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ach,我又来了。”李叶茴放下给“老虎”洗澡的水桶和刷子,去奶牛区找吃早饭的Mach。今天的流浪狗中心提供的是“酸菜蛋炒饭”。气泡看起来有些蔫。
“气泡怎么了?”
“发烧。它的鼻子干得像木塞。”
“那边的兽医帮它看了吗?”
“嗯,刚刚看了。没什么大事,只是着凉。”
“那就好。”
李叶茴蹲到气泡身边,握握它的肉爪,竟烫得异常。气泡舔舔她,又啃啃她的手指头。这小花狗真小,又真柔软,像是个婴儿,让人爱不释手、却又怕捏碎了。
李叶茴用力地给“老虎”刷毛。这老母牛开心地“哞哞”叫。其他的牛也陆续醒了,有些迷茫地望着周遭、有些机械地舔着嘴唇,还有两只大黄牛直接角对角地干起仗来。
Mach放下早饭,口齿不清地冲它们大吼:“伙计们,别闹了,都不容易。”
一只牛被掀翻在地,残肢在空中无助地乱挥,带血的纱布也被抖散。
李叶茴神色紧张,Mach劝她:“不用急,他们闹着玩。待会我帮它绑回去。”
果不其然,两只牛突然都消停下来,紧挨着睡着了。
李叶茴开始和Mach随便聊聊自己的人生。
Mach是意大利人,二十岁开始流浪,原因他也不愿多说,只是不停重复:“流浪不一定没钱,可能是没家了。不过我两个都没有。”,然后他仰天大笑。
他爱动物,真心实意地爱、掏心掏肺地爱,长眼睛的人都看得出来。
“为什么从意大利流浪到德国?”李叶茴将又开始给“老虎”活动关节。
“哦,我爱德国菜,猪肘子。意大利食物太清淡了...对我来说而已。”
“可是你现在吃素。”
Mach双手抱头、一脸痛苦:“唉,真痛苦啊...”
李叶茴的善心又上来了:“我...我请你吃肘子?”
“真的?”Mach开心得要蹦起来,随机他又蹲下,“我可以回报你。有什么能为你做的吗?”
李叶茴冥思苦想,灵机一动:“对了,你会画画吗?我宿舍的外面的墙还是白的,你帮我画了?”
“当然没问题,”Mach一向神采奕奕的脸上突然多了伤感:“我原来做街头涂鸦的...”
李叶茴很吃惊,缠着他要看作品,可是Mach却说自己原来拍下来放在手机里,却不小心格式化了。
李叶茴离开前,Mach又叫住她:“我想商量一下我们的生意。”
“生意?哦,你说猪肘子?”
“嘘...小声点,”Mach拉她到一边,“这里的人都是素食主义者。我不要猪肘子了,你能帮我的Mach买些香肠吗,这家伙几年没吃肉了。”
“当然,当然。”李叶茴连声同意,她早就想做点什么去讨那小花狗的芳心了。
那狗此刻还是病着,呜咽着倒在Mach怀里,唯一的眼睛半睁半闭。
Mach的艺术天赋不容小觑。他三下五除二就把李叶茴雪白的宿舍楼画得精彩纷呈:翠绿的山坡绵延数里、奇石怪峰四处林立,披着“虎皮”的母牛大口吃着草、看上去那么健康。一个男孩子、领着自己的小花狗,正开心地啃肉肠。而那个齐头帘的亚洲女孩正躺在阳光下晒太阳。
“这是阿尔卑斯,我们欧洲的山。”,Mach介绍。他的鼻尖、耳垂、眉头蹭了不少油漆,可是这久违的艺术创作让他激情四射。
“为什么我在晒太阳?我看上去很懒?”
Mach挠挠头:“你看上去很疲惫,也很迷茫。你应该好好休息一下。”
“没有啊,我很开心。”
“去爬爬山吧,你还没见识过我们欧洲的山吧?”
