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那个地方已经快四年了,即便如此,一旦打开记忆的阀门,明宇还是难以忘记那里曾经发生的一切。那个挨着破旧铁轨的村子,空气中肆意弥漫着垃圾发酵的味道,那里的兰州拉面餐馆,路边的烧烤大排档,那里曾经每天晚上自己都会去夜游的每一寸土地,那些在临行前迎来拆迁命运的违规建造……还有,那个女孩。
那是明宇来生命园工作的第二个年头,那一年,他二十六岁,他在这个园区的一家工业杂志做编辑,平时就负责文稿的撰写,杂志的装订,以及微信公众号的运营,有时需要到各地去出差办展会,但很少加班。每天早八晚五,生活如同一汪平静的水,沉寂,乏味。很奇怪,他在这里竟没有什么朋友,单位的同事基本都是中年大叔,早已成家立业,像他这样九零后的中小青年,用他的话来说就是凤毛麟角。直到那个女孩的出现,明宇才惊觉,生活似乎有了一点意思。
为了丰富员工们的业余生活,园区斥资举办了一场万圣节单身派对。有鸡尾酒和香槟,丰富的茶歇,精彩的节目,有好玩的道具供参与者们选择,装扮成自己喜欢的样子,还有可能来一场浪漫唯美的邂逅,因此晚会吸引了不少单身男女们前来狂欢。明宇也来了。
音乐震耳欲聋,璀璨的灯光忽明忽暗,晃得人睁不开眼,这才是年轻人的海洋啊!可是明宇却不认识他们当中任何一个,他从来都是那样冷静,那样缺少趣味,以至于进场的时候,工作人员让他挑选道具,他一个也没有选,就这样“素颜”进了场。
倒计时,全场灯光全灭,开场音乐骤然响起,又燃起了五颜六色的灯光。音乐在耳边炸裂,主持人竭力地调动气氛让大家舞动起来,可是这些年轻的职场人们却还是放不开,嗨不起来,他们的动作谨小慎微,束手束脚,甚至有的就直接站着不动。就在这时,明宇注意到人群中一个女孩,眼睛上戴着红色羽毛的面具,露出白皙而直挺的鼻翼,头上一顶尖尖的的黑色帽子。她正随着音乐的节奏疯狂地舞动着身体,似乎很享受沉浸在这音乐的海洋中。明宇的心一瞬之间也跟着跳跃起来。
接下来是分组玩游戏,也许是心意的指使,明宇被分到了与女孩一组。她在小组中热情,健谈,充满活力,声音像泉水一般的清澈。
在那晚的万圣派对上,女孩唱了一首歌,是田馥甄的《小幸运》:
“与你相遇好幸运,可我已失去为你泪流满面的权利……”
“原来你是我最想留住的幸运,原来我们和爱情曾经靠得那么近……”
歌声在大厅里飘荡,干净,纯粹。无论是唱歌还是跳舞,她都是那般的专注。明宇的灵魂仿佛也被带去了另一个时空,变成了永恒,他不是他,那个女孩才是他。或者说是那个女孩照耀了她的灵魂。
那个晚上,音乐像火一样的燃烧,从大厅的这头烧到大厅的那头。但是明宇却什么也没有听进去,他觉得有些眩晕,派对快要结束时他主动要了女孩的微信,女孩欣然给了。
回到各自的住所,面对着手机屏幕,明宇不自觉地想找女孩聊一聊,于是给女孩打了第一个微信电话。那头很快就接通了,彼此聊得很愉快。而且,很意外,女孩的公司就在自己公司的楼上。
之后的日子,明宇就经常下班后去楼上等女孩下班,然后一起去园区附近的村里吃饭。他说他曾经也干过工地,当过民工,后来意外的机会进了这家工业杂志做编辑。女孩默默听着他的故事,有时是在村里的回族餐馆吃着拉条子,有时是在公司楼下的中式快餐店,有时是在园区里散步。
每天上午工作休息时间,明宇就会发微信问女孩,“中午吃什么。”
“你呢?”
“快餐。”
“一样。”
然后他们就会在中餐快餐店一起吃午餐。
有时候两个人吃的不一样,午餐过后,明宇就会约女孩到公司楼下的小公园散步。那时正是冬天,虽然有风,但有了这北方阳光的照耀,心里也有了几分暖意。女孩也总是会去,其实她很想午睡。
阳光下,明宇请女孩周五晚上去看电影,是新出的一部日本动画片,女孩欣然答应!明宇提前订好了票,座位选在第9排正中间。真是一个舒服的位置,明宇有些兴奋。可是看电影那天,女孩却有些心不在焉,时不时看看手机,吃点爆米花。散场后他问女孩看了有什么感受,女孩说了一句画面挺美的。
其实明宇并不知道,坐在第九排,凭女孩的视力根本看不清楚屏幕上的细节,也许只能看到一些彩色的画面,以及听听人物的声音。他从来都不了解,因为他从未感到疑惑,而女孩也没有说的理由,明宇只不过把她当成一个完全跟自己一样的普通人。事实上,女孩是一个低视力残障人士,她生下来就有着异于东方人的外表——白化病。这种病看起来更像俄罗斯或者白种人。
他们从来没有交流过这个话题,但是有时候却无法回避。
有一次,他们一同坐公交,到站后女孩径直下了车,明宇问,“你怎么不刷卡?”
“哦,我不用。”女孩随意回了句。
“为啥不用啊?”明宇有些诧异。
“因为我有本儿啊。”
明宇还是没有搞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他不知道那红色的本子是残疾人证,可以免费乘坐公共交通工具。但他没有再追问,也许她不愿意说吧,他想。
有一次,明宇刚从外地出差回来,正逢周末,他说想约女孩一起参加校友聚会。女孩收到这个邀请,半天都没有回复。她感觉到无比兴奋,同时又是接踵而来的痛苦,想去,以何种名义而去呢?女孩最终回绝了明宇。
后来,女孩换了工作,还是在同一个城市,但距离却变得遥远。一个在南,一个在北。
他们的最后一次见面,是在一家麻辣香锅小餐馆,女孩请的男孩,明宇跑到女孩这边来找她。六月,空气中已是热浪滚滚,明宇还记得他们一同坐在商场门口的空地上吹风,吃荔枝。现在,他已经结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