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本文本是我回国后应《南风窗》记者邀请撰写的有关我在美学厨经历的文章。但今日读来,想到餐饮界惨烈的状况,有特别的感触。尽管我现在已放下了厨刀,但还是会怀念在40摄氏度的高温下汗珠沿着裤腿滴落在厨房地面的拼搏岁月,愿各位朴素的餐饮人都能坚持下来。
【正文】
虽然可能暂时放下了厨师刀,但厨房的“气”永远进入我的体内。我现在面对的每一位客人,讲解的每一道菜、每一款酒,翻译的每一篇美食文字,都会像时光机,带我重回以前的日子。那些经历,才是我学到的珍贵宝物。
“咦,你的手怎么感觉变小了,”朋友牵起我的手惊讶地问,“不过这才有点像女孩子的手嘛。改天带你去做美甲?”
“嗯……”我低着头,不说话。
这真的是最糟糕的评论了,简直比被说看起来胖了20斤更过分。我的手,最终也变成了美国大厨安东尼·波登在其自序里检讨的“自己柔软如婴儿的手”。
只是,对于一个曾经的厨师、餐饮从业人士来说,可能不是件值得骄傲的事。那些伤疤、砍伤、碰擦,随着时间的流逝,会慢慢从身体上消逝。我试着撩起袖子查看自己的第一个伤疤,呼,还好,还在。烫伤真的蛮难愈合的呢。
但正因为这些在身体上的印记,才让我又想起在美利坚的时候,在厨房里挥洒的每滴汗、嘶吼的每次“behind you”(美国厨房的规矩,站在人后面需要警示口号,防烫伤刺伤)、洗不清的每件白T、奉上的每道菜……
我曾经也是一名热血的少女小当家呢!
01
烹饪军校
大学毕业后两年,我踏上了留学的道路。与大多数人出国读研不同,我属于“降级”,前往了纽约州哈德逊河畔的美国烹饪学院,去念一个“专职”——烹饪。
美国烹饪学院是美国排名第一、世界前三的顶尖烹饪学府,曾经是为了安置大量退伍老兵而设置的职业烹饪学校。但我与它结缘,完全是因为在《食物爱好者伴侣》中看到了这所学校。
从小耳濡目染外婆的厨艺,我便对做饭颇感兴趣,大学毕业后本可以留在某生活杂志的编辑部,但因始终无法割舍对做饭的热爱,又不愿仅了解皮毛,便来到美国学习西式烹饪。
傍着哈德逊河的仙气,学校的主校楼颇有些霍格沃茨的风范,加上它还曾登上过《寻鬼猎人》的节目,更是为校园带上了神秘色彩。
撇开鬼故事的传闻,校内超过44个厨房教室里的课程,包办了从进货、整肉、整鱼分解、成本计算、运营对公众开放餐厅等环节。闲逛校园,周边飘出小牛高汤的香味。凌晨3点有早餐课,“起床气”在经过面包房时,便会烟消云散。
而另一边的教室里,烘焙系的同学早已熬过了大半夜,静静等待面包“醒发”(整形后最后的发酵)完毕后能入烤箱,以便在早上7点前,摆在学校对外开放的咖啡店里。
由于所有学生的三餐都是多多少少出自其他同学之手,所以大家对自己送出去的菜肴都不敢怠慢。谁都不想自己被其他班级的同学说:“这个班不行,出菜慢又不好吃。”
我们学校是每三周入学一次,也就是说,每三周全校的菜品都会有一次轮回。就算在“随便什么都好吃”的学校,总会有“更好吃”的秘诀。
比如,第一周K5的美洲料理最好吃,但要吃正宗的意大利披萨,还是要等到第二周,去拥有真正火炉烤箱的K17;偶尔想家了,可以去Chef Cheng的K9,蹭顿正宗的中餐;糟心的一天过去,还有高年级同学自酿的啤酒等着你……
由于教学极为严格,最后共同毕业的通常都不是原来入学的伙伴,部分老师可能也因年事已高而驾鹤西归。虽略带伤感,但离别时,我还是随手捡了一片落叶,那颜色,好像第一天到校时令人震撼的哈德逊河上的夕阳。
02
我爱“大锅饭”
员工餐有一个温暖的英文名:family meal。在宛如军队的餐厅环境中,前场后场,甚至各自档口之间,不免偶尔会出现剑拔弩张。但只要大家坐下来,共同进餐,便会感觉到,餐厅其实是个大家庭,无论兄弟姐妹如何性格不合,只要坐下来好好吃饭,一切都能化干戈为玉帛。
通常,主厨和餐厅老板对员工餐都极为重视。主厨的催促仍印象深刻:“今日的员工餐怎么还没好?”“先吃饭再干活儿!”而主厨自己一般只是随手扒几口沙拉,就继续伏案写明后两天的菜单。
你会感受到,员工餐已融入大家的血液。在他们看来,只有手下吃饱了,自己的责任才算尽到了。大家都是兄弟,兄弟需要照顾。
员工餐可以是正规的用上瓷盘银叉,正经危坐慢慢享用,也可以是只用塑料容器装一大碗,蹲在风房门前独自享受5分钟的宁静。
无论是工作了几年,还是仅仅为“见学”试做几天,员工餐餐桌边,永远有你的一个位子,就像外婆在家设宴时经常提到的,“无非就是多一双筷子嘛”。不管是由自己所属的餐厅包餐,还是从外面订餐,只要在厨房工作,一定不会少了你的口粮。
我曾享用过和端上餐盘给客人别无两样的精致伙食,也曾在忙碌了十几个小时后,终于在客人全部散尽之时,才与其他餐厅的员工共同入座,吃上本日的第一口饭。
我曾吃过因为点错人数,忘记算上我的份,大家一人一口“施舍”的真正“大锅饭”,也曾大口咀嚼凌晨两点之后的芝加哥热狗。