“我...我可能没时间。”李叶茴欲言又止。她怕自己爬山上瘾。这样岌岌可危的专业课成绩会让自己离科研梦越来越远。可是,教授的话在耳边回响:你真正热爱什么,就会不由自主地在上面花更多时间...
现在自己的努力是不由自主吗?
Mach说得对。她迷茫,而且疲惫。
唯一令人欣慰的是,气泡吃了李叶茴买的肉肠后,气色大好,就连鼻头都湿润了。Mach激动得抱着小花狗四处转圈:“叶茴,要不是我身上太臭,我也会抱着你转两圈。你救了我的朋友,就是我的英雄。上帝保佑你。”
李叶茴虽然谢绝了Mach的登山邀请,但是Mach留下的画倒是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李叶茴每次放学回家,都会看到门上贴了便签纸:“画得真好!”,“有天赋!”,“与众不同啊!”...
她都会细心把这些赞美收集起来,周末去流浪狗中心送给Mach。
一天,李叶茴的门铃被按响了 -- 她第一次发现自己的门铃原来没坏。
她从阳台上往下看,是两个亚洲男生:“嗨,你们好!”
“你好啊!”两个男孩抬着头望她,他们的声音带着台湾腔。
李叶茴下去开门:“请问有什么事吗?”
两个男孩看上去身高体壮、眉目间跳跃着野性。李叶茴也曾有过这种神情...那好像是在黄石打工旅行期间的事了。
高一点的男孩问:“你是香港人,还是中国的?”
“哦,我是大陆的。有什么可以为你们做的吗?”
两个男生分别做了自我介绍:他们一个来自慕尼黑大学,机械工程,三年级,叫做姜宇恩;另一个是慕尼黑工业大学,医学院二年级,叫做王宥辰。
姜宇恩高一些,看起来更文质彬彬:“我们是慕尼黑学生会的登山会的。我看你这画非常漂亮,想认识你一下。是不是也很爱爬山?”
李叶茴有些尴尬:“是啊...只不过很久没爬了...这画是我朋友帮忙的。”
王宥辰虽然矮,说起话来气势却高了几个级别,像连珠炮一样:“为什么不爬了?学习吗?你是交换生吧,之前没见过你,还是大一新生?不管怎样,来到欧洲怎么能不爬山?加入我们吧,每周末都会有登山活动,只要十欧元左右,慕尼黑附近的山都能带你转遍了。”
“啊...我考虑一下。”。李叶茴心动了,可是又放不下桌子上的那些晦涩理论,和那个可能不适合自己的梦想。
相比于同伴的咄咄逼人,姜宇恩通情达理得多:“那你加一下我们的脸书,我们每周都会在上面发布活动。如果心动了,随时联系我们。”
两人走后,李叶茴转过身继续面对这无趣的世界:宿舍房间大又怎样?每天从上到下地打扫一遍要花上几个时辰。在黄石,几个时辰都能从老忠实村庄走到黑沙间歇泉,再坚持走一会,就能到最著名的大棱镜温泉了。
李叶茴已经多久没用脚丈量地球了?
她又转回身、打开门,叫住那两个打闹着离去的台湾男孩:“嘿,你们这周末的活动还有空位吗?”
阿尔卑斯和美国的山特别不一样。
这里基本上爬山起点的海拔都比较高,因此生不了高树,却芳草遍地。也因着这肥草,引来不少牧人带着自家的牛羊安营扎寨。这里没有互相追杀的野兽,但也有偶尔闪过的野生羊驼引来人群的惊呼。
李叶茴加入登山会后,她的周末被安排得满满当当:一天去流浪狗中心照顾奶牛,一天和“山友”们领略大好风光。
阿尔卑斯山真的是童话一般的山。当第一滴汗打湿衫襟、第一次缺氧来袭,李叶茴就有了强烈的归属感。这和身边新结识的志同道合的朋友无关,只是血液中曾经被忽略的东西又被唤醒了。
分明在黄石发现了自己的野性,后来却因为对“事业的追寻”而刻意地又遗忘了...而自己真的像自己说的那样“不赞同旅行“吗?
