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又是一个狐狸精看上书生美好前程夜自荐的故事。
但是和封三娘不同,这事无关基情。青梅有幸,娟娟美好得到了男人的尊重。这个张生比那个见到便宜就占的孟生强了一百倍。但故事结局并不符合我们的婚姻观,又是要命的娥皇女英式。但是我们从两个女人的对话之中,总能看到张生真心疼爱和尊重青梅的影子。
很多书评也称赞青梅有主见有魄力,然而没有遇人不淑,亦为幸也。
我不喜欢青梅的一点是她虽是人狐混血儿,几乎已经没有“狐性”了。
白下程生,性情磊落,不为世俗礼教所束。
一天程生从外归家,解腰带时发觉带子好像有东西吊着,十分沉重。抓过带子来瞧,又好像没有什么。
忽然,一女子从程生脱掉的外衣后面走了出来,用手掠动头发朝他婉然而笑,十分动人美丽。
程生心下怀疑她是鬼。
女子似乎看出来他的心思说:“妾不是鬼,是狐仙。”
程生爽朗笑道:“得到如此佳人,就算是鬼都不怕,况且是狐仙!”
程生慨然与女子共赴鸳鸯帐。
二年以后,女子给程生生了一个女儿,小名青梅。
女子经常给程生说:“你不要另娶,我会为你生个儿子。”
程生相信她,于是不再娶,亲朋好友都常取笑他。
程生在嘲笑声中改变了主意,给湖东王氏下了聘。
女子听说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给青梅喂奶,闻之甚怒,将青梅放在程生的手上,说:“这是你家的赔钱货,你要养她杀她都随你!我凭什么要帮别人当奶妈!?”夺门径去。
青梅长大后伶俐俊俏,十分漂亮,和她的母亲特别像。
没有多久程生生病过世了,王氏也改嫁了。
青梅在堂叔那里寄人篱下。
堂叔放荡而品行不佳,打算把青梅卖掉中饱私囊。
恰逢有个姓王的新进进士,正在家中听候选授官职,听说青梅聪明,就用重金把青梅买了回来给自己的二女儿阿喜当贴身丫鬟。
阿喜刚好十四岁,已出落得容华绝代。
阿喜见到青梅很喜欢,叫青梅就住在自己的闺房里。
青梅平时非常善于察言观色,伺候得非常周到,于是王进士一家都很怜爱青梅。
同乡张生,字介受。家里很穷,也没有什么固定资产,租住在王家。张生品行纯良,人也孝顺,有礼有节,又专心读书。
青梅偶然一次到张生的家,见到张生坐在石头上喝粗糠粥,进屋和张生母亲拉家常,却见张生母亲的桌上摆着猪蹄。
当时张生的父亲卧病在床,张生进了屋,抱着父亲伺候他方便。
父亲便液弄脏了张生的衣服,父亲感觉自己脏了孩子自恨不已,张生安慰父亲,遮住弄脏的地方说没有弄到衣服上。
张生把父亲安顿好之后,急忙跑出去自己清洗衣服,生怕父亲知道了。
青梅顿时刮目相看,为张生孝举所震动。
回来见到阿喜,对阿喜说:“我们家的这个租客,真不是一般人!娘子要是不想寻觅好丈夫就罢了,如果要找好丈夫,就应该是张生!”
阿喜担心父亲看不上张生家里贫穷。
青梅说:“没关系。这一切取决于你。如果可以,我偷偷去告诉张生,叫他家来提亲,夫人肯定会找你商量,你只需要说'诺’就行了。”
阿喜还是忧惧张生的贫穷,害怕从此为人耻笑。
青梅说:“我自认为我能看世间人的面相,张生必定是个能成大器的男子。”
(这劝说富家姑娘下嫁穷男人真是费劲!和那个范十一娘一样,既然那么顾虑,那么介意门第,干什么要撮合啊!嫁个有钱人就行了!不过我觉得聊斋就是给穷书生以慰藉的,所以....)
到了第二天,青梅把阿喜的心意告诉了张生的母亲。
张母大惊,说这不是好消息。
青梅说:“小姐也是听闻公子贤良,我故意探她的意思问出来的。媒人一去,我和小姐以实相告,这婚事一定成。就算是不成,有什么对公子有辱呢?”
