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年末,奶奶过世了,一家人围着她整整哭了一晚才让她安心离开。
那时差几天就除夕,她还是没有熬过去,伯母说她离开的时间还算好,没有在过年那个忙碌的时间,不然家里得为这丧事忙活地累死累活。
我不理解这个刚好是什么意思,是真的好吗?一个人的死是真的好吗?
奶奶走的那个晚上,叔叔是最后赶回来的,他是奶奶最小的孩子,由于当时家里太穷,就让他入赘了莆田的一户人家。他哭的嗓子都哑了,奶奶咽下最后一口气时,他歇斯底里的哭着,"以后再也没有阿妈了"。我的胃一阵绞痛,想到这个冬天还是没有静下心来陪着奶奶,而是为了一些小利去朋友的店里上班,只有在晚上十点以后才去医院跟她说说话。我呆呆的坐在屋里的角落,看着床上费力的呼吸,却已经没有意识的奶奶,羞愧,后悔,诸如此类的情绪就打落了我一眼一眼的泪。
我伯伯的两个孩子,我的阿妈,我的伯母,还有我奶奶的其他孩子,后辈,他们都在这间屋子里,说陪着奶奶走完最后一程,她会觉得安心一些。二姑妈靠在奶奶身边,她没忍住哭的稍大声了,家里人就哽咽着提醒她,让奶奶安静的走。
我的心里是矛盾的,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看着这些人,我不知道哪种情感是真的,哪些又是虚假掩饰的。在奶奶生前,他们抱怨,因为年老所造成的种种负担,终于压在了他们的身上。这几年,奶奶的体质每况日下,每个月几乎都要生一场病,每年冬天也几乎是在医院里年度过的,很多次,家里人都觉得她撑不过去了,把她的子女齐齐地叫回来,再后来,他们习惯了,习惯冷漠地应对别人的宽慰,"年年冬天她都是这样子,没事的"。我大学最后一年寒假回去,一到家就赶去医院,奶奶两眼空洞地靠在病床上,嘴唇也没有多少血色,一见到我就笑起来,紧紧的抓住了我的手说:“儿啊,你手怎么还是这么冷啊”。她总是把她的孙儿们叫“儿啊”,而自己的孩子却只能叫着他们的名字。我观察着她的手,只剩下了一把骨头,骨头是长在地头的,那时我就知道奶奶的冬天已经积攒了厚厚的雪,不久就要把她完全盖在雪里,埋进地里。
我是奶奶一手拉扯大的,我的童年跟一座村庄,还有这个人紧紧的联系在一起。有几年的时间,我的父母带着妹妹到了县城打工,那时我总跟奶奶哭闹,“他们为什么不带上我!”“因为你读书的事情还没有解决”。奶奶一边干着没完没了的农活,一边给我不停地解释,而我并不理解,只觉得他们选择了妹妹,把我跟奶奶留下了。
村里的每户人家的门槛上都留下了奶奶的足迹,这个小小的村落,人们早起耕作,天黑了就串串别人的家门,几个人聚在一块东扯一点西扯一点的唠着。我记不清他们花了多少个晚上,用了多少力气去说田里的农活,一个粗心的村民烧掉的半山的树木,谁家偷了邻居的鸡蛋…而这些事情,奶奶在后来的十几年里,不知道重复的跟我说过多少次,我坐在一张老旧的木桌上,她就坐在床边,从七岁到祖母家里当童养媳的事情一直说下去,有时候我在背书,她就靠着很高的枕头,用着很低的音调继续说着,“你祖母是小脚,站不稳,我八岁就要开始做饭了,哪像你们现在的小孩这么幸福,那个时候我人还没有灶台高,就拿个板凳垫着。晚上睡前给你祖母洗脚,她的脚很小,一拃我我觉得都不到,睡觉时还要穿个小鞋子,哎,你祖母对我好,什么东西都想着留着给我,生怕把我亏待了…”,奶奶停下来,从桌边拿了浓茶,呡了一口。我偶尔抬头看看她,她是那座村庄的一部分,她的一切,从指尖到发梢,从掌纹到目光,无不是带着一座村庄的印记。
