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人的海潮

网图侵删,不是很清晰,但这是我能找到的最符合我理想中鼓浪屿的图片了

列车缓缓停靠在厦门站。拥挤的车厢里,巨大的刹车声惊醒了些昏昏欲睡的人,他们中的大多数人匆忙地收拾好行李,做出要离开的样子。我依旧清醒无比,这样的旅行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从小跟随父亲在全国各地辗转,将近七个小时的旅程并不能改变我的思维清晰程度,倒是忽然想到厦门的海,狭小的港口和吝啬的灯塔,我不免深深叹息,思考忽然变得模糊起来。迷糊间我想到,年少时反抗,年少时不理解,年少时对社会种种不满而成为大人们重点教化的对象。呵,我也变成了大人。

那些准备下车的人互相看来看去,仿佛自己的行李被他人黏在各自的脸上。他们一样疲累,作为旅人的哀伤因到站而烟消云散。不知为何,我并不为靠近了目的地而欣喜,确切地说,或许根本不知道目的地在哪里,我就乘上了这趟列车。我是从哪里来的呢?是北京吗?是上海吗?那种大城市的生活,说早已适应,其实更偏向于厌倦吧。还是沿海的地方好,顺着海滩能找到些小惊喜,比如贝壳和海螺。实在疲了,也可抬头远眺大海——尽管多望几眼就被某座岛屿阻碍的视野,总是不能做到一望无际。

这时,谁伏在菽庄花园的柱子上,侧耳细听浪涛拍打海岸礁石的撞击声,连撞击以后破碎水珠溅射在浅浅沙砾上的微响都想听得一清二楚的画面,忽然浮现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就像是深深烙印在我的视网膜上,我却始终无视它。我忽然意识到,它并非不能看见,而是选择性地不愿意去回想。毕竟我们早已分别,或许在什么时候还能再见,我却也不指望了。

可这叫我如何去回想呢?这是偶然。若不是偶然,我怎会想起某人喝白咖啡还要加糖的场景呢?我怎会想起某人执意要去买那把廉价的尤克里里的场景呢?我又怎么能想起某人深夜里轻轻啜泣却强忍哀伤的场景呢?可现在,我用来找借口的所谓“偶然”已经来临,以至于就算我依然想要逼迫自己忘记,却也忘不掉了。

当悲哀涌上心头,鼻头微微一酸。想起纸巾在路上都用完了。正担心莫名其妙流泪而被旁人当成怪人时,隔壁的女学生向我递上一张纸巾。我低声道了谢,擦拭去眼角的湿润。那学生轻轻莞尔,嘴角划出一道漂亮的弧线。

“想起什么难过的事情吗?”她问。我缓了口气,说道:“不,没事,算不上难过,还是遗憾更多些。”她点点头:“我也时常有这样的感觉,我倒是觉得,遗憾正是对什么东西念念不忘的证据。”

说罢,她便自顾自地看书。村上春树。我在心里说。村上春树的书,书名被手指遮盖,只能看见作者。这番对话不仅没有让我脱离伤心,望见“村上春树”时反倒有了更大的悲哀——我还不如那些沉沉睡去的旅客,他们知道什么时候上车,什么时候到站,就算列车会晚点,甚至可能会出事故,他们也没有什么好担心的,因为他们的路一直都在前方,不会拐弯也不会掉头,没必要回头看,也没必要为早已过去的事情忧心忡忡。

可无论是我,还是琛,我们都一无所有了。我们的双眼都失了明,未来的道路又显得那么遥遥无期。我们都期盼回到相拥而泣的时光。

可我们,再也回不到相拥而泣的时光了。



我和琛到了厦门就一起下了车。原本打算去附近的街道走走就算了事,只是因为琛的任性,我们便改变了方向,搭公交车前往港口。一路上,我跟她说了很多的话,大都是关于旅行的那段时间里我走过的跟厦门没得比的大城市。

“嗯,这可真是……让人说不出话来呢……”琛微微颔首,说话时像是在思考重要的问题,刻意要让人看出来一样。她会习惯性地加上稍稍下滑的尾音,就像在说着悄悄话那样,声音落在胸口、脚尖。说罢,她便用手指轻轻拨开耳边的发丝,说实话,这一极具女性魅力的动作深深吸引了我。

行李不多,也基本都是我背。大概就是些衣服,两个睡袋,还有一本打发时间的小册子,是一套粗装《舞!舞!舞!》的前半册,连压缩饼干都舍不得多带的我本来打算抛弃它,最终还是没能抵过琛的强烈抗议。