张母道:“诺。”
张母于是拜托卖花的侯氏去说媒。
王夫人听了觉得很好笑,告诉了王进士,王进士也大笑起来。
老两口把阿喜唤来,说了侯氏来说媒的事情。
阿喜还没有来得及答话,青梅大赞张生贤良,说他必定以后大富大贵。
夫人又问阿喜:“这是你的终身大事,如果你能忍受吃糠噎菜的生活,那就为你答应了这门亲事。”
阿喜俯首不语许久,终于看着墙壁说:“贫富都是命,倘若我命好,则贫不了几时,如果命中注定不是贫苦之人必定也穷不了多久。如果我命薄,那些王孙贵族,让人没有立足之地,立命之所的难道少了吗?还请父母亲为我做主。”
王夫人叫女儿来商量,只是为了大家寻开心笑话一下。等听到女儿这般言语,登时不乐,问道:“你真的想嫁给张生?”
阿喜不敢开口。
王夫人更怒,又问。
阿喜更不敢答。
王夫人大怒:“贱骨头!不长进!想要拿着篮子去当叫花子婆!你怎不羞死?”
阿喜气得脸儿绯红,含泪而去。
侯氏见势不妙也溜了。
青梅看这事成不了了,当然自己给自己做主。
过了几天,到了夜晚直接来找张生。
张生正灯下读书,惊问从何而来。
青梅吞吞吐吐,却又不离开。
张生正色请她离开。
青梅才哭道:“我是好人家的女儿,不是淫奔的人。只是感你贤良,所以愿意把自己托付给你。”
张生说:“你爱我,说我贤良。昏夜私会,自爱者尚且不为,何况你口中的贤者就能做出这等之事?与女子始乱而后婚,君子尚且不为,倘若不能成婚,两人如何自处?“
青梅泣曰:“如果我们能成婚,你是否愿意收留我?”
张生坦荡的说:“我能得到你的厚爱,我又有什么顾虑?只是有三样,不知如何处理,所以不敢轻易许诺于你。”
青梅问:“何事?”
张生说:“你能不能自主自己的婚事,此其一;如果你能自主,我父母不愿意,也不知道如何是好,此其二;如果我父母愿意,而你的身价必定很贵,我这么穷,不一定能为你赎身,此其三。你快快回去,瓜李之嫌可畏也!”
青梅临别时,又嘱咐张生:“如果你有意和我成为夫妻,请和我共同努力。”
张生答应了。
青梅回到阿喜房内,阿喜责问她到哪里去了?
青梅跪下,说自己到张生处自投。
阿喜惊怒:“你居然私奔!我必须要拷打责罚你!”
青梅哭诉道:“小姐!我没有私会!”
将自投又复返的经历相告。
阿喜听后叹道:‘不私自结合,是礼;一定禀告父母,是孝;不轻易许诺,是信。有这三德,老天必定会保佑他的,张生不用再担忧自己贫困了。”
随后又说:“你打算怎么办?”
青梅回答说:“要嫁给他。”
阿喜笑着说:“傻丫头,你能自己作得了主吗?”青梅说:“若不成,就去死!”
阿喜说:“我一定满足你的愿望。”
青梅面露喜色,叩头不已。
又过了好几天,青梅对阿喜说:“以前您说的是玩笑话呢,还是真发慈悲呢?若当真的话,我还有些难言的隐情,再求您同情帮助。”阿喜问她。
青梅回答道:“张生拿不出订婚的聘礼,我又没有能力自己赎身,如非要原来身价的话,同意把我嫁给他实际上还是不同意。”
阿喜沉吟着说:“这不是我能办到的事。我说把你嫁给他,还怕不太合适。再说一定不要你的身价,这是父母绝不会应允的,也是我不敢说的。”
青梅听了,难过地流下眼泪,只是求阿喜能同情帮助她。阿喜沉思了好一阵,说:“实在没有办法,我自己积攒了一些钱,全部给你帮忙吧。”
青梅拜谢了阿喜,并把这事偷偷地告诉了张生。张母知道了非常高兴,多处求借,凑齐了身价钱,收藏起来等着听好消息。
正巧王进士被选任山西曲沃知县,阿喜趁机对母亲说:“青梅年龄也不小了,咱们又要随父亲上任,不如送她走了吧。”
母亲本来就认为青梅太伶俐,怕她引导阿喜不走正路,多次想把她嫁出去,就怕女儿不乐意。现在听女儿这么说,心里非常高兴。
过了两天,有个佣人的妻子来说了张家想娶青梅的意思。
王进士笑着说:“这家人也只配找个丫鬟作媳妇,他们前次的做法简直也太荒唐了!不过要把她卖给富贵人家做妾的话,价钱还能比过去高一倍。”
