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我记事时起,就记得曾祖父在有着高高台阶的北堂屋里住着,那是我三爷爷的房子,和我奶奶家的房子偏对门。
我们曾孙这一辈儿兄弟姐妹挺多,大家都愿意去曾祖那里,一是曾祖父每天喝酒,常有好吃的,另外曾祖父并不可怕,甚至比起威严的父母还要温和一些。
北堂屋里,顶着北墙摆着一张黑色八仙桌,曾祖父常在桌子东侧坐着,小孩子们就在桌子南边,像燕儿一样看着桌上的菜肴。个子矮小的,用手扒着桌沿,掂起脚尖来看。
其实,菜肴并没有珍馐美味,常见的是清炒红色的水萝卜丝。我们的围观,不过是想得到一点菜肴,曾祖父自然少不了给我们一人一口,但小孩子嘴馋,贪心也大,吃一口还想要,甚至要自己拿筷子去抄,或者干脆下“五爪笊篱”去捏,这时,曾祖父常常会高高举起巴掌,大家一看便呼拉散开。时间长了,调皮精明的孩子发现,曾祖高举的巴掌并未落下,便故技重演,且手指已经捏到了萝卜丝,这一次高高的巴掌落下了,却是轻轻的,在娃的脸蛋上轻抚一下,这样的打,哪能镇得住“7岁8岁万人嫌”的皮娃子?曾祖父的菜肴便每次都会减少。所以,常常会出现这样一副画面:一高高瘦瘦的老人喝酒,身边围一群希望吃到菜肴的大小孩子。
我印象里,曾祖父有一个高脚锡酒壶,造型精致,尤其是壶肚较大,壶嘴很细,那造型配上优美弧度的把手,感觉后来见过的各种酒壶,都比不上它。
听哥哥说,曾祖父还有一只罕见的酒杯,倒上酒,杯底便呈现出一个仙女来,那真是一个人见人爱的宝物。听说,后来曾祖父给了邻村一个朋友。拿我们的眼光看,那分明是半哄半骗的,但曾祖父大概认为,好的物品大概应该给真正懂它、喜欢它的收藏,于是酒杯便给了他。
曾祖父还有一个青花瓷枕头,有着古老而奇怪的造型,兰色和白色构成的中国画风。那个硬硬的凉凉的枕头,每到夏天,自有一股清凉。
曾祖父豪爽大气,仗义疏财,常在我们后园舍粥。
堂叔说起三爷爷讲过的我们老家后园的事儿。我记忆中的后园,是很大的一方地,里面种满了树,但三爷爷说,当年的后园有三间房子,可吃可住。那里支有特一口大号的锅,专门用来舍粥,那些剃头的、削脚的、换糖稀的、小打炉的苦生意人,以及逃难要饭的,都可以在这里歇脚,曾祖父管吃管住。
如今想来,应该和官方的驿站类似,只不过曾祖父自己仗义疏财,拿钱拿粮拿房,义务招待劳苦大众。
三爷爷未能详述,如今想来,大概天寒地冻的寒冬腊月,或者青黄不接之时,或者过年过节之时,便打开粮仓,从我们家西边的夹道里走过去,让长工短工们煮粥舍粥,或许因此能挽救众多生命。
我记忆中的后园,一直是捉“知了龟儿”的场所,不曾想这个园子曾支锅舍粥,救济过一方百姓。有这样慈悲心的后园主人,即使是有80亩地的地主,哪一个人舍得批斗他?曾祖父后来定位“破落地主”,但他依然是我们家族中的一道光,指引带领着我们后世子孙,心怀善良,向光而行。
土改后,家业早已散尽的我们家彻底成了贫农。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奶奶开始带着叔叔们要饭,嘴里吃不饱,孩子饿得骨瘦如柴,甚至都可能有饿死的危险,奶奶便将三叔舍于一户人家,那样,至少能够有口吃的,能养活他。曾祖父得知后,在只知道大致方位的情况下,千辛万苦寻到那户人家,又将三叔要了回来,自己骨肉血脉,就是我们大人少吃少喝,也得把自己的孙男弟女养活。又有一次困苦至极的时候,奶奶又将四叔舍与迟桥北边村子的一户人家,三叔得知曾祖父必要一家人团聚的想法,他——一个半大孩子,硬是把四叔又找了回来。父母的心,都是让儿孙能过得过更好,祖辈的心,却更希望一个家族骨肉凝聚于一处,就是吃苦,也要苦在一起。
曾祖父特别爱孩子,爱孙子,爱曾孙,帮孩子们解决难题。
哥哥曾经说起一件往事,当时生产队里分葱,从小就会很过日子的哥哥就想卖葱换钱,毕竟短时间吃不了那么多,但妈妈不同意,赶集上店很费人手,葱卖不了几个钱,还耽误挣工分。执着的哥哥便去求曾祖父,爱娃心切的曾祖父满口答应。爷孙俩每人背一捆葱,以每斤二分钱的价格卖出,曾祖父再拿出自己的钱,来给哥哥买烧饼豆腐脑吃。曾祖父一度成为孩子们的解决困难的“及时雨”。
哥哥和曾祖父是当年步行外出的老少搭档,除了瓜干换酒,卖葱等赶集上店之事,还有去顾官屯与仁兄弟欢聚。曾祖父众多朋友中,有一傅姓人家,开茶店,说是茶水店,也可以吃饭喝酒。哥哥至今还记得他们烧茶的黑色大壶。爷孙俩步行去顾官屯,常走一条斜斜的乡间小路,那样,比起走直路来要近得多。情深义重的兄弟见面,必要喝酒,且要一醉方休。归途中,曾祖父酒力上来,常歪歪斜斜,难以走路,便倒地而卧,休息一阵儿,哥哥在旁边等着曾祖父醒来,醒来后再赶路,累了再歇息……就这样一路且行且歇,到天黑才能到家。想一想这爷孙俩的情谊应该很深,可谓患难与共。
曾祖父深明大义,有家国情怀,在抗日战争末期,他送三个儿子当兵南下,参加革命。但后继有人的传统观念,依然影响着曾祖父,春节走亲戚时,他便带领尚在老家的一众子孙前往,以示多子多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