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在这座覆盖着针叶林的石头山上挥下第一锹时,石铁就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这里一定有金矿。
然而这个预感却与随着每一锹逐渐消磨的体力一样,慢慢消融着。在接下来的几个月里崇礼的山从春机盎然到夏花灿烂,石铁中队的作业点也翻过一个个小山坡,每天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可就是连一块有价值的矿样也没有。
不变的是头顶的天,是脚下的山,是一锹一锹的动作和身上的迷彩服。不变的还有每天都会借着放牛的机会偷偷跑到勘探队看上几眼的小琴姑娘。
有一次休息时,战士小吴打趣儿地冲不远处放牛的小琴喊:“小琴姑娘,是不是想学挖金子啊?别看了,我们都不知道金子长啥样,只有中队长知道。”小吴指了指石铁。
石铁回头看了看远处的小琴,小琴没说话,赶着牛跑开了。
见小琴跑走了,石铁开始训话:“我看小琴姑娘在这挺好,至少她在时,你们干的格外卖力!”
战士们哄笑。
崇礼的夏天特别短,八月底,两阵雨下过已经秋意渐浓。晚上,石铁披着长军装借着小院里微弱的灯光研究勘探图,计划着明天的勘探路线。
小琴从屋里默默走了出来,站在石铁旁边,她突然意识到挡住了石铁的灯光,又马上躲开。
“这么晚了,还没睡?”看影子就知道是小琴。
“嗯,看星星。”小琴指指夜空,“那颗是牛郎星,他旁边那颗是织女星。”小琴小声说。
石铁突然意识到今天是七月初七,他有点不好意思,抬头看了看小琴:“你认识星星?”
“嗯,我妈认识,她还认识启明星。”小琴出神的望着纯净绚烂的夜空。
石铁坐在一旁,从他的位置刚刚好能看清小琴的侧脸:光洁的额头,高挺的鼻梁,曲线优美的下巴和颈部……
“石队长!”小琴突然看向石铁:“我有一个请求。”
“啊?”石铁慌忙收回落在小琴身上的目光,转向图纸,停了两秒又转回小琴脸上:“啥事?”
“我说了你可不能告诉我爸!”小琴蹲下来,两手抱膝,故作神秘地盯着石铁。
石铁稍稍往边上移了移:“先说啥事?”
“我想跟你学挖金子!”小琴认真的说。
“啥!你这丫头,你学这干啥?”石铁吃惊。
“嘘,你小点声!”小琴将食指竖在唇前,回头看了看屋里,此时的汪伯已经睡下。
“姑娘,你得明白,我们一时半会儿是挖不到金子的,况且即使找到金矿,我们不能往家拿一块矿石,这些都是国家的,找到金矿后就得交给国家开采,我们就走了,去另外的地方接着找。”石铁耐心的解释。
“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小琴欲言又止。
看小琴不说话,石铁继续开导:“这种苦比农活苦多了,我们的生活你也看得到,村里李叔都说,远看是个帮叫花子,近看才知道是当兵的。我们哪天不是灰头土脸的回来,这种苦不是你想象的到的。你一个姑娘,不能干这个。”
“我十岁没了妈,我不怕苦!”小琴反驳。
“不行,我们这支部队不收女的,收女的也不能干这个!你要想当兵,去找征兵处。”
“你……”小琴站了起来,默默走回了屋,关上门,靠在门后的小琴叹了口气,小声咕哝道:“你这个傻子。”
门外,板凳上的石铁看着勘探图,心里却想:一个干净整洁的大姑娘,干嘛非要往深山老林里钻?真想不明白。
5
秋天的张家口十天有八天刮大风,这给勘探工作带来了极大的不便。战士们每天回来都是嘴唇皲裂,满脸是土。每天傍晚,小琴都会等他们回来,然后端出香油让战士拿筷子蘸着抹在唇上缓解皲裂。
虽然作业点离村子越来越远,天气越来越不好,可小琴仍然每天去探望,有时有牛陪着她,有时没有牛,可能老牛都嫌远了吧。
白天的时间越来越短,意志在消磨。战士中开始有了抱怨。山脊上,三十名官兵在太阳下一锹一锤的凿,忽然狂风大作,碎石掀到脸上打得人生疼。战士小武突然扔下铁锹大喊一声:“这他妈当的什么兵!我不干了!”
