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牧野笑
北方的河不比南方,水量总是少得可怜,越往北越少,到了我的家乡,就只剩下宽宽的一道河滩。
这种河叫“时令河”。不下雨的时候,它是一道河滩,下了雨,就变成了一条河。雨小的时候,可以跳到河里洗澡,捉泥鳅。雨下得太大,就不敢再靠近河边了,水浊沙多,栽进去就很难出来。小时候随大人们观水,常常可见从上游冲下来的物件,什么都有,桌子椅子,被子褥子,也有不慎跌入的可怜人。看到有人溺水,岸边就躁动起来,有的扔绳子,有的扔竹竿。水湍浪急,这种计策只能偶尔成功,更多地,是众人徒劳地在岸上着急、惋惜、哀叹,眼睁睁看着那身影浮浮沉沉,终于消失不见。
在河岸两边长大的孩子,对这条时令河不免生畏,但这只是在有水的时候,当天气转晴,水流散尽,河床露出,就再也顾及不了许多。那个没有电脑、手机,没有游戏厅和大把玩具的年代,这广阔而干净的河滩,就是最具魔力的乐园。女孩子喜欢堆沙子,男孩子喜欢垒碉堡,而男女通行的爱好,就是捡石头。
时令河的纵深足有十米,宽度大概两百,至于多长,谁也不知道。它从哪里发源,水流汇去了哪里,连最老的老人也说不清楚。在这道大得不着边际的河滩上,遍布着亿万的石头,各种形态,各种颜色,各种大小,想必最博学的专家也难以归类。好在我们还是孩子,无所畏惧而又雄心勃勃,竟有志气去把它们收集整理。不过有的喜欢那些形神似人似物的,有的喜欢圆润透亮的,有的女孩子喜欢颜色漂亮的,我的收集就复杂一些,先按材质横向去分,再按品相纵向去分,时间久了,居然也蔚然大观。
那个时候也没有纷繁的兴趣班和补习课,没有让人喘不过气的考试竞争,老师们上完一天的课,乐得让熊孩子们赶紧去玩。自然课的老师也是个大孩子,我们管他叫毛哥。毛哥居然说通校长,每周带我们去室外做一次地质考察。其实也没什么可考察的地质,最多地就是认石头。于是乎,孩子们对石头的热情更是一发不可收拾,渐渐地还自发组织起关于石头的比赛。有的比漂亮,有的比样式。这在我看来都太流于表面,毛哥的比赛项目就要高级一些,看谁的种类多。在这一门的比赛中,我总是第一,每次得到表扬,就能高兴许久。
孩子的心性就是这样,小小的荣耀就足够带来无限风光。我于是自傲起来,竟学着老师的样子,给同学们讲起了石头的知识,虽然大多时候只是一知半解。我很享受高人一头的感觉,也很喜欢看他们若有所得的样子,更喜欢的,则是那种钦佩艳羡的眼神。然而,在人群中,有那么一个女孩子,既不钦佩,也不艳羡,只是盯着我看。我完全读不懂她的眼神里的意味,接触几次之后,居然胆怯了。年长后学了一个成语,叫“恼羞成怒”,才终于理解当时的心态——我冲她吼道,你看什么看!
她显然惊到了,确认是针对自己后,小声说道,你讲错了……
这可真让我难堪,干脆拽着她叫道,那你来讲!
猝然地,她哇地哭了起来,越哭声音越大,我见势不妙,撒腿就跑。
事情当然不会就这么了结。班主任老师认为我欺负女同学,写检查是不可避免了,还让我去跟她道歉。我想,写个检查倒是没什么,可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能向人低头,更何况,还是一个疯子的女儿。
我终究还是没有跟她道歉,这件小事,也就此不了了之,渐渐在记忆里被更多、更重要的事情覆盖,如今只剩下只鳞片羽。后来,她依然是那个坐在角落里不说不笑,让我不敢去看的姑娘,再后来,又变成了一个音信杳无,让我不能释怀的故人。而不能释怀的原因,到现在我也无法完全说清。只是那一件错事,一句道歉么?并不尽然。我所鲠芥于心的,是那个“疯子女儿”的念头。我总是在想,如果她的母亲不是疯子,我会那般对她么?或许会,或许不会。如果她不是疯子的女儿,我会执拗地不去和解么?或许会,或许不会。但是可以肯定的是,正是这个念头,让我恐惧于自己的内心曾经如此阴暗可怕。自傲或者狂悖尚可以原谅,彻底地否定和贬低一个人,却是无论如何不能容忍的。
相较而言,她倒显得不那么在意,竟还宽慰我不要去想那么多。应该说到,她消失在我的世界里,是近几年的事情,而在此之前,我们居然渐渐成了要好的朋友。最主要的原因啊,是她向我展示了她收藏的石头,在此后的人生里,我很少再享有那一刻的惊叹。她还为石头们分门别类画了像,做了本册子,封面提着:《云林石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