每一家餐厅的员工餐风格不同,但不变的是厨师们对伙伴们的关心。身为亚洲人,当你看到西班牙籍师傅顶着高帽卯足了劲,想要用铁铲在大铲锅内依样画葫芦地“炒”出今日员工餐的特殊炒饭,可能会觉得好笑。
但静下心来想想,当黄油+酱油+味啉+韩国大酱的组合一起出现,哪有不好吃的道理?就算是无国别的“泛亚洲”料理,又怎么样呢?“分量多,味道好”才是员工餐的王道。
在西雅图Canlis餐厅实习期间,那是我吃过的提供最奢华员工餐的餐厅。用餐时,所有员工都必须来到平时只有私人包场才会使用的二楼,坐在桌布熨烫平整的餐桌前,打上一盘由餐厅所有厨师精心准备的员工餐。
各类软饮自取,安安静静地享受这15分钟的平静。人人皆是,没有“工作没做完”的借口。按照在Canlis奉献了快十年的Chef Ellsworth的话,“如果你连15分钟都空不出来,那再给你15分钟,你的工作也做不完”。
员工餐的内容每日不定。中午由早班的副厨自行发挥,但到了晚上,每个档口必须出1~2道菜。冷菜档口负责出沙拉,但酱汁风味内容需要天天不同。
蔬菜档出蔬菜配菜及碳水类的菜肴,而肉档则负责每天出1~2个蛋白质为主的员工菜。甜点档口也不会闲着,除了每日的水果沙拉,甜点也需日日上新。
这么高要求的员工餐,对于平时营业都怕无法保证的厨师来说,是否为额外的负担?
恰恰相反,厨师们的兴致反而尤为高涨。在休息日,志愿来餐厅做员工餐的师傅比比皆是。Canlis的老板BC Canlis曾经斩钉截铁地对主厨说:“我们的员工餐一定要吃好!这方面的成本另外算!”
*因为疫情原因,Canlis现已不提供堂食,但他们是美国最早行动起来,积极对自己餐厅进行转型的餐厅之一。从每周一次提供自制贝果、鸡尾酒套装、“免下车”打包“family meal”到每周现场直播bingo、汽车电影院(全部收入捐赠至本地农贸协会)等,Canlis真正做到“为社区服务”。虽然这些业务和平时的fine dining营收完全不能相比,但公司的员工不少反增。衷心祝愿他们越来越好。
03
“厨气”长存
无论是在学校里的“小打小闹”,还是正式工作时的“真枪实战”,在厨房里,以我为尊、单打独斗是赢不了的。
厨房里,稍年长的Chef(厨师)手上的刺青,多数都有其特殊含义。如果没有那么热络,最好不要随便打听。所以,再傲娇的新人,只要看到主厨们手上褪了色的刺青,还是会咽下锐气,和Chef Kahlenburg名言说的那样—shut up and heads down(低头莫言认真干)。
但要更好地提高效率,也不是仅靠蛮力的。通力合作,扬长避短,厨房团队才能更好地表现。这并非偷懒,真正的厨房根本不是励志的肥皂剧。
让女生扛几十斤的食材走几步,可能就会耗掉她80%的体力;同样,让一个从小没有吃过大闸蟹的老美用蟹叉挑肉,不如让他多切几把意大利芹来得更为爽快。
厨房不是比武大赛,逞英雄是不会长久的。在一个直白得拔刀见血的环境,坦诚直接才最重要。毕竟所有人的目标,是让客人吃到最完美的一餐。个人主义是不会奏效的。
随着餐厅越来越通透,客人与厨师间的交流越来越直接,中央监控探头越来越多。厨房的师傅们,个个都是热血方刚的青年,那如果在营业期间有矛盾,该如何解决呢?
没关系,风房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
一没监控,二温度低,如果你看到两名师傅单独在风房说话,劝你过几分钟再回来拿需要的东西,免得引火上身。
大型冷藏库简直是解决问题的绝佳地点,可以在其中破口大骂也不被人听到(风房的冷风机通常声音都极响,平时在风房里说话也基本靠吼)。况且,在炎热的档口积攒着的火气,在进入风房的一刹那也就凉了一半。
郁闷的厨师在稍微闲下来的空隙,也会来到风房宣泄自己。有狂灌牛奶的,有大啖生意大利面的,也有坐在角落任凭眼泪与空调的积水混为一体的……总之,风房是所有人最后的庇护所。当你感觉快撑不住了,去风房站一会儿,再回来继续战斗。
回国后阴差阳错,我去了一家高级意大利餐厅做领班,空闲时翻译一些烹饪相关的书籍。虽然仍和烹饪有关,但我却远离了厨房。
有人问我,花这么多时间学习却没做厨师,后悔么?
的确,我有时会内疚,感觉背叛了自己的双手。但在我敲下这些文字之时,第一次杀面包蟹、第一次拖整个餐厅的地板、第一次一连喝五个shots但连下酒菜都没有、第一次得到升职、第一次对高过自己一头的白人男生发号施令……那些曾经奋斗过的场面,又一次次地浮现在眼前。
虽然可能暂时放下了厨师刀,但厨房的“气”永远进入我的体内。我现在面对的每一位客人,讲解的每一道菜、每一款酒,翻译的每一篇美食文字,都会像时光机,带我重回以前的日子。那些经历,才是我学到的珍贵宝物。
烹饪永不停歇,刀永远都需要磨练。磨刀的可以是石头,也可以是日日更新的知识。
一朝料理人,终身料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