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子
昆明的这个夏天,老天爷疯了!
几天前的一个晚上,我躺在床上似睡非醒,突然一个炸雷山响,暴雨倾泻,雨点急促地打在窗玻璃上,电闪雷鸣,霹雳当头,真有天崩地裂的感觉!这个夜晚,昆明不知又有多少地方被淹了。
六十多年前,刚到昆明的时候,我家住在拓东路,我们小孩子常到附近的古幢公园去玩,那里有座古经幢,髙6米多,石幢上塑大小人物300尊,大的约3尺髙,小的仅1寸。传说昆明有一百条蛟龙,潜藏于不同的海湖河道水域中,龙宫就在澄江海,每隔几年,就有一条蛟龙起蛟行雨,据说古幢是张三丰降妖除魔的镇蛟之宝。今年是哪条龙行蛟呢?
夜深了,风雨渐息,闷热心烦,毫无睡意,不知为什么会想哥哥。多年以来,我们兄妹各自忙碌,并不常见。虽然他去年悴然离世,痛彻难当,事后并不常想,不能常想!今夜感觉着实奇怪,翻身坐起,查看日记,去年的七月二十三日凌晨辞世,现在是他的周年祭日啊!父亲为他取名龙,他曾主张将父亲骨灰罐沉于澄江海底……真有天人感应吗?风雨大兴,是来看我们吗?虽然明知雨为天地之气,不由于龙,但仍不免心有惶惑。
人生一世,父母恩重于天,但能陪伴你时间最长感情最深的当属同胞共生的兄弟姐妹,就如人之不能断其手足一样。在家里,哥哥行二我行三,我们从小到大的回忆太多!
四十年代,我和哥哥就是三、五岁的孩子,为逃避国民党特务的追捕,父母带我们离开白区奔赴延安,黑夜中我坐在驴背的箩筐里,哥哥随大人走在泥泞和着冰渣儿的山路上。
在延安保育院,我和哥哥成月的见不着爸妈,和别的小朋友一样不分男女剃成光头,穿着边区自纺的粗布白衣蓝裤,条件艰苦,没法儿洗澡,怕生虱子。
哥哥常在窟洞的弹壳堆里揀大小不一磨得铮亮的铜子弹壳,还很在行地向我说明是什么型号什么枪的弹壳儿。
后来他入了延安保育小学,曾用幼稚的小手书写“毛主席万岁”的标语,刊载于《延安日报》上。
保育院保小随军进西安,孩子们坐的货车行驶在坎坷不平的黄河河床上,车子颠腾摇荡,河水没过车轮,孩子们吓得呜哇乱叫,哥哥紧紧护着我,俨然一个小保护神。
在西安西北保育小学,哥哥被评为模范学生,爸爸出席家长会,欣喜溢于言表。
建国两周年庆典时,哥哥拉着我上街去看游行,腰鼓队敲着整齐的鼓点儿行进在鼓楼大街上。哥哥急切地拍着我叫:“三,姐姐,看姐姐!”我看见姐姐身穿白衣背着红色腰鼓,高扬手臂潇洒打鼓的样子,漂亮极了!
在北京十一小学,哥哥高兴欢跳像个小虎仔儿,带着少先队小队长的臂标,骑着苏式少年单车飞驰在校园里。
垒球场上,在同学们的加油声中他跑过一垒、二垒、三垒,四垒,鲜红的领巾随着身体跳跃。
校庆时,同学们穿着苏联降落伞改成的校服,男的白衣白裤,女的迷彩式绿花连衣裙,伴着进行曲正步走过运动场检阅台,向着配带上校军銜的校长和军人们致敬。哥哥庄严地挺胸敬礼,有股帅劲儿!