有几次,她病的很重,先是偷偷地跟我说:“儿啊,我不能死在别人家里啊!”后来就是跟我的父亲抗议,“我要回去,死也要死在自己家里”。那时我们一家还租住在两间屋子里,我跟奶奶住一间,这是我要求的。这栋房子在一条巷子深处,在此之前,我们一家跟着一堆年久的家具换着一条又一条的巷子住着,刚到一个地方住习惯,又因为租金涨了,或者房东跟父亲闹了别扭,就得挪地方。我是十二岁左右搬到这儿的,后来的很多年,直至我上大学之前,我的时间都停留在这条深深的巷子里。许许多多的人看着我一天天长大,我也经历着他们身上微妙的变化。
天气好时,奶奶就像在村里一样,挨家挨户的去串门,扯着些琐碎的事情闲聊。有次她跟住在同一栋楼的一个阿姨闹了起来,具体原因我已经记不清了,奶奶是个记仇的人,这些闲聊里面便加了一些情绪,再之后,那个阿姨一家便搬走了。巷子里有个老人跟奶奶最要好,那个奶奶年纪很大,每次听闻她生病了,奶奶就开始忙活起来,一天到晚惦念的都是她的朋友。
她是个爱美的人,女人也许一辈子爱美,我的奶奶就打扮的很是精致。一头长发年轻时就已及腰,每天起来,就对着镜子,花上半个小时打扮,用一种特殊的乳液涂在头发上,让它们不要白的太快,然后就是仔仔细细的盘好它们,一圈又一圈,再插上作为她嫁妆的发簪,一年又一年过去,别的老人已经满头银发,我奶奶的头发依旧是黑油油的。不过,因为一次意外,她把腿摔断了,伯母跟她说,头发剪了人精神一些,犹豫了一阵,她还是接受了,我不知道那长发意味着什么,但是我明白,她的身上没有比那更珍贵更有意义的部分。奶奶的衣服始终是干干净净的,没有任何异味,袜子坏了,她会慢慢补好,她会定期拿一盆热水擦身子,指甲脏了,就让我帮她剪了,弄干净些。她离开的那天,这些习惯还在她的身上,她的头发还是黑的,却已然暗淡无光。
只是,不论在这条巷子生活多久,就像一株被从土里硬拽出的植物一样,奶奶的根却从没有在这里重新生长过。到县里的头几年,她就隔三差五地跟父亲说让她回去,她担心家里的地荒了,家里的房子没人看管不争气地塌了。再过几年,村里不时有老人过世,她就更加担心自己以后不能回去,只是家里人都觉得奶奶在这里我们放心一些。
我的大姑妈四十岁左右就过世了,她去世的时候奶奶已经被接到县里生活,父亲跟大伯害怕她接受不了,一直瞒着她,一段时间以后,她开始发觉不对劲,“你姑妈怎么最近都没来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后来她还是知道了,她难受,也气父亲他们一直不告诉她,几天都没怎么吃饭。以后提起我这个姑妈时就用“我那个不争气的女儿啊”代替,她的眼里满是泪水。
在我小学时,家里的饭菜都是奶奶一手准备,那时她的眼睛还看的清楚,味觉也还算灵敏,直到某一次晚饭,我跟妹妹开始抱怨菜太咸了,阿妈知道她终究是老了。老了,奶奶就回不去那个心心念念的村庄了,她的眼睛慢慢地连孙儿的脸都看不清楚,又如何能找到回去的路呢?