阿喜急忙进屋说:“青梅侍奉我这么长时间,把她卖给人家做妾,太不忍心了。”
王进士于是传话给张家,仍然按原来的身价付钱,还了卖身契,把青梅嫁给了张生。
青梅嫁到张家后,孝敬公婆,尽心周到,胜过了张生。
而操持家务更是勤快,糠秕当饭也不觉得苦,因此全家人都非常敬重她。
青梅又以刺绣为业,她绣出的东西卖得很快,商贩们等候在张家门前抢购,惟恐得不到手。
用刺绣换来的钱多少可以应付穷日子。
她还劝张生不要光顾家耽误了读书,家里的事情全由她自己承担起来。
因为王进士就要上任了,青梅便去与阿喜道别。
阿喜见到她,哭着说:“你得到了好的归宿,我实在不如你。”
青梅说:“我知道这是谁赐给我的,怎敢忘了呢?不过您认为不如我,恐怕要折我的寿了。”
两人哭着惜别。
王进士一家到了山西任上,仅半年,夫人就死了,灵柩停在寺庙中。
又过了两年,他这个知县因为行贿罪被免职,罚交赎罪的银两数以万计,因而家道渐渐贫困不能自给,随从们也都四下逃散。
这时,瘟疫流行,王进士感染疾病也死了,仅有一个年老的女佣人跟随着阿喜。没过多久,女佣人又死去,只剩下阿喜自已孤苦伶仃,日子越加难过。
有个邻居老太婆来劝阿喜出嫁。
阿喜说:“谁能为我埋葬父母,我就嫁给谁。”老太婆很同情她,送给她一斗米就走了。
半月后老太婆又来说:“我为你费了很大劲,事情很难办。贫的不能为你葬双亲,富的又嫌你家道败落,怎么办!还有一个主意,只是怕你不会同意。”
阿喜问:“什么主意?”老太婆回答:“这地方有个李郎,想讨个二房,若见到你的容貌,即使让他多花钱来厚葬你的父母,他必定在所不惜。”
阿喜大哭道:“要我这官宦人家的女儿去做妾啊!”
老太婆没再说话,就走了。阿喜自此每日只吃一顿饭,勉强维持着等待有人出钱买她。这样过了半年,日子越来越难维持。
有一天,老太婆又来了。
阿喜哭着对她说:“困难到这种地步,常想自杀;所以还能苟活着,仅仅是因为还存双亲的灵柩停在这里。我自己死了填沟壑不要紧,谁来收我父母的尸骨呢?因此想还不如按照你说的主意办吧。”
老太婆于是领李郎来,他一见到阿喜,心中大喜,立即出钱为阿喜父母办理安葬。
等一切处理完了,就用车把阿喜拉回家,去见他的大老婆。
因为这大老婆既厉害又嫉妒,所以李郎起初不敢说阿喜是妾,只是假说买了个侍女。
等到见了阿喜,大老婆暴跳怒骂,拿木棍把她打了出去,不让再进门。阿喜披头散发痛哭流涕,进退两难。
正好有个老尼姑经过这里,见状动了恻隐之心,便邀她一同居住。
阿喜转悲为喜,就跟老尼姑走了。
到了庵堂中,阿喜拜求削发为尼。
老尼不同意。说:“我看你并不是久落风尘的人。庵中的粗碗糙米大体上可以自足,你暂且先寄居在这里等待着。只要时机到来,你就会自己走的。”
这样住了不长时间,城市中的一些无赖之辈见阿喜长得美,经常来敲门并说脏话调戏她,老尼也无法制止他们,逼得阿喜又是哭叫又是寻死的。
为此,老尼前去请求吏部的某官专门贴了告示严厉禁止,这些恶少们才开始稍微有些收敛。
后来又有人乘黑夜在庵墙上挖洞,幸被尼姑们发现惊呼才离去。
因而再次告到吏部某官那里,捉住了首恶,送郡城中拷打,才渐渐安稳了。
又过了一年多,有个贵公子经过庵中,被阿喜的美貌惊呆了,硬求老尼替他通殷勤,又重礼厚赂老尼。但老尼婉言对他说:“她是官宦世家的后人,不会甘心给人家作侍妾的。公子暂且回去,推迟几天再去给您报信。”
贵公子走后,阿喜想服毒药求死,夜里梦见父亲来,很痛心地说:“以前我没有依从你的心愿,才使你至于此,现在后悔已经晚了!但只要你暂缓片刻不死,夙愿还可以再实现。”
阿喜感到非常奇怪。
天亮了,阿喜梳洗过后,老尼见了惊讶地说:“看您的脸上,浊气已经全消了,一切艰难和不顺心的事都不用再愁了。您的福气就要来了,不要忘了老身啊。”