56年,姐姐带着哥哥和我,乘火车渡船汽车从北京来到云南,和父母弟妹团聚。说实话,童年约有十年的光景,我们常见不到父母,很少享受小家庭的天伦之乐。我们在延安,父母随军去了西安;我们到西安,父母又去了北京;我们到北京不久,父母又奉命到云南。我和哥哥一直是在学校住宿,很少能夠回家。这也许就培养了我们以国为家、以单位为家、以工作为生的观念和集体主义精神。
记得哥哥在昆明十中、十二中上学,时任班长的他常邀约男女同学到家里复习功课。一到星期天,他就換上白球鞋去踢足球,骑单车,有时为同学抱不平打群架,整天不着家。
那时的哥哥,阳光俊朗潇洒帅气,虽是中等个头,却腿长身材匀称,大家都说他像国乒队的李富荣,他是很多女生眼中的“白马王子”。哥哥更是妹妹们心中的偶像,我觉得他无所不能,无所不会,没有过不去的坎儿。在他的人生中,那是杏花春雨般的美好岁月,前景一片光明。
62年三年困难时期碰上了髙考,像晴天霹雳似地把他打瞢了,没考上大学!客观地讲,那时一班四五十人顶多能考上几个,他那年还特别难考。事后班主任来家访说:“孙龙文科基础特别好,报文科一点儿问题没有,他偏报理科,差了两三分,可惜!”是啊,我们曾帮父亲收集抄录整理文史资料,他撰写、刻钢板,是父亲的得力助手。他爱看书,成天给我们讲《三国》、《水浒》、《三侠五义》、《封神榜》……怎么会呢?!大概是受了“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的影响吧。那年,和父亲相交甚笃的潘朔端市长的女儿也落榜了,父亲和潘市长商量,自己给孩子们补习文科,潘市长补理科,按班主任说的复读一年再考。可是哥哥好面子,忍受不了落榜的失败,竟偷偷拿了户口冊,报名到几百里外的以礼河水电站去当了工人。
现在想来,那是他一生命运的转折点。高考失利责任并不全在自身,有运气、发挥或其他因素。从上学开始,在中央军委子弟学校接受正规教育,一帆风顺,衣食无忧,优越感十足。“少年不知愁滋味”,他负气出走,理解不了父亲让他复读并不是要他出人头地,而是希望每一个孩子变得更优秀,将来不至于因迫于谋生而失去更多选择的自由和多彩的人生。
他跌入人生的最低谷,不满二十岁,与劳工为伍,无论寒天酷暑,每天肩挑近百斤的土方石料,跌跌撞撞地在工地上苦工分。工人们住在又臭又脏的工棚里,吃不饱穿不暖,疲惫愤懑之极,就酗酒打闹赌牌度日。他饱尝了社会最底层人们的生活惨状和精神上走投无路的折磨。一念之差,满地寒霜,落叶潇潇。
几经周折,哥哥进了中国科学院昆明动物研究所。一种野性的冒险、探索神秘自然生物之秘的工作深深地吸引了他,背着猎枪,钻山涉水,充满了传奇色彩。在原始森林,髙寒山区,寻找猎物,了解动物的生存环境、生活习性、生理特征,科目归属,分布区域,养殖活体,制作标本……
66年父亲病逝前他曾去北京照顾了一段,连续的熬夜操劳使他自己也得了重病,很难医治。回昆后他照样出差,还多次面临野兽虫蛭侵袭的危险,饥渴难耐时甚至饮血嗜生,不知是老乡的土方偏方起了作用,还是在山里吃了什么,居然治好了自己的病,没有再犯。
人的一生,有的平淡顺遂,有的迭宕坎坷,哥哥属后一种。“行万里路,读万卷书”,他其实很聪明,爱读书,肯动脑,有知识,有定见。早年跟着父母几乎走了大半个中国,工作以后又长年出差,有关省市和云南的地卅山川他跑了个遍,他的经验和知识更多的来自于实践。大学正规系统的专业学习固然重要,但是他在实践中获得的第一手资料和亲身的体验及研究,却比教科书上记录的更加丰富、准确、直观、详实,更加珍贵。除专业书外他爱读“闲书”“杂书”“野史”,从中了解世界万物的由来,悟道于自然和社会。他的内心很骄傲,会看轻闭门书斋的文人学士,认为从学校到学校从书本到书本的知识过于肤浅,他的看法虽然偏颇,但不无道理。
我常想,社会的人,大多是多重性的,多侧面的,一个人的性格、习惯、气质、素养、言行、结交的朋友,都取决于出身和经历,每一个节点都打上了深深的烙印。真正的人生,都不是简单苍白的。
哥哥的生活就是一种多重矛盾的集合。他的经历和豪侠仗义,在身边聚集了一伙“穷朋友”,他懂他们的生活、疾苦和快乐,他们常在饭桌上“煮酒论英雄”,讲典故见闻、侃大山。而哥哥具有的学识见地又能和一些雅士髙人、教授、研究员成为至交,在认识力理解力上不相上下,有共同的语言、思路、见解,能深入研究讨论切磋。哥哥凡事多有创意,很少"吃别人嚼过的馍”,在业务工作上也很有能力,只因学力文凭问题总受重创。体制内编制上的严格规定不容松动,在知识分子成堆的科研单位,科研立项和学科带头人只能由教授、研究员担任,他做的工作再多,也只是辅助人员,很难被提拔重用,“英雄无用武之地”。自小以父母为楷摸,希望忠心为国家为人民多做贡献的报负受阻,我理解哥哥内心有多压抑,多苦闷!