就这样过了港口的安检,我便去售票处买了两张去鼓浪屿的船票。鼓浪屿——不过是普通的岛,独自飘荡在狭小的港湾中,说是“海上花园”,也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美好。琛的想象是:繁花遍野,涛声阵阵,时常细雨连绵,可自由流连其中,可浅读《夜莺与玫瑰》,可轻唱爱尔兰的歌谣,尽管我们当中谁也不会唱。

坐船颠簸着,总算是到了目的地,那时已近傍晚,落日余晖的景色近在眼前,琛却是失望了一番。

“啊……鼓浪屿也不过是这样嘛……”

“你指望一个商业化的小岛能带给你怎么样的浪漫呢?”我笑道。

琛不满地瞥了我一眼:“你懂什么。”说罢,便赌气似的扭头就走。

把行李寄在便利店以后,我们顺着海边的道路,一直走,一直走。余晖洒在青蓝海面上,被拉出长的影子。会有列车行驶在上面的吧?那里的旅客都长什么样子呢?建造在海面上的轨道,它能带我去哪里呢?

“嗳,叶子。”琛忽然转过头,像个小孩子一样地问我:“你说,太阳被扯得这么长,会不会疼啊?”

“啊……啊?”我从恍惚中抽离出来,低头看着琛精致的脸庞。她比我矮了一个头,身段小巧玲珑。她背对着阳光,阴影却掩盖不住光彩耀人的眼眸。

“不知道。”

“你这人,一点意思也没有。”说罢,她就不再理我了。

我只好一边苦笑,一边与她并肩踏入异乡的沙滩。远处有个孩子在玩沙子,握住的沙子从他稚嫩的手中流逝去,直到归于原本它所待的那一堆沙子中去。

我和琛形影不离。前些天,琛被确诊得了抑郁症。我知道这样偷偷带她去别处有多么危险,也很清楚自己现在所背负的责任都是我不该承担的。可当她紧紧握住我的手臂,哭泣着哀求时,我却茫然失措,无能为力,也黯然神伤起来。我连安慰她都做不到,只能以特殊的方式回应她的感情。

“你家人不担心你吗?”我若无其事地问道。

“不会。就算会,他们也没办法联系到我。”琛早就把手机关机了,“你呢?”

“或许会担心我吧,但是我在众人面前说过的傻话已经够多了,谁会去特别在意一个傻子呢。”有些傻话倒是发自内心的。

“比如‘为什么天桥不是游乐设施而必须是过街的工具呢’,这个?”琛调皮一笑,“我还记得你小学的时候问过的。”这倒是实话,我也只好拍拍她的脑袋。

“话说来啊,你难不成要在这待上一辈子?”我用半开玩笑的口吻说。

琛的脚步顿了顿,随后调整回来:“如果可以的话,当然……”

很突然,我们都互不言语了。

运动鞋踏在沙滩上的声音很沉闷,如果光脚踩上去,估计体验会更佳。但我们现在都没兴致在海边撒野。走累了,就坐在路边干净的台阶上,看夕阳一点一点落下去,藏进远处岛屿的背后。“我好冷。”琛小声抱怨。我就把身上的外套脱下来,披在她的身上。她回报我一个天真的笑容。

“嗳,叶子,你看过《小王子》吗?”

“听说过,没去特地看。”

“那书里面的小王子特别喜欢看日落。”她脱掉鞋子,抱着双膝,忧伤地望向远处,“他希望每天能看几十次几百次几千次日落……”

“那是童话吧?”我问道。

“是……就是,但是也是可以相信的嘛!信则有,不信则无。”说罢,她抿了抿嘴唇,饶有兴致地盯着大海发呆。

我们在原地坐了很久。天空完全堕入黑暗中,琛也没有想走的意思。我独自回到便利店取回行李,为了省钱,我直接在路边打好铺盖卷,草草吃了顺路打包的小食。时间也不早了。我优先钻进自己靠外边的睡袋里,对琛说:“先睡吧,明天去菽庄花园。”

琛没有反应,我又叫了一声,她才如梦初醒般点点头,钻进靠里面的睡袋。

“我可把你挡得严严实实的,睡吧。”

她缩进睡袋。见她安静下来,我也就闭上眼,疲劳瞬间袭击我的神经中枢,困倦催促我休息。迷糊间,我还听到一句呢喃:“如果我也能看几千次日落就好了……”