话未说完,就听到了敲门声。
阿喜惊慌失色,知道必定是贵公子的家奴,老尼开门一看果真是他。
家奴急问事情的结果,老尼好话应承,再请宽限三日。家奴转达主子的话,事若不成,让老尼亲自向公子回话。老尼毕恭毕敬满口答应,说着感谢话打发家奴走了。
阿喜大为伤心,又想自尽。
老尼急忙劝止。阿喜担心贵公子过三天再来催,无话可对。老尼说:“有我在,要砍要杀我自己承当。”
第二天下午,下起了倾盆大雨。忽然听到有好几个人用力敲门,并大声喊叫。阿喜以为发生了什么变故,吓得手足无措。
老尼冒着大雨开开门,看见门前停放着一抬轿子;有几名丫鬟从里面扶出一位美人来,随从簇拥,声势显赫,车轿非常漂亮。
老尼惊奇地问他们有什么事,回答说:“是司理大人的家眷,想在这里暂时避避风雨。”
老尼引导美人进了大殿,移过坐榻恭敬地请她坐下。家人和女佣们全都跑向禅房,各人寻找休息的地方。女佣进屋见到了阿喜,见她很美,连忙跑去告诉了夫人。不多时,雨停了,夫人起身要去禅房看看。
老尼领她进屋,夫人见到阿喜惊呆了,两眼盯着一眨也不眨,阿喜也把她端详了好一阵子。
这位夫人不是别人,竟是青梅!
两人相认都失声痛哭,于是谈起了分别后的经历。原来张翁病故后,张生服丧期满复出做官,连连升迁,被授予司理官职。他先同母亲一起赴任,随后这才来搬家眷。
阿喜叹息着说:“今日看来,你我二人可以说是有天壤之别呀!”
青梅笑着说:“幸亏您遭受磨难未嫁夫君,老天爷才想叫我们两人团聚呢。假如不是遇到这场大雨,怎么会有今天的相逢呢?这其中全有鬼神相助,并非是人力能办到的。”
于是拿过珍珠蔻和锦缎绣衣,催促阿喜换装。
阿喜低头徘徊不接,老尼从中极力夸赞并劝说她。阿喜担心到张府同居名不正言不顺。
青梅说:“咱俩的名位以前早有定分,婢子我哪敢忘了您的大恩大德!试想那张郎岂是忘恩负义的人?”说完硬为阿喜换装,辞别老尼而去。
到了司理官邸,张氏母子见了都很欢喜。阿喜拜见老夫人说:“我今天真没有脸面来见母亲。”张母笑着安慰她。随后商量选择吉日举行婚礼。
阿喜对青梅说:“尼庵中只要有一线生路,我也不愿意跟随夫人到这里来。若念往日的友情,能得到一间房子,只要容得下一个能坐的蒲团就很满足了。”
青梅笑笑没有答话。到了婚礼那天,她把华丽的礼服抱了过来,阿喜左右为难,不知如何是好。忽然听见鼓乐声响了起来,她也身不由己了。
青梅带领丫鬟女佣硬给她换上礼服,簇拥着走出来。见张郎身穿朝服在拜,于是自己也不觉盈盈而拜。
青梅把她拉入洞房,说:“空着这个位子等待您已经很久了。”
又回头对张郎说:“今夜是您报恩的机会,可要好自为之。”
说完返身要走,被阿喜捉住了衣襟。
青梅笑着说:“不要留我,这事可不能代替。”掰开阿喜的指头脱身而去。
自此,青梅小心谨慎地侍奉阿喜,从不冒犯。
而阿喜始终惭愧心中不安。于是张母便叫对她两人都称夫人。
但是青梅仍以原来的名分对阿喜行婢妾礼,而且从不懈怠。
过了三年,张生由司理职选调进京,经过尼庵,送上五百两银子酬谢老尼。老尼不收。再三强留,于是收下二百两,用来修建了大士祠,立起了王夫人碑。
后来张生官职做到侍郎。程夫人青梅生了两个儿子一个女儿,王夫人阿喜生了四个儿子一个女儿。
张侍郎又上书皇帝陈述了事情的始末,青梅和阿喜都被封为夫人。
异史氏说:天生丽质难自弃的美人,应该和名贤匹配;然而世俗的王公贵胄,却明珠暗投,将其赠与纨绔子弟轻贱。这真是造物主一定会争取的。而曲曲折折,要有良好结局更需要用心经营谋划,人间造化真是苦费心啊!唯独青梅独具慧眼,可以在尘埃中辨识英雄之才,立誓非他不嫁,否则宁愿一死;那些冠冕堂皇的人物,放弃了德行而去追求富贵人家的纨绔子弟,他们的智慧何以比这个婢子(青梅)还要低下啊!
