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李达康后悔没将规划图与文件一起带来林城。
此时此刻,他坐在酒店的房间里,目不转睛看着对面电视屏幕里的晚间新闻,已经是重播第二遍的了。而李达康的记忆力向来好,看过一次的新闻基本都能背出来,两分钟后,他不愿再浪费时间,果断一按遥控器,关掉电视,拿出衣服口袋里的黑色手机。
这一轮番电话轰炸,打了将近一个小时,是分别打给不同的人,包括正在看星星的孙连城与正在吃汤圆的赵东来,与他们谈起了光明峰项目问题和京州市治安问题,以及等等等。
本来,李达康心里还有几个可以打电话聊工作的人选,但赵东来却在谈话的最后隐晦地提了几句白天同事们都忙都累,还是要劳逸结合才能保证工作时的精神。
这种话也只有赵东来有胆子和他说。
李达康想了想,接受了。
接受之后他就又没事可干,无聊得心里烦,走到窗边,夜空中繁星无数,街头边华灯闪烁——六年没再来林城,周桂春这家伙如今干得还不错,没让自己失望。
想起周桂春,李达康蓦然又想起另一件事。
白天从车里出来,就是因为有周桂春在,他才没好将雨伞也从车里带出还给沙瑞金,想着等下总能还的。李达康敲敲自己的脑袋,刚才一打电话怎么就把这事给忘了。
幸好这会儿时间还不算晚,李达康拿起伞,便出门往沙瑞金的房间走去。没敢立即敲门,找到白秘书,他先问了一声:“白处长,沙书记睡了吗?”
“还没呢,不过沙书记现在不在,他刚刚出去跑步了。”白秘书看见李达康手里的伞就知道他来这儿为的什么事,但万一沙书记是想要把伞送给李书记呢,自己也不好擅自做主让李书记把伞留下。
“跑步?”李达康有点震惊了。
这都骑了一天自行车,走了一天的路了,还不累,还有力气跑步?李达康动了动自己有些酸痛的腿,随之想到一个重要的问题:
“沙书记没让人跟着吗?”
“沙书记说要相信林城的治安。”白秘书摇了摇头,也很无奈。他担心领导的安全,但还能拗得过领导的决定不成?
李达康的眼睛一下子就睁大了,在心中默念十遍“他是省委书记的大秘和省委办公厅秘书一处处长,不是自己下级,不是自己下级”,然后深呼吸一口气,和颜悦色地与白秘书说了再见。
李达康没有回自己的房间,他站在走廊思考问题。
林城的治安确实很好,但是不怕万一就怕一万,如果中央派来的沙瑞金出了什么事,自己作为陪同他调研的人员,也绝脱不了关系,何况林城还是自己的根据地,汉大帮可正愁找不到自己的短处。
这位新书记咋就这么会给自己找事?李达康一阵烦躁,拿出手机,将面部表情调整到最佳微笑状态,而后拨出了沙瑞金的号码。
当终于找到正站在开发区广场的人群里看着前方大妈们跳广场舞的沙瑞金同志时,李达康松了一口气。
到这时,李达康才想,他担心沙瑞金的安全问题,除了因为这是他的领导之外,私人原因也是有的。白天的交流那么愉快,当他说着他的改革建设理想时,沙瑞金会点头赞同;当他说着他不敢为一己私利破坏党和政府形象时,沙瑞金会郑重地说明白。
与这样的领导和同志在一起工作是愉快的,是最能够提高工作效率的。
保镖们隐藏在了四周。音乐声一阵吵闹,李达康走近沙瑞金的身边,压低着声音招呼了一句:“沙书记。”
“达康同志,我刚才电话里不是和你说让你在房间休息吗?”沙瑞金转过头来看他,“我一会儿就回去。今天你骑车累了吧?”
