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1
复读是那个年代的流行选择,考不上的,以及没有考到理想志愿的,都会做此选择。在平原以及临近的渤海、苏鄂皖,西南的川渝等人口大省甚至有大量以复读升学率高而闻名的学校,坊间称之为“高考工厂”。大量的参考书,无尽的模拟考试是这些工厂的特点,黑板上永远有大大的倒计时,七八十个人一班是普通的设置,多的班级可能有上百人。
复读的日子,学生们称之为高四、高五等等,因个人经历不一而足。于凡记得,这一年,薄荷、青青、贺小汀、刘里、刘昕等也都选择了复读。他之所以记住了这一年,是因为他在六中的高三实在是太短暂了,对他而言,仿佛这一年才是真正高三的开始。
蕙子毕业后没有复读,去村办小学做了一名代课老师。国庆节有三天假期,芦苇约于凡、吴媛媛、贺小汀等人一起去蕙子家看她。蕙子家的小院里摆满了花草,靠院墙的地方有几棵大树,丝瓜架就挨在旁边,丝瓜在树上开出黄色的大花,树下还种了些别的瓜菜,黑色和白色的两只狗在瓜架下钻来钻去,那都是蕙子的喜爱。
“你们都来啦!欢迎欢迎!”蕙子留意到大家羡慕的眼神,“中午我做饭,现摘现做,管保新鲜!”
“你真会享受生活啊!不像我们,还在学校那么苦闷!”小汀叹道。
“伺花弄草,玩狗遛鸟,腐败啊你!”吴媛媛上前抱住蕙子,“臭猴子,想死你了!”
午饭后,一行人骑车到小清河河堤上玩。秋高气爽,天高云淡,站在河堤上看着河水汩汩向远,雁群振翅南飞,芦苇开心得大叫,蕙子等人也跟着一起向着天空大喊,“哎——秋——天——来——啦——”
蕙子说:“于凡,给我们唱个歌!唱你上次晚会唱过的《涛声依旧》。”
“……这一张旧船票,能否登上你的——客船——”一曲终了,几个人拍手叫好。
“再来一个!再来一个!”小汀嚷道。
于凡说:“秋天了,唱《晚秋》吧,同一个歌手的。”
“在这个陪着枫叶飘零的晚秋,
才知道你不是我一生的所有……”
唱的人不觉,听的人神伤,蕙子的眼神慢慢笼上一层淡淡的哀愁。
“于凡,我希望你记得这个秋天,记得我们。我希望你一直都不要改变,你的才气不要变,你的单纯不要变;我又希望你改变,你的忧郁要改变,你那一点点自卑要改变,狂傲和自负要改变,我知道你对朋友是平易近人的,但是在普通人的眼里,你还是很难接近,这一点我希望你改变,这会妨碍你交往更多人;你的沉默也要改变,还记得我们那次辩论赛吗?我们几个明明有更好的想法,可是都没有很好的表达自己,这些我也希望你改变。”
“嗯,我记得你的话,侯老师。”
“你又不正经了!”
“是真的,你本来就是侯老师了啊,我记得你的话,我会努力去改变。”
“蕙子,你真的不再复读了吗?”芦苇小心翼翼地问。
“不读了,人生不是只有高考一条路,就让我做个开心的乡村教师吧。祝福你们明年都能考到好成绩!”
音体美依然住在混合宿舍,刘里又来蹭房,他的几个“兄弟”都在这里——曲枫、杜存建、徐立光,于凡和他们几个在教室的座位也在同一排。曲枫留着一个富城头,痴迷舞蹈和武术,还是个篮球迷,于凡最早是因为祝刚认识了他。杜存建是刘里自幼的同学,杜存建的妈妈是刘里、青青他们的专业老师,一来二去也早早就认识了,“大家都叫我杜建。”徐立光则和他们几个都是从初中就一起上来的,他和杜建都是挂着音乐生的幌子在混的,为了好升学。
虽然学校依旧禁止,但高中生吸烟已经不那么躲躲闪闪了。一帮人在宿舍喷云吐雾,讲着班里女生的笑话。于凡不吸烟,一个人坐在靠门口的铺位看书,偶尔也和他们应答一两句。
熄灯号已经响过,大伙儿谈兴未减,话题慢慢转到青青和薄荷身上,她们依然被认为是六中的校花。
“柳青青是我的,你们谁也别和我争啊,我从小就订了的!”刘里说。
“薄荷呢?”
“薄荷我不管,反正青青是我的,其他人你们随意,想追谁追谁,谁想追谁追!”
“那好!我追薄荷!你们也别跟我抢。”杜建忽然说道。
“好啊,支持!支持!我们支持你!”一帮人起哄道。
于凡一直沉默不语,没有参与他们的讨论,也没有表任何态,他在想着自己的心事——他跟青青还有薄荷之间,应该算怎么回事呢?他忽然觉得有些燥热,很想跟人吵一架,但是好像又没有理由,他按捺住自己,想把这个念头压下去,可是越要压制,那种燥热就越强烈,他拎了水桶冲出门去。
混合宿舍的学生,因为有体育生的带动,有冲冷水澡的传统,而冷水澡是在领袖传说的鼓励下蔓延开来的。“于凡你干嘛去?不会还要洗冷水澡吧?”刘里在后面喊道。
“嗯。”
“现在是十二月啊!”