聊斋志异《青梅》原文
白下程生[1],性磊落,不为畛畦[zhěn qí][2]。一日,自外归,缓其束带,觉带端沉沉,若有物堕。视之,无所见。宛转间,有女子从衣后出,掠发微笑,丽绝。程疑其鬼,女曰:“妾非鬼,狐也。”程曰:“倘得佳人,鬼且不惧,而况于狐。”遂与狎。二年,生一女,小字青梅,每谓程:“勿娶,我且为君生男。”程信之,遂不娶。戚友共诮姗([qiào shàn],讽刺;讥笑)之。程志夺,聘湖东王氏。狐闻之怒,就女乳之,委于程曰:“此汝家赔钱货,生之杀之,俱由尔。我何故代人作乳媪[ǎo]乎!”出门径去。
青梅长而慧;貌韶秀[3],酷肖其母。既而程病卒,王再醮去。青梅寄食于堂叔;叔荡无行[4],欲鬻[yù]以自肥。适有王进士者,方候铨于家[5],闻其慧,购以重金,使从女阿喜服役。喜年十四,客华绝代。见梅忻悦,与同寝处。梅亦善候伺,能以目听,以眉语[6],由是一家俱怜爱之。
邑有张生,字介受。家窭([jù],贫穷,贫寒)贫,无恒产,税居王第。性纯孝,制行不苟[7],又笃于学。青梅偶至其家,见生据石啖糠粥;入室与生母絮语,见案上具豚蹄焉。时翁卧病,生入,抱父而私[8]。便液污衣,翁觉之而自恨;生掩其迹,急出自濯[zhuó],恐翁知。梅以此大异之。归述所见,谓女日:“吾家客,非常人也。娘子不欲得良匹则已;欲得良匹,张生其人也。”女恐父厌其贫。梅曰:“不然,是在娘子。如以为可,妾潜告,使求伐焉[9]。夫人必召商之:但应之曰‘诺’也,则谐矣。”女恐终贫为天下笑。梅曰:“妾自谓能相天下士,必无谬误。”明日,往告张媪。媪大惊,谓其言不祥[10]。梅曰:“小姐闻公子而贤之也,妾故窥其意以为言。冰人往,我两人袒焉,计合允遂。纵其否也,于公子何辱乎?”媪曰:“诺。”乃托侯氏卖花者往。夫人闻之而笑,以告王。王亦大笑。唤女至,述侯氏意。女未及答,青梅亟赞其贤,决其必贵。夫人又问曰:“此汝百年事。如能啜糠覈也[11],即为汝允之。”女首久之,顾壁而答曰:“贫富命也。倘命之厚,则贫无几时:而不贫者无穷期矣[12]。或命之薄,彼锦绣王孙[13],其无立锥者岂少哉[14]?是在父母。” 初,王之商女也;将以博笑[15];及闻女言,心不乐曰:“汝欲适张氏耶?” 女不答;再问,再不答。怒曰:“贱骨,了不长进[16]!欲携筐作乞人妇,宁不羞死!”女涨红气结,含涕引去[17]。媒亦遂奔。
青梅见不谐,欲自谋。过数日,夜诣生。生方读,惊问所来;词涉吞吐[18]。生正色却之。梅泣曰:“妾良家子,非淫奔者[19];徒以君贤,故愿自托。”生曰:“卿爱我,谓我贤也。昏夜之行,自好者不为,而谓贤者为之乎?夫始乱之而终成之,君子犹曰不可;况不能成,彼此何以自处?”梅 曰:“万一能成,肯赐援拾否[20]?”生曰:“得人如卿,又何术?但有不 可如何者三[21],故不敢轻诺耳。”曰:“若何?”曰:“不能自主,则不可如何;即能自主,我父母不乐,则不可如何;即乐之,而卿之身直必重,我贫不能措,则尤不可如何,卿速退,瓜李之嫌可畏也[22]!”梅临去,又嘱曰:“君倘有意,乞共图之。”生诺。梅归,女诘所往,遂跪而自投[23]。