“没有没有,也就环湖二十七公里,您都不叫累,我哪能觉得累?”李达康永远不服输,虽然额头的汗水出卖了他,“来找您,是还样东西。”
他将手中的雨伞递给了沙瑞金。
“你还把这个带来了?一把伞,其实你拿着,不算贪污腐败。”沙瑞金笑了笑,还是把伞接过,随后返身往就酒店的方向走。
林城的夜晚依然很热闹,霓虹灯下人来人往,他们俩走在路上,气氛倒是格外静谧,好一会儿谁都没有说话。
沙瑞金一时有些不习惯这样沉默的李达康。
在他印象里的李达康明明话很多,不应该是这样安静的。于是想了一会儿,沙瑞金试探性地开口,而这一口就是直接提出了有关林城建设的具体问题。
“沙书记,您这个想法好啊!”果然不出沙瑞金所料,李达康的话匣子立刻打开了,停不下来。
沙瑞金只听,不再说话,嘴角不禁向上翘。
而当李达康讲到一半的时候仍滔滔不绝的时候,沙瑞金终于忍不住突然笑出了声。
李达康愣住了。
“没事,达康同志,你继续说,我在听。”
李达康闻言不再管心中疑惑,点点头,还真就继续地说了起来。
沙瑞金这次憋住了没有再笑。他只是在想,如果是别人,能有这个机会与省委书记一起散步,总要谈谈别的话题拉近互相之间的关系。而李达康真的很特别,特别到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人。
特别到他竟被这样的人吸引。
二十、
林城两天调研结束以后,李达康回到京州,一摊子烂事还都等着他处理,孙连城不让他省心,和欧阳菁也只有无尽期的争吵。在会展中心的水榭,李达康一脚踢飞面前的椅子,脑海中一闪而过的画面,竟那两天他与沙瑞金骑着单车一边视察十景一边讨论林城建设的场景。
他莫名怀念那个氛围。平心而论,那两天除了不能处理京州的工作,和沙瑞金这样的领导聊人生理想实在是令人心情畅快的,难得的心灵交流——这么多年他在别人身上都没有感受到的心灵交流。
这使得李达康越发期待起沙李配的成真。
沙李配成不了真了。
当李达康在赵东来的口中知道了欧阳菁犯过的事,心中是一阵后怕。李达康承认自己爱权,他害怕他的政治生命结束,他害怕再不能创造他的太平世界。
省长是肯定当不成了,那自己这个京州市委书记还能继续当下去吗?李达康思考,这件事,可大可小,关键要瞧上面的意思。从之前和沙瑞金的相处来看,这位新书记对自己的印象还不错,可是经过自己送欧阳菁去机场这一事之后呢,沙瑞金对自己还能有好感吗?
李达康站在办公室墙壁上挂着的京州市规划图前,这图上的每一个城区每一条街道他都熟悉得可以背出它们的名字,闭上眼睛就能浮现出它们的模样。
这里是老城区,李达康的手指抚摸着图上的这一条线,郑重做下了一个决定。
只要不违背原则底线,他可以尽全力去讨那位省委书记沙瑞金的欢心。
沙瑞金坐在办公室的椅子里,随意抽出面前书桌上放着的一本书,看了半页,又放回去。
他想,他现在需要好好梳理一下有关李达康的事。
无论是公,还是私。
这位省委常委、京州市委书记还果然是汉东的焦点人物,不管高育良或是季昌明,来到这间办公室汇报的都是与李达康相关的事。
不但是汉东省的焦点,也是中央重视的焦点。
汉东省政府班子里的干部谁都知道沙瑞金是带着中央的任务空降汉东任省委书记的,但这个任务究竟是什么,却没有人能够猜得出。只有沙瑞金自己清楚,他的任务不少,其中一个较为重要的,便是替中央考察李达康。
考察这位发展经济的能力在全国都独一份的省会市委书记,是个怎样的人,他的身上有没有洗不干净的问题?他与汉东省前省委书记赵立春到底是什么关系?
而沙瑞金所考察的结论将直接关系到李达康是当上省长,抑或从此结束政治生命。
现在,沙瑞金可以确定李达康身上是干净的。
高育良说李达康渴望政绩,这不假,谁不渴望政绩呢?自己也是渴望的,他希望在他治下的汉东能成为全国独一无二的经济强省。
沙瑞金理解李达康为了GDP在底线之上不顾一切的心。
可李达康终究还是有底线的,他曾经会为了一座城市的绿色环保而宁愿GDP暂时下滑,入不了省委常委,难道现在会为了保住GDP而放跑一个贪官,而做去违法乱纪的事吗?
沙瑞金庆幸当今的中国还能这样一个干部。
想做事,能做事,讲原则——这样的一个人如果不做省长,还有谁可以胜任省长这个位置?
这是公心,这是沙瑞金无半点私人感情的公心。
但后一件事,沙瑞金仍然看不透。来汉东省这么多日子,几乎在每一个人的嘴里,李达康都是赵立春最喜爱的秘书——李达康和赵立春之间到底存在何种关系?
赵立春的势力在汉东盘根错节了三十多年,如果这期间李达康为了自保而不得不犯一些小小的不算违法违纪的错误,沙瑞金想,他可以容忍。
然而,中央知道后,会容忍吗?
沙瑞金被自己的念头吓了一跳。
他担心中央对李达康的态度,这是私心了。
沙瑞金知道自己的性向,他结过婚,离过婚,他最早以为他只爱女人,后来发现他也爱男人,但年岁渐长,能让他心动的人,无论男人女人,都再难遇到。他觉得他这辈子也不可能再遇到,可是世事难料。
他终于遇到的那个人不是初出茅庐没摔过跤的大学生,不是人生始终一帆风顺的幸运儿。那个人经历过了巨大的挫折,谈起他的理想与信仰时,眼里依然还可以闪烁着最动人的光芒。
沙瑞金陷进了那样的光芒里。
还好,目前陷得不够深。
心动不是动心,沙瑞金心动在那一瞬间李达康的笑容里,他想尽快把自己抽离出这样的状态。
因为他是汉东省委书记。
他必须要为全汉东省负责。
沙瑞金转动目光,把视线投向了他的下一个调研地点,汉东省地图上的吕州。
二十一、
看到手机屏幕上所显示的来电人“沙瑞金书记”这五个字时,李达康愣了一秒钟。
今天是星期五,现在是中午十二点半,还没到晚上下班的时间,如果沙瑞金是有什么公事要联系自己,为什么不打办公室的红线电话?心中虽然疑惑,李达康还是立刻按下通话键,唇角已扬了起来:
“沙书记,您好啊!”