哥哥不是书生,性格和气质里颇有豪气和胆略,继承了父亲热情、正义、豪爽、勇敢、浪漫的基因,有点儿天不怕、地不怕的精神。
他经常深夜独自回西郊花红洞动物研究所。笻竹寺附近的三碗水,到处是乱坟岗子,迷信的人不敢走那里,怕鬼魂缠身。他有一次攀山时,明明听到男女老少人声鼎沸,近在咫尺,可翻上山梁,却月黑风高,寂静无声,只有黑黝黝的树丛和白白的山地。听得我们毛骨悚然,至今也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
他常给我们讲鲁智深倒拔垂楊柳、神行太保戴宗日行千里、浪子燕青救主、鼓上蚤时迁偷文书等粱山好汉的故事,自己还拜省体委沙国政老先生学武术拳脚,晚上在小院子里扛杠铃、举石锁,大冷天用凉水兜头冲澡……硬是练得身体健硕挺拔,挺像那么回事儿。
他见不得别人受苦受冤枉,好打抱不平。在学校,保护被欺负的同学;从以礼河回昆明后又结交了许多穷哥儿们,有工人、农民、贫民,还有筇竹寺的和尚、道士。为朋友的事他慷慨解囊,两肋插刀,不遗余力。那时,他在社会上小有名气,威信很高,别人有困难都来找他,叫他作“呼保义”、“及时雨”。那伙人和母亲也成了忘年之交,他们也把母亲和我们当亲人样的照顾。
哥哥做人正直忠诚、光明磊落,即便是跻身社会最底层最不得志的时候,也从不沾染骗赖黄赌等恶习,做人原则性很强,不萎琐。他容不得人与人之间的欺诈、虚伪、恃强凌弱,痛恨社会上的一切丑恶现象。他看不惯为五斗米“摧眉折腰事权贵”的人,看不惯为求名利拉帮结党整人压人的人,看不惯嫉贤妒能的小人,自己也绝不与其为伍,绝不贪占不义之财。他信奉无欲则刚,廉能生威、凭真本事吃饭的正统观念。
文革中,哥哥为保护动物所所长,自己也被造反派关押。他觉得所长是抛家舍业投身革命的老红军,是个好人。
体制改革后科研经费减少,他为给单位找项目、拉经费、搞创收,四处奔走,顶着误解和中伤做出了不小的贡献。他无私无畏,任劳任怨,不叫苦不居功,不像一些人趁乱巧取豪夺、中饱私囊,他始终两袖清风,不拿任何好处。若不是一心为公,哪有这样宽广的胸襟?