女怒其淫奔,将施扑责。梅泣白无他,因而实告。女叹曰:“不苟合,礼也; 必告父母,孝也;不轻然诺,信也:有此三德,天必之,其无患贫也已。” 既而曰:“子将若何?”曰:“嫁之。”女笑曰:“痴婢能自主耶?”曰:“不济,则以死继之。”女曰:“我必如所愿。”梅稽首而拜之[24]。又数日,谓女曰:“曩而言之戏乎,抑果欲慈悲耶?果尔,尚有微情,并祈垂怜焉。”女问之,答曰:“张生不能致聘,婢又无力可以自赎,必取盈焉[25], 嫁我犹不嫁也。”女沉吟曰:“是非我之能为力矣。我曰嫁汝,且恐不得当;而曰必无取直焉,是大人所必不允,亦余所不敢言也。”青梅闻之,泣数行下,但求怜拯。女思良久,曰:“无已,我私蓄数金,当倾囊相助。”梅拜谢,因潜告张。张母大喜,多方乞贷,共得如干数,藏侍好音。会王授曲沃宰[26],喜乘间告母曰:“青梅年已长,今将莅任,不如遣之。”夫人固以青梅太黠[xiá],恐导女不义,每欲嫁之,而恐女不乐也,闻女言甚喜。逾两日,有佣保妇白张氏意。王笑曰:“是只合偶婢子,前此何妄也!然鬻媵高门,价当倍于曩([nǎng],从前)昔[27]。”女急进曰:“青梅侍我久,卖为妾,良不忍。”王乃传语张氏,仍以原金署券[28],以青梅嫔于生[29]。入门,孝翁姑,曲折承 顺[30],尤过于生;而操作更勤,餍([yàn],吃饱)糠秕不为苦。由是家中无不爱重青梅。梅又以刺绣作业,售且速,贾人候门以购,惟恐弗得。得资稍可御穷[31]。 且劝勿以内顾误读,经纪皆自任之。因主人之任[32],往别阿喜。喜见之, 泣曰:“子得所矣[33],我固不如。”梅曰:“是何人之赐,而敢忘之?然以为不如婢子,恐促婢子寿[34]。”遂泣相别。
王如晋,半载,夫人卒,停柩寺中。又二年,王坐行赇免,罚赎万计[35], 渐贫不能自给,从者逃散。是时,疫大作,王染疾亦卒。惟一媪从女。未几,媪又卒。女伶仃益苦。有邻妪劝之嫁,女曰:“能为我葬双亲者,从之。” 媪怜之,赠以斗米而去。半月复来,曰:“我为娘子极力,事难合也:贫者不能为葬,富者又嫌子为陵夷嗣[36]。奈何,尚有一策,但恐不能从也。” 女曰:“若何?”曰:“此间有李郎,欲觅侧室[37],倘见姿容,即遣厚葬,必当不惜。”女大哭曰:“我绅裔[yì]而为人妾耶!”媪无言,遂去。日仅一餐,延息待价[38]。居半年,益不可支。一日,媪至。女泣告曰:“困顿如此,每欲自尽;犹恋恋而苟活者,徒以有两柩([jiù],装着尸体的棺材)在。已将转沟壑[39],谁收亲骨者?故思不如依汝言也。”媪于是导李来,微窥女,大悦。即出金营葬,双槥([huì],小棺材)具举[40]。已,乃载女去,入参冢室[41]。冢室故悍妒,李初未敢言妾,但托买婢。及见女,暴怒,杖逐而出,不听入门。女披发零涕,进退无所。