“怎么,撂锹子不干了?”风沙中石铁眯着眼睛笑着说。
“我当兵是扛枪的,不是挥锹的!别人当兵学开车开坦克,我们呢?天天在漫无目的挖挖挖,不知道什么时候挖到,也许到退伍那一天什么也挖不到!这是在浪费生命,中队长。”
别的战士听了,也都停下手里的活,有的看着中队长,有的把手搭在铁锹把上,沉默的低着头。
是啊,石铁深知小武也许是对的,从以往的统计看,平均170人挖四年才能找到一口金矿,这样计算他们中确实有人挖到退伍也什么都挖不到,可这就没意义了么?战士们的情绪他能理解,在这荒野中,任凭谁人的意志都会消磨。
石铁舔了舔皲裂的嘴唇:“你以为你一锹锹挖出没用的石头,你这一锹就没用了?你错了,你每一锹都是在盖大楼,这些被你丢弃的石头就是大楼里的每一块砖头。大楼不封顶,永远没法用,但是没有这些砖它永远也封不上顶。等你发现第一块砂金矿矿石,就是大楼封顶的那一天!”
小武沉默了。
“你以为当兵最重要的是学技能,学枪法学车技,你又错了。当兵最重要的是磨练出钢铁般的意志,有了这样的意志傍身,你们即使离开部队也一辈子不会是孬种!”石铁喊道:“你们干的工作是最枯燥也正是最能磨练意志的!”
这话是喊给战士们的,也是石铁喊给自己听的,他拿起锹,一锹一锹的挥着,他在心里默默喊着:坚持坚持,来啊,没有金子哪怕有铁矿,铜矿也行啊!你他妈的来啊!
身边,锹砸声陆陆续续响起。
“来,唱首歌!”一班长提议。
“唱什么?”
“团结就是力量,唱!”
风声中,歌声渐起。小琴躲在远处,泪水盈眶。
6
哐啷一声,小武凿下的这块石头有点特别,他捡起石头举到眼前,阳光下矿石一侧金斑点点,小武瞪大了眼睛声音颤抖的喊道:“金子!队长!这是不是金子!”
呼啦一下所有人扔了工具,围了过去。
石铁挤进人群:“别急,我看看。”他拿起放大镜,仔细观察着矿样断面。战士们鸦雀无声。
“这不是金矿。”
“唉……”战士们失望至极。
“不过,这是好迹象,这是铜矿,这说明附近很可能有金矿。干得不错小武!多采集些矿样,拿回去进一步化验确认。”石铁在勘探图上仔细标记着,半年来的勘探终于有希望了。
这天傍晚,小院里,石铁兴高采烈的拿出铜矿矿样给小琴看,小琴替他高兴,又有些莫名的失落。
接下来的勘探工作顺利了很多,终于,在入冬前,金脉现身了!石铁永远忘不了那天,30多个大小伙子在荒山上跳着、哭着、笑着。他们看起来像乞丐,像傻子,但是只有他们自己坚信,他们不是。
一座铜矿一座金矿,虽然没有拔得头筹,但石铁一行官兵荣获了集体三等功。
部队就要离开崇礼,离开这个小村子了。在部队离开的前一晚,小琴找到石铁,再一次表达了想跟他学勘探知识的愿望。石铁想了想,还是拒绝了,他知道小琴一走,汪伯就再也无人照料。
“我就是想跟着你,你还不明白么?”小琴急了,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石铁看了心里难受,他深知勘探之苦,也深知这黄金部队的军嫂们面对的是怎样的孤苦。他是喜欢小琴,但他不知道这是不是爱,他不知道他们之间的这种喜欢是否足以克服学识的差异和婚姻前途的艰险。
于是,他拒绝了。
临行前,小琴要走了那块铜矿石,她说她知道不能留金子,只想留下这块铜矿石。
部队走了,不知道走到了哪儿的大山里,继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勘探挖掘,枯燥,乏味,却一步比一步坚定。
勘探的这些苦,石铁能忍受,但是对小琴蚀骨的思念日日夜夜折磨着他。
他以前总以为,爱情是在某一特别的瞬间爆发的,也许是在图书馆看书的某个姑娘,也许是部队的某一名护士。然而心却告诉他,他爱上了村里一个朴实结实的姑娘,原来爱不是瞬间的爆发,而是日日夜夜点点滴滴的积累,是不知不觉渗入肌肤的相思,是从牛棚里望过去屋里的灯光和晃动的身影,是高草丛中一蹦一跳的麻花辫,是入梦后捧着一碗香油的那双手……
一年后,石铁一个人再次回到牛棚时,小琴冲上来抱住他。
石铁深情地抚摸着小琴的头说:“还想学勘探么?”
小琴连连点头,泪水湿了军装。
原来,为了解决部队军属的问题,黄金部队在东北的支队率先组织了家属勘探队,负责相对轻松的勘探工作,解决了官兵与家属团聚的问题。
汪伯也知道,女大不中留,小琴的性子犟,与其看着女儿天天盯着手中那块破石头发呆,不如让她和心里的那块石头在一起吧。
就这样,小琴成了军嫂,石铁的妻子。
7
父亲的遗像前,石海问母亲,她手里放不下的是什么矿石。母亲回答:“它不是矿石,它是我的宝藏。”
满头白发的小琴想起,石铁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我找了一辈子国家宝藏,可你这个老太婆才是我千金不换的宝藏。”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