起,绕了一会儿又再次回来,紧紧贴在它们原本占据的位置。这一起落,惊动了依旧如碧的女贞和叶间残雪的一抹抹奶油白。白色漱漱落下,伴着鸟儿杂沓的喧嚣,树下又下起一场雪。鸟儿们似也得了日光的欢喜,闲散地停驻在枝头小憩。有的伸了脖子四处张望,有的啄食树上的果子,有的起飞又落下,却不离开这棵树分毫了。是否群鸟也知年近,不再四处奔走,如同这春运上纷纷归家的人?
“看,这四棵树上竟然有三个鸟窝!”
我随路人的赞叹,侧目,疏疏的枝条间,一旋旋黑色漂浮在淡蓝的天幕里。它们在光秃秃的树头,兀自端然独立。没有人知道,它们如何经历了一场场寒风的啸喉,依旧如此冷静地立着。鸟巢,如同冬的眼睛,寂寞而又卓卓地站在高处,观望一场又一场季候的风,聆听身下这不息的沸腾的人间烟火。不知是否有冷,有痛?只是寂寂地站着,静静地,站在冷冽的风中,使冬肃静,使生命肃静,使天地肃静。天地不仁,即有枯枝败艾遍布砖缝瓦罅,却也有苍翠荫覆卓然不息,厚实苍劲里的勃勃生机,如同这经历了一冬的鸟儿,在沉默的孤冷里等待,等待苏醒、更新、完成。
“睡在哪里,都是睡在风里”,回望鸟巢,我忽又想起不知何时读过的这句话。的确,人所执着的不过是妄自分别。在何地以何种方式生活,或都无所谓,不过是自我执着作祟。年少轻狂,梦想去往远方,应未料有一日,我将走在路上,走在想要逃离的出生地,走在这座曾嫌落后的小城,而无波无澜,内心无喘。一个学生走过,拖了行李。我看到她,忽又看到彼时的自己。于是,我又随她去往天涯海角。记忆层叠涌现,颠沛流离,困顿难煎,在没有归属感的路上思念家乡。于是,我回来,重又与自己再次相聚。我知道,我回来了,从执着里回来。
以至于今日,我无所事事走着,带着调适的心情,没有其他,在年末的一日,记下某一时刻的横剖面,记下一个冬的最后形态。这冬并不区别于他冬,这城也非特别于别城,今日也并不有别于昨日,所见之景也未别于别见。
暖风吹来,我听着草木轻轻的呼吸,看着白墙上微微浮动的光影,水声从远处泶潲而来,我观望大自然的赠予,观望这一片沉默中努力在春天醒来的生命,它们诸般共存,目证着一个不起眼的北方小城,目证着生命的诸般形式,目证着人世间的平安喜气。
我知道,这些朴素的平静里,唯有扔掉执着,才能容纳寂静,孤独,沉默,和大片空白,并心存热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