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近五点了,又回到最初进来的这个小院。红漆门还是大大地开着,门外是日常的世界。在旧时光里这一程行走很慢很慢,却也悄悄地接近终点。这最后的一点点时间,我愿意在这个小院,在范钦先生身边,安静地坐一会儿。小院静极,除了守在门口的工作人员,除了我们三人,再没有旁的游客了。妹妹和儿子也默默地坐着。
院子里有几棵高大的乔木,张着巨大的树冠,夕阳从门那边照过来,四分这三的院落都在树荫下了,长满绿苔的石地上光影斑驳,蝉声不停歇地响着,不大不小,不疾不徐,也没有起伏,风也没有,时间从这里绕了过去。坐在这里,似乎可以坐到地老天荒。
有树叶从头顶缓缓落下,长卵形的树叶,朱红颜色。整个小院的地上有三四片这样的落叶。抬头看看,树树浓碧,这里的树木与家乡不同,东北四季分明,到了秋天,树叶们一齐衰老,变黄变红变赭,然后在秋风中几十上百地一齐落下,短则三五日,长也不过十几天,一棵大树成千上万的树叶会一片也不剩地落光。这里的树叶按着自己的节奏自行其是地过活,地上这几枚落叶,刚好在今天走完了它们的时间,不必凭风,成熟自落。满院子深浅浓淡的绿里面突然加入了这几点红,不由人不注意它,尤其是一个偶然来到南方来到这里的人。我看了好一会儿脚前的这抹朱红,还试着猜想它的名字,这当然是徒劳。南方佳木如云,我知道的不过几个名字,对号入座也不能够,何况漫天去想。算了,不管它是什么树的叶子,总归是枚漂亮的叶子。
出了天一阁,站在墙外回看高高伸出院落的树冠,忽地有些后悔,刚刚应该把那枚落叶拾起来带走的。
晚上去五龙潭。第二天,在酒店的庭院里闲逛,又看到这朱红色的落叶,满心地欢喜,好象久别重逢,又好象终没错过,两样情绪都有一点,俯身拾起,拿在手里仔细端详,轻轻抹去叶上的微尘,小心地捏着叶柄,预备回去压进书里,长留下这润泽的朱红。几步外刚好有个老太爷在清扫,我把树叶拿给他看询问是什么树,老大爷扫了一眼我手中的叶子,用浓重的宁波话说,“樟树!”“樟树的叶子?就是这个?”我指着旁边的树说。老人点头。原来这树叫樟树,香樟树,久闻大名,今天才对上号。以前有部电视剧叫《香樟树》,讲三个女孩子的友谊和成长,当时很是追着看了很多集,关心剧中人起伏跌宕的命运,对这上了多次镜头的树根本不曾留意。眼前的这几株樟树,枝繁叶茂,虽远不及天一阁里的樟树年长,但树干也有一个旧二号碗那般粗细,估计也有十来年树龄了。樟树香气浓郁,材质致密,耐腐防虫,旧年常被用来做家具。天一阁有一间厅室高仿了当年范氏藏书楼书籍陈设模样,大书柜就是用樟木打造的,据导游介绍,范氏当年的全部藏书都是用樟木箱柜盛放的。樟木之于文脉的传承是有大功劳的,不知道修史者为没为它记过一笔。今天的樟树大部分成了城市的景观树行道树,森林日益变少,用以成材的樟树也不多了,樟木箱柜慢慢地成了记忆里的听说,生活中已经很少见到了。
从小妹家去翡翠城附近的一个市场去买菜,杭州这几天接连下雨,空气湿润,气温舒适,一个人在路上慢慢地走。这里算是城郊了,大路宽阔,行人寥寥。四顾无人的境地,有时也很令人愉快。我在一排樟树下行走,樟树还比较细,树冠举手可及,枝叶间缀着串串青果,一股股清香在枝叶间缭绕,毫不经意地就氤氲了整条人行道。实在忍不住新鲜清香的诱惑,我伸手摘下一串青果,凑到鼻端仔细地嗅了嗅,装进了衣兜。临回家时,再摘几串,拿出东北。这样盘算了一回。不过回家时诸事纷杂,这事还是忘了。
樟树长寿。小妹家附近有一小河,河畔有几棵樟树,寿数三百以上,犹然郁郁葱葱。一天晚上,我们从久久超市回来,小妹介绍起这几棵寿星,特意拐过去带我看,只是夜色暗灯火昏,同行的两个小孩子也不肯配合停留,我只是匆匆下车一瞥,就着旁边人家房屋的微光,只能见到一段树干,粗得吓人,顶着一大团一大团地黑乎乎矗立在河边。过了些时日,我和大妹哄着两个孩子顶着霏霏细雨从家里走过去看,从小桥上看过去,能看见的古樟有三棵左右,树叶参天跨河,方圆一大片空间被遮挡得严严实实,略远处的景致都看不到了。树干几人合抱也抱不过来,离地一米左右,大树就分成两枝干,每个枝干也得两人合抱才行。树身遍是青苔,上面订着一块杭州市政府署名的小铁牌,写着树种和年龄。古树四周被砌了护堤保护起来。树下居住的人家一律都用白瓷砖砌院和屋墙,用黑琉璃瓦铺墙顶和屋顶。这些都是农民住宅,不知这里的农民具体从事什么营生,但是仅从门外一过也可以大致感知他们的生活都很富裕,相较而言,比家乡农民的平均生活要好许多。小孩子们勉强和我们照了几张照片,就嚷着要回去。我们只是过客,古樟才是这里的主人。三百年间,它们看过了不知多少的风云变幻离合悲欢,人间世的沧桑,只是它们身前一小段过往,王朝身后,战争身后,变革身后,挺拔的唯有这些古樟的守候。从前,现在,以后……
不管在哪里,樟树都是青枝碧叶,生意绵绵。人生一世,若喜欢樟树葱茏之姿,不妨学学樟树的勃勃之力,也算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