“达康书记,”沙瑞金的声音醇厚得温和,“你吃过饭了吗?”
李达康只当这是一句中国人所习惯使用的客套问候,当即笑着说:“谢谢沙书记关心,早吃过了。您是有什么事吗?”
李达康发誓,他没有撒谎,早饭的确是早就吃过了。至于午饭嘛,小金同志此刻正拿着饭盒在前往市委食堂的路上。
沙瑞金听到这个回答放下心,然后才问:“今天晚上你什么时候下班?有空的话,能来我家一趟吗?我有一件私事,想要麻烦你。”
私事。
听到这两个字,李达康的脸色速度变了一变。
他还没有忘,当年他还是吕州市长的时候,赵立春也用差不多的语气和他说过差不多的话。然而李达康不解的是,如今的自己与这位沙书记好像还没熟到那种地步?沙瑞金是有什么自信,自己听完他的“私事”不会直接去省委田国富的办公室举报?
欧阳菁,想到这个名字,想到那辆差一点就开到机场的专车,李达康的拳头握紧了。
或许是自己想得太多。李达康回忆起那天在林城的林荫下沙瑞金与他郑重的谈话,他从心底里希望沙瑞金能是他的同志,志同道合的同志。
等见了面,再见招拆招吧,李达康如是想。
“好啊沙书记,那您安排一个时间?”
“不,时间你来安排。这不是公事嘛,既然是我邀请你,那就应该依你的时间为准。”
说是如此说,省委书记的邀请,李达康哪里敢怠慢?放下手机,等金秘书提着从食堂打来的饭菜回来之后,他便立即吩咐金秘书改变了今晚的工作安排,并且特地嘱咐,到时间别忘了提醒自己一句,免得自己沉浸于工作中忘了这回事。
办公室里又只剩下李达康一个人,他靠回椅子背,拿出抽屉里的风油精擦了擦自己的额头。他知道,他的腰不硬,尤其在欧阳菁出事以后,有多少人等着他倒霉?所以他急于想要抱住沙瑞金的大腿,就相当于抱住中央的大腿。但如果,沙瑞金的行事与中央的原则相违背——
大不了这个京州市委书记不做了,从头再来,他照样能干出成绩。
李达康的专车到达省委大院一号楼的时候,已是黄昏,落日的斜晖照在一号楼别墅院子的青绿草地里,沙瑞金提着一桶水,正站在院里给地上的玫瑰花苗浇水。
对此,李达康的第一反应是,不是听人说瑞金书记的兴趣爱好是打篮球吗?啥时候和高育良一样变成养花了?
那些花苗,李达康倒是都认识,是他花了自己的钱在林城的玫瑰园买下,送给沙瑞金的。
“达康书记,来得这么早?”沙瑞金同李达康打招呼。
“来听沙书记您的教导啊。”李达康的脚步加快了些,走到沙瑞金的面前,笑容里透着乖巧。
沙瑞金感觉糟糕了,他竟然觉得这样笑起来的李达康很可爱。
这又是一个瞬间的心动。
但沙瑞金可以肯定,这仍然只不过是心动,他还没有动心,他也不准许自己在如今这么复杂的尚未理清头绪的局面里对一个同事动心。
“没有什么教导。”沙瑞金看了李达康一会儿,伸手轻轻拍了拍他的肩,旋即微笑,“吃晚饭了吗,达康同志?”
这回沙瑞金问的是“晚饭”,不是“饭”,李达康作为一个向来都无比诚信的人,只能回答没有。
“那正好,我也没吃,待会儿一起吃吧。”沙瑞金顿了顿,接着说,“今天请你过来,就是希望达康同志你帮个忙。”
“沙书记,您请说。”李达康在心里想着接下来应对的办法。
“我明天要去吕州调研,我院子里的玫瑰花苗,就麻烦达康同志你照顾了。”
李达康微微低下的头猛然一抬,看向沙瑞金的眼睛。
“怎么了,达康同志,有什么不便?”沙瑞金很和气地询问。
你一个堂堂省委书记,难道连替你照顾家里花草的工作人员都找不到吗?李达康很想把心里这个问题问出来,但他想了又想,最终还是笑得一脸阳光灿烂。
“好,沙书记,您放心,这两天我一定把您家的玫瑰花苗照顾得妥妥当当!”
这件事不算违背原则底线,他可以去讨这位省委书记的欢心。
然而,沙瑞金这时却用一种他看不懂的眼神凝视着他,半晌后,认真地说:
“不是我家的玫瑰,是林城的玫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