我早早醒了。天色还很阴沉,黎明前的夜晚寒凉深沉,除海潮扑上浅滩的轻响外,再也没有什么声音。确切点说,我根本没怎么睡着。闭上眼以后,疲惫的感觉忽然就消失了。

我整晚在想琛的事,想着她的眼泪,想着她的脸庞,想着她的忧伤和她的话语。此时我并没有与美丽女孩共度夜晚的兴奋,被她所感染的心情难以描述,海潮声音袭击着我的难过。

暗自转头,琛细微的、有规律的鼾声才被我捕获。我借着昏暗的灯光端详她的眉目,睫毛很长,眉头以一种不易被他人察觉的程度皱起来,做了什么噩梦吗?我侧身从睡袋里伸出右手,想叫醒她,却又在指尖触及海风之时,犹豫了。就像是出于对一只流浪猫的怜悯。

我解开睡袋,披上外套(没被风吹走就已经是万幸了),坐在台阶上,悄悄等待日出。忽然想起来,现在正是春天,我希望面前的海说点什么,可它什么也没说,只是继续维持着它冷漠的呼吸。


由于是工作日,去菽庄花园的人不多,我们很快买到了票。琛昨晚没睡好,欣喜的笑容有些困倦。我问她要不然今天去住民宿,她很果断地拒绝了。

“那可烧钱了。”她说。我苦笑道:“你打算待几天啊?”

“我不是说了吗,如果可以的话,待上一辈子也无所谓的。你记性真差啊。”琛抓着我的手腕,急不可耐地走近菽庄花园。只走到花园门口是看不见海的,此乃“藏海”。往前数十步,有一座狭窄的石桥,顺着石壁边沿,靠海一端独自延长,时不时能走进一座亭子里。从这里看去,阻挡视线的岛屿少了,海湾也就变得辽阔起来。木栅栏下,有许多游客在沙滩上歇息,耳畔还时不时传来尤克里里琴的乐声,这下才稍稍接近琛所期望看到的鼓浪屿的模样。

我们沿着四十四桥,闲聊着还在北京的琐事。我这才得知,琛的家庭分崩离析,跟着母亲离开南方。她不喜欢她母亲的性格,藏在心中的对金钱的崇拜让她很不自在。“那些奔波在社会上的人都这样。”她如此不满地说道。对此,我也不好再说些什么。

她提议让我讲讲我旅行的事。于是我便以一种讲故事的口吻,向她描述我所走过的城市的风景:桂林的山水,上海的东方明珠,漠河的雪,杭州的西湖,乌鲁木齐的草原,温州的五马街、福州的三坊七巷,台北的一零一大楼……国外的,伦敦的大桥,曼彻斯特的工业大楼,威尼斯的小船,这些,我都一点一点地说,琛就一点一点地听,潮起潮落,亦是如此。口干舌燥时,便喝一口水,继续说下去。

“成都。有机会去成都看看。”我叹息道。

“去成都听满大街《成都》?”琛嫣然一笑。我也不禁觉得这样挺不值得。

琛忽然停下来,把耳朵贴在旁边的石柱上。“怎么了?”我问。她摇摇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说:“这里的海声最清晰。”也示意我把头靠在柱子上,我照做了。温柔地,悠悠的潮汐被推上古老石墙而溅射在缝隙里、沙滩上、旅人的脚边、孩子的笑声里。琛的呼吸也一并混入我的耳中,如同清晨的薄雾。

“我没骗你吧?”琛的声音从石柱传来。刚才一直把注意力放在她的呼吸上,以至于大海的潮汐声都忘得差不多了。

潦草回应以后,我们继续观光,登上台阶,钻了猴洞,看了钢琴博物馆,逛到实在是没有风景可以再欣赏一遍,我们才离开。倒也没有直接回到便利店取行李,我领着她,拐进岛上居民住着的巷子里。入口处的花圃中央有一块草皮,是一个小小的足球场,孩子们都去上课了,足球场才显得很寂寞。继续走——旅行就是一场漫游,无需规定目的地,无需考虑时间,就算这样会显得很无助:我们连目的地都没有规划好,连必须的物品都不乐意准备。

可这时我们并不在意这些。青春不就是用来浪费的吗?坐在书桌前的青春,暴走的青春,抽烟酗酒的青春,不都是青春吗?现在我们还年轻,趁着年轻,才可以浪费。只是未来会藏进被浪费的时光中,手不可及。

顺道,琛在卖尤克里里的小摊子前停了下来。她看上了其中一把木色的,正要掏钱买,我制止了她,理由是买下来并没有什么用处,还增加了负担。琛颇为冷漠地撇了我一眼,掏出钱包不打算理会我。那摊主也毫不做作,利索地找了零钱,打包好尤克里里后递给琛,问道:“二位是情侣吗?”