“老了,人就没用了”。我用手贴着她的后背,像带着一个小孩子似的穿过马路时,她就会这样说。阿妈年轻时跟奶奶的性子不合,时常起冲突,奶奶年老时,阿妈的气还是没有消,每当我看到她给奶奶脸色看时,就威胁她道:“等你老了,我就这样对你”。阿妈难过的掐了我的嘴巴。我安慰奶奶的时候,奶奶就告诉我说:“人都会老的,总有那一天的”。奶奶老了以后,她得到的抱怨就越来越多,阿妈看到她就不顺眼,不论她做什么。父亲是个虚伪的儿子,在人前对自己的母亲无微不至,在人后,对他的母亲总是用最高的声调回应她的目光。大伯一家,常说奶奶照顾了我跟妹妹许多年,而他的几个孩子,她一天都没有照管过。很多很多的抱怨,两个耳朵加一个脑袋都不足以装下。
上大学后,奶奶就轮流由大伯家跟我们家照顾,两个家庭都不富裕,奶奶的医药费就成了家里一笔很大的开销,她在医院的时候,大伯跟父亲就开始头疼,最后就剩下了抱怨,抱怨她的身体不争气,这么频繁的生病,于是我知道了抱怨也是可以标价的。她就更加害怕给家里添麻烦,我上大学以后,再也没有人能整日整夜的陪伴她,即便视力不行了,她也要自己一个人穿过马路去拿药,买了几个星期都吃不完的药片,我问她为什么买那么多,她不说。她害怕自己生病。头疼,怕冷,在她眼里都是大病的开端,大病就意味着要花很多钱,她得防着,在它们壮大之前就掐死它们。
我想如果我在她身边,她真的可以如我常跟她说的,“你会长命百岁的”。她去世的原因,多半是由于打了一瓶卵白蛋白的点滴。那是她因腿伤住院康复后的事,她的身体恢复的挺好,有一个亲戚去看望她,跟她说挂瓶卵白蛋白对身体会更好,她信了,因为对身体好,以后就可以少生病。只是她万没想到,这瓶东西可能会无情地夺走她剩余的那些时光。
奶奶的社保卡里每个月都会给她存一些钱,一开始是五十,后来年纪更大了,就加了一些,家里偶尔会有亲戚来探望她,也会拿一些钱给她,算是自己的心意,她就很小心的攒着。我看到她的每条裤子都在口袋位置的内侧重新一针一线的缝上一个秘密的新口袋,她的眼睛看不见针孔了,就让我给她弄好,每次去看病或者上街买着必须的东西时,就拿了钱放进那个口袋,到了付钱时又费劲地拿出来,回到家后,就开始把剩下的钱拿给我,让我帮她数一下,跟我说她原来拿出去多少,花了多少。她把所有的积蓄都放在了一个比我年龄还大的箱子的角落,用了很多个袋子套着,她藏着她的积蓄时,我就在一旁冷言看着,心想,怎么会有如此爱财心切的老人。
她去世的那天,我整个下午,整个晚上的陪着她,傍晚的时候,屋子里除了我跟奶奶没有其他人,这间屋子在新房子里,我们自己的家,她不用再担心死在别人的家里。我不清楚那时她是否知道旁边有其他人,还是就我一个,她是闭着眼睛说话的。“儿啊”,很微弱的声音,继续努力的说着,“你把我放你那里的钱拿给你大伯,让他分给我的几个孙儿”,之后她就没有再说过话了。
丧事办了三天,用三天的仪式去回忆一个人的一生,很短,看似已经足够。这以后我们很少提起奶奶,阿妈没有再提过,我一提起她就生气,大伯也没有提过,也很少再来家里过节吃饭,叔叔也没有提了,他说回来已经没有意义。
现在想起这些,顺带就想到这些年陆陆续续有人从村里搬走,他们去了别的村庄,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仿佛是被风吹掉的种子,飘啊飘,落到哪里就在哪里生根发芽,而村庄呢,就像一个老去的人,它老无所依了。我的奶奶离开村庄后再也没有回去过,她说不要把她跟爷爷埋在一块,她不愿意。在生前,她说死了不能火烧,不好,她也不愿意。我们把她的骨灰放在了远离那个村庄的宗祠,具体是在哪片土地上,她不会知晓,愿意与否,也没有意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