这些年,社会上物欲横流,拜金盛行,钱权交易,贪腐成风,吃喝玩乐比比皆是。人们动辄谈钱、房、车、环球游……有钱的趾高气扬,显富摆阔;没钱的灰头土脸、怨声载道,甚至全社会趋之若鹜“向钱看”。
应该说,随俗是一种既能自保又能方便达成目的的“生活智慧”,人都有趋同性,寻求外界的认可而不愿作异类,甚至羞于接受自身的特质。舆论认为,只要能升官发财的就是人杰,全不管背后的灵魂是如何的龌龊扭曲,手段是如何的丑陋歹毒;而找不来名利地位和金钱的就是无能,不管你做人如何正直善良有公德。
哥哥不随俗,万事不求人,自己保持着精神上的干净、独立、自由,如孤山之野鹤,青松之拔灌木,白玉之映尘沙。可是面对世事的变迁,心中充满了失望、愤懑、抑郁。正因为仍然怀有热情和希望,不愿苟且,才会痛苦;革命家庭和报国情怀束缚着他的精绅世界,消极遁世也不是他的性格,“革命”形势下他不可能做南山种菊的陶令公、寄情山水的谢灵运。假若社会更加健康,假若他的才华有更多的用武之地,那他的生活就是另外一个样子了。
哥哥从不讲物质享受,生活俭朴。作为儿子他孝顺父母;作为丈夫和父亲,他不吃不喝也要让给妻儿;他不向人诉苦乞求,有了病痛困难不声张,关心别人胜过自己。他宁肯低就绝不高攀,宁负于人绝不负人。
哥哥同时还是个心思缜密、心灵手巧的人。他擅于设计,动手制作的器物及小工艺品都精巧而富于美感。
读中学时就显露这方面的才能,字写得好,会刻印章,篆隶楷阴阳文都处理得和谐别致。他能用细铜絲握制小自行车,车把车樑车轮链条脚蹬刹车一应俱全,才五寸见方。他曾任动物所设备机修厂厂长,修理制作活计在他手里都能做得很好。
退休前后,他给所里制作动物标本,现在云南动物博物馆内陈列的许多动物标本,猛兽禽鸟昆虫诩诩如生,大多出自他手,从剝皮剔骨到消毒鞣制缝合,样样搞得麻利漂亮。
他还能用科学方法把狗养得油光水滑,灵性十足,小畜生能懂人话,每天自己到厕所方便,很爱干净。
…… ……
生活在渐变,随时日的流逝最终显现了它残酷的真面目。老之将至,积年的艰辛终于磨触了哥哥的棱角,夺去了他的健康,他渐渐地消沉、封闭,屈从于命运的安排,就如受到塞北朔风的摧打日益凋蔽、枯萎……雄心不再,无力自拔。晚年的他,脾气愈加暴躁,终日以酒为伴,“人生在世不称意,举杯消愁愁更愁”!
纵观哥哥一生得失,岁月磋砣,不禁悲从中来。他的个性大约也是我们的家庭性格,每个兄弟姐妹身上都有映照,不过是多少或程度不同的区别。“不识时务”,不趋炎附势,只愿本真做人,凭能力立足于世。
假如哥哥当年放开眼量,不耿介于一时的成败,多一些自信和忍耐,就不会被一考定终身。就性格而言,我们的刚脆多于坚韧,意气多于理智,耿直多于变通,严格自律而少有自惜自私,顺逆随意多于自励认真,理想化多于现实感。
只可惜,作为旁观者,我是年愈古稀才悟出这些道理。当事者迷,大约每个人要认识社会,认识自身,都要付出毕生的代价。人生没有回头路,一切都在“度”的把握上。我多么希望儿子及子姪辈以我们的教训为鉴,变得更加成熟,在人生的每个阶段走好自己的路。
人们说,不完美才是人生,有缺憾才显芳华,在幸福、挫折、磨难的不同境遇中才能显出真实的人性的光辉。哥哥是一个率真的性情中人,他的爱恨情仇、喜怒哀乐都溢于言表,从不隐晦,因此让人喜欢,让人不快,让人伤感,让人牵挂。
想着他,心里不能平静!他须发飘然、苍老的脸,弥留之际插满救命管子,眼角流出的两行清泪……始终在我的眼前……
不知不觉,泪流满面,湿透了帎巾……
窗外的雨,淅淅漓漓,无休无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