“不,不是。”琛淡淡回答。我也点点头。这样的误会不少,我们习惯了。

我也不再阻拦琛买尤克里里(不过想到的时候已经晚了,琛连找零都收了),她执意去做的事情,没有人能拦得住。看天色还早,我们去了星巴克,此时双腿已经有点走不动了,就干脆点了咖啡入座。我按照自己的喜好点了杯美式,琛点了杯拿铁。望着颇有欧式风格的街道,我忽然看到了邮局,有点想要寄明信片。

她拿来两包白砂糖,往咖啡里搅拌。唯独这一点我决不能理解,为什么白咖啡里还要加糖呢?这点我从来没有问过她本人。她拿出随身携带的小说,借此消遣时间。

许久,大概是看到了什么章节,琛的眼里忽然染上了失落的色彩,几滴朦胧捂住她的瞳孔,她根本没有感觉到我在观察她的变化。就是这一点变化,让今晚的月亮都黯然失色,让海风都为此悲悯不已。当时我又从何处知晓呢?她又是如此的莫名其妙,所有的情感都掺杂在生死之中,仿佛不愿意或者就一定要去死一般——她的心中不存在“苟延残喘”这个成语。

生并非死的对立面,而是作为生的一部分永存。她曾这样说。


在我的坚持下,我们还是住进了民宿,那民宿就在海边,放在一楼房间的两张小床倒也不贵,推开房门就是海洋。看在这些优点,琛也就同意了。不如说她是没有心思再去考虑这些了,她的思绪似乎沉浸在别的事情里。

匆匆,鬼使神差般,为了追赶什么似的,我提早睡了。这下睡得该死地沉,做了个该死的梦。清醒来得也一样该死。我被冻醒以后,下意识地听了听身边的动静,没有声响。

没有声响?

我突然惊醒过来,心脏丢失了几个节拍。琛?她微弱的鼾声呢?她的睡颜呢?她小巧玲珑的身段呢?我快速扇了自己两个耳光,昏暗处,她枕巾有些湿润,可不见她的人影。我找不到她。

没有声响!

“琛……”我的大脑嗡嗡作响,无法冷静下来思考别的事情。我冲出房门,还是深夜,眼睛难以快速适应黑暗。只有一瞬间,听觉一瞬间的冷静,我听到了大海潮汐被卷起的声音,在春潮的轰鸣中,有谁在淌着水。

声响?

“琛!”我明明看见了海潮边走向远处的人影。用尽全力奔向那里,琛的忧郁——虽说我无法完全不能理解,不能理解她的悲伤,不能理解她的天真,不能理解她的固执,可这些又有什么关系呢?琛,与我同行的旅人,请回来吧。

“琛!回来!”

琛似乎听见我的呼喊,小巧的背影明显愣了愣,随后更加卖力地逃进海洋。我追到浅滩,海潮在抗拒,在水中的每一步都寸步难行。

“琛!你在干什么!”我狠命扑向深海,直到海水淹没胸口,我终于捉住琛的肩膀,“走!别这样!”

琛用力挣扎着,大滴大滴的泪从她的脸上流过,和海水混在一起:“放开我!叶子!放开我!”

“我们一起!我们一起留在这里,不走了,绝对不走!”

“不要!抑郁症是我的错吗?我这样的人哪里有什么未来呢?”琛的马尾辫被海风吹散,凌乱。她说了很多,都被潮水可怕的轰鸣声淹没了。

我忽然也很想嚎啕大哭一场。可我终究忍住悲伤,死死抓住她的肩膀不放。这样纠缠了几分钟,她终究筋疲力尽了,身子软了下来,我抱着颤抖的她,一步一步走上岸。琛闭着眼睛,眼泪顺着眼角,逆流成河。她又低声呢喃了什么,可我也听不见了。我也哭了。


回到民宿,好心的旅馆老板借给我一个吹风机和一套女性睡衣(她也被吓了一跳),琛洗了个澡,换好睡衣后,我让她坐在梳妆台前,用吹风机给她吹干头发。

镜子里的她低着头,眼睛有点红。我拨开她耳边的发丝,泪痕还很清晰。

“嗳,叶子。”琛梗咽开口,“对不起……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了……”