不,她爱大山,这是一辈子的事。没头苍蝇般满世界乱撞时,那叫旅游;瞎猫碰着死耗子地找到人生挚爱后,才叫旅行。
就好比瓦尔登湖之于罗梭,大溪地之于高更,群山环绕之于李叶茴。
这登山队里华人众多。每次登山活动结束,李叶茴就会和大家一起去火车站吃新疆大盘鸡。在慕尼黑,中餐做得最棒的就是新疆菜了,人均十欧元就能吃到大拉皮、扯面子、肉串...用新疆烤法来加工欧洲肥美的牛羊,真是令人欲罢不能。
李叶茴从沉闷的“豪华学生宿舍”被揪出来后,整个人活力四射。她瞬间恢复了开朗乐观,对每一天的生活充满期待。就连读着那难懂的课本时,她虽依旧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却不再觉得心里堵了。
一次爬山,她追上姜宇恩:“谢谢你们敲响我的门,让我有机会能重新爬山。那之前我都小半年没怎么上坡了。”
“不要客气。说句肺腑之言,你有天赋。”
“嗯?”
姜宇恩爬得呼哧带喘、面红耳赤:“你看我现在,已经汗流浃背,可是我相信你还能加速。你体力非常好,比男生还好。”
王宥辰从队尾赶上来,冲大家喊:“好了,我们休息五分钟。”他看看李叶茴:“你怎么不带喘气的?”
“我没那么累啊。”,李叶茴静下心来好好感受一下,却发现自己依旧体力充沛。
姜宇恩紧接着说:“你看,我就说你不一样。之前有练过吗?”
“我跑过马拉松,”李叶茴继续回忆,“原来在美国山区打工,也没事就爬个山。”
“我就说她底子好嘛!”王宥辰把脚高高地搭在石头上、龇牙咧嘴地压腿。
姜宇恩切了一块奶酪,夹在面包里、递给王宥辰。对方连忙摆手:“你这奶酪脂肪太高了,我不要,怕肥。”
李叶茴赶紧说:“我要。”
“不怕长胖吗?”,王宥辰一脸不可思议。
“不怕。”李叶茴想都没想。
“大摄入,大消耗。李叶茴你可以尝试一下更有挑战性的步道。比如说环勃朗峰。”姜宇恩一脸真诚。
李叶茴一回家,直接把书本推到一旁,开始搜索环勃朗峰的事宜:久违的激情回来了。
教授的“你真正热爱什么,就会不由自主地在上面花更多时间”又开始在脑海回响。
她点开一个有趣的页面,上面用英文写着:
环勃朗峰UTMB越野赛,跑者的顶级赛事。171公里跑步,一万米爬升,时限46.5小时。
李叶茴自从认定要“带着意义去旅行”后,就想方设法地把“纯游玩”变成挑战。与其说随性而发地出发,她更愿意到陌生的环境完成一个任务,最好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比如这比赛。
她继续读下去,发现参加这个171公里级别的赛事的报名,需要两年内完成三场一百公里的认证赛。李叶茴犯了难,却又不想轻易错过这个“新大陆”。
她一向秉持着:“要不不做,要做就做到最好”的理念,所以凡事她都爱走极端,这事也不想妥协。所以,她只愿报名同类比赛中距离最长的那场。
与此同时,李叶茴的肢体已然不受理智控制。她的双手在键盘上翻飞,迅速检索着全世界各地的比赛信息:发现,不仅在欧洲,甚至非洲、南美洲、大洋洲、亚洲...都有这么一帮疯猴子,愿意往山野上奔跑、日夜不休。
李叶茴明白了,她发现的不只是一个新大陆,而是一个崭新的全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