有老尼过,邀与同居,喜从之。至庵中,拜求祝发[42]。尼不可,曰:“我视娘子,非久卧风尘者[43]。庵中陶器脱粟[44],粗可自支[45],姑寄此以侍之。时至,子自去。”居无何,市中无赖窥女美,辄打门游语为戏,尼不能制止。女号泣欲自尽。尼往求吏部某公揭示严禁[46],恶少始稍敛迹。后有夜穴寺壁者,尼警呼始去。因复告吏部,捉得首恶者,送郡笞([chī],用鞭杖或竹板打)责,始渐安。又年余,有贵公子过庵,见女惊绝,强尼通殷勤,又以厚赂啖尼。尼婉语之曰:“渠簪[zān]缨胄[47],不甘媵[yìng]御[48]。公子且归,迟迟当有以报命。” 既去,女欲乳药死[49]。夜梦父来,疾首曰[50]:“我不从汝志,致汝至此,悔之已晚,但缓须臾勿死,夙愿尚可复酬。”女异之。天明,盥已,尼望之而惊曰:“睹子面,浊气尽消,横逆不足忧也[51]。福且至,勿忘老身矣。” 语未已,闻叩户声。女失色,意必贵家奴。尼启扉,果然。骤问所谋。尼甘语承迎,但请缓以三日。奴述主言,事若无成,俾尼自复命。尼唯唯敬应, 谢令去,女大悲,又欲自尽。尼止之。女虑三日复来,无词可应。尼曰:“有 老身在,斩杀自当之。”次日,方晡([bū],申时,即午后三点至五点。)暴雨翻盆,忽闻数人挝([zhuā],打,敲打)户大哗。女意变作,惊怯不知所为。尼冒雨启关,见有肩舆([yú],轿子)停驻;女奴数辈,捧一丽人出;仆从煊赫,冠盖甚都。惊问之,云:“是司李(即司理,掌狱论之官)内眷,暂避风雨。”导人殿中, 移榻肃坐,家人妇群奔禅房,各寻休憩。人室见女,艳之,走告夫人,无何,雨息,夫人起,请窥禅室。尼引人,睹女艳绝,凝眸不瞬。女亦顾盼良久。夫人非他,盖青梅也。各失声哭,因道行踪。盖张翁病故,生起复后[52],连捷授司理[53]。生先奉母之任,后移诸眷口。女叹曰:“今日相看,何啻[chì]霄壤(天和地,比喻相去极远,差别很大。)!”梅笑曰:“幸娘子挫折无偶,天正欲我两人完聚耳。倘非阻雨,何以有此邂逅?此中具有鬼神,非人力也。”乃取珠冠锦衣,催女易妆。女首徘徊。尼从中赞劝之。女虑同居其名不顺,梅曰:“昔日自有定分,婢子敢忘大德!试思张郎,岂负义者?”强妆之。别尼而去。
抵任,母子皆喜。女拜曰:“今无颜见母。”母笑慰之。因谋涓吉合卺[jǐn]。 女曰:“庵中但有一丝生路,亦不肯从夫人至此。倘念旧好,得受一庐,可容蒲团足矣[54]。”梅笑而不言。及期,抱艳妆来。女左右不知所可[55]。 俄闻乐鼓大作,女亦无以自主。梅率婢媪强衣之,挽扶而出。见生朝服而拜,遂不觉盈盈而亦拜也。梅曳入洞房,曰:“虚此位以待君久矣。”又顾生曰:“令夜得报恩,可好为之。”返身欲去。女捉其裾,梅笑曰:“勿留我,此 不能相代也。”解指脱去。青梅事女谨,莫敢当夕[56]。而女终惭沮不自安。于是母命相呼以夫人。梅终执婢妾礼,罔敢懈。三年,张行取人都[57],过庵,以五百金为尼寿。尼不受。强之,乃受二百金,起大士祠[58],建王夫人碑。后张仕至侍郎[59]。程夫人举二子一女,王夫人四子一女。张上书陈情,俱封夫人。
异史氏曰:“天生佳丽,固将以报名贤;而世俗之王公,乃留以赠纨[60]。 此造物所必争也。而离离奇奇,致作合者无限经营[61],化工亦良苦矣[62]。独是青夫人能识英雄于尘埃,誓嫁之志,期以必死;曾俨然而冠裳也者[63],顾弃德行而求膏粱[64],何智出婢子下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