我没有说话。我仔细给她吹干后颈,为她把每一处缠绕的发丝解开,为她拨开刘海,多美啊……她低声抽着鼻子,不敢出声。

“去睡觉吧。”

琛点点头,摇摇晃晃站起身,走向自己的小床。我收拾好吹风机缠绕的电线。

忽然,琛从背后抱住了我。

“叶子……叶子……”琛的脸埋在我的背上,一声一声叫着我的名字。我没有说话。

“叶子……你说句话啊……叶子……我……我不会这样了……叶子……叶子……”

我咬住牙关,不让自己的泪又落下来。琛,这些都不是你的错,不是你的错。我会带你去很多地方,去看雨和雪,去看火山。对了,你不是很喜欢格陵兰岛吗?我会带你去格陵兰岛,我会……我会……

琛的啜泣越来越清晰,叫我的名字愈发急切。请问有谁能实现她的梦想呢?谁会带她去看几百几千次日出呢?谁会忍受她的多愁善感呢?谁会拥抱她的病情报告证书呢?看来我跟她一样,我们都神经兮兮、闷闷不乐。

我闭上眼,眼泪还是落了下来。我转身抱起她轻飘飘的身体,像是把自己的小猫安置回窝里一样,我把她放在了床上。琛用手臂挡住双眼,不让我看见,也不让她看见我。

我从行李中翻出睡袋,躺在她床边的地板上。并非担心她再次尝试自杀。只是这样,我或许可以得到一点慰籍吧。


清晨,琛换上常装,她主动提出说想要回去。

“回去?那现在要回车站……”

于是,跟来时一样,我们收拾好行李,跟民宿的老板娘道别,就坐船离开了小岛。甚至没去日光岩,没去风琴博物馆。离开的时候,琛一直趴在栏杆上,隔着海湾远远望着鼓浪屿,来时都不觉得它竟然这么大,大到可以兼容海潮的暴躁,海潮的温柔。

“叶子……”“我在。”

“叶子……”“我在……”

这样没有营养的话题来回了数遍,同船的旅客或多或少会悄悄看着我们,但很快就继续做自己的事情。

离开了鼓浪屿,我们叫了的士——反正也要回去了,剩下的钱还有很多,坐车回北京是足够了。琛一直攥着我的手,没有放开过。

我们互相沉默。

从此处到车站的事情,我记得不太清楚了。记忆从这里开始断节,接不上,就开始瓦解,瓦解成一块块割手的碎片,一触碰就会流血。实际上我已经遍体鳞伤了,远比这段记忆更加伤人的,我就算能表达出来,也不愿意再回想第二遍了。

我希望永远记得的,琛温热的手心,忧伤的眼神,跟着旅人一起流浪的背影,一切,她的发丝,她看书的样子,她的习惯云云,就算记得也没什么用途,只是单纯浪费脑容量,我也依旧希望如此。

列车上,我们坐在并排的位置,车上的人很多,也基本都在玩手机,一些人趴在折叠桌上小憩。琛把全身都靠在窗户边上,无力地说:“暧,叶子,你还没回答我呢,太阳被拉的那么长,它会痛吗?”

我颔首,想了想说:“怎么会呢,它在用它的方式靠近月亮呢。”


闷热的空气压得我喘不过气来,快要下雨了吧。

我坐在列车上想了又想,抢在列车再次行驶的前几秒带上行李下了车。去买了几块永泰葱饼,胡乱啃了啃填饱肚子。出了车站,厦门南站。我找到快速公交的站牌,仔细看了看地图。

随后,一个带着大帽子的女性也走过来,似乎也在寻找某个地点。我瞄了一眼,她比我矮一个头,背着尤克里里。

对方似乎也注意到我了,抬起头看着我,睫毛很长,长发及腰,脸廓透出几分成熟女人的韵味,眼眸中略有几分潮湿,想必是刚刚哭过。

我们不约而同地相视一笑,初次见面的朋友,应该是这样的吧。旅人——你要去哪里呢?我们都在心里问道,可谁也没说出口。我们的青春已经过去了,谁也无法再把那份朦胧的情感大胆的说出口,说什么对未来的期许,对未来的失落,都是空话和神经质的表现,会有人说我们还没有长大,还没有做好面对苦难的准备。这全都是因为我们正在成长的尽头,不可避免。

“去鼓浪屿吗?”

她故作礼貌地微微一笑,轻轻问道。现在泪水流淌在静谧的岁月中,海潮的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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