“嗯。”
“你小子疯了!”他并不知道自己差点成为吵架甚至是打架的对象。
躁动的情绪在冷水的刺激下清醒了许多,于凡拎了东西回到宿舍时,头发已经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那是表层结成的冰壳。
第二天,他感冒了。
2-22
于凡一贯的想法是:恋爱也好,感情也好,总是两个人之间的事,无需跟第三个人谈论、分享,更无需征求任何别人的意见。他对薄荷是如此的观点,对青青也是如此。这样做的结果是相处的轻松融洽,不会有外在的压力。但坏处也是显而易见的,不公开宣扬,自然不能扼止他人的想法或者机会,必须对于彼此极度信任、默契。
于凡的家境不算好,他在那个年龄,某些时候或者场合隐隐地还是有一些自卑感,又因为这层自卑感而变得极为自尊,甚至于在别人的眼里表现出来一种自傲。他知道薄荷和青青的家庭条件都优越过自己,更不想因为这种关系,显得好像是自己要攀附于谁。其实这完全是他自己多虑,哪有高中生会谈婚论嫁的呢?
他对感情是这样一种主张,对青青,他并不自信,没有把握。但对薄荷,他好像更有理由相信自己的感觉,这从毎次他们相伴回去的快乐情形可以感知。但是他又感觉并非完全没有干扰,刘里对青青,杜建对薄荷都是明确宣扬了攻势的,没有人知道他们会不会成功,但大家都知道了他们要这样做。
这样比起来,于凡就有一种天生的愚钝,他并不知道如何确立一种牢固的关系,也不知道或者并不擅长于如何来保护自己的关系不受打扰,故此在那时候反而好像是需要女生来追求他,才能确证这种关系一般。
高四回来,青青的座位又在于凡的前面。
于凡和青青两个既然都是艺术青年,男的又小有些腹中锦绣,难免有些自负,恃才傲物,那时已是盛名在外,早就引起了青青的注意。而对于我们这位才子哥来说,青青那先于同龄绽放的青春之美,是不可能不动于心的。况且上帝有了这样一段安排:他把青青的位置又安在了于凡的前面。这前后桌,也算得上是近水楼台的一种了。于既慕青貌,青复羡于才,虽则彼此各有不自信处,但并不妨碍这两个隐秘而密切的交往。这些都是薄荷和刘里所不知情的,不仅他们,整个班上都是不知道这段轶事的,除了皇贵妃——黄桂芬,她是青青的同桌和闺中密友。至于于凡那时的同桌到底是谁,天记得。况且在这些事情上,十个男孩子都比不上一个女孩子敏感。
青青在前桌,每每理理那一头秀发,就整片地洒在于凡的书桌上,有时候是直接洒在书本上,那头发乌黑、油亮而又柔软,沁人的幽香迎面而来,扰得那少年不知道思绪去哪国度了。当她陷入思考的时候,青青又会习惯性地把头发撩到一侧,露出光滑细腻而白皙匀净的颈,一双纤手直把秀发绕住,卷起复放开,手指直上肩来,情态愈显得沉静,真是东方美的极致。那情境影响了于凡的审美很多年。
有时候,于凡也发发少年的顽皮,把青青的头发绑在什么地方,或者绑成什么形状,很快就因为害怕弄坏他眼前这片美好而赶紧纠正,亦或者是害怕前边这位又一本正经地训斥他为小孩子。这便是他的苦恼之处,青青大他两岁,自高一开始同班,一直称他是小孩子。小孩子也只好不甘示弱,把他的文字功夫都使出来,表达在纸上,借着这地利,一传一递,往来不疲。
男孩子把要说的话写成诗句,女孩子终于不尽把他当小孩子看,承认他长大了,但仍是要鼓励他向上、进学, 那时候快要高考了。 两个人私私密密地有了一些约定,不管是不是戏言。
一个说:“不要再给我写诗了,要不就一直写下去,只许给我写。”
一个说:“那好,我写下去。”他写的第一首真正的诗确然是写给她的。
那样儿的夜晚
灯火那么宁静
空气那么恬淡
我坐在你的背后
偷看你的发辫
幽幽的暗香拂面
美丽的发辫油油软软
美丽的姑娘坐在眼前
想给你说句话呵
心儿呵
却跳得这样儿怦然
回转头呵
回转头看我一眼
哪怕 只一眼
啊 姑娘呵 请慢
也许 也许我们都不该动弹
别吵醒了 这静谧的夜晚
那样儿的夜晚
灯火那么宁静
空气那么恬淡
我坐在你的背后
偷看你的发辫……
他说:“我一直写下去,写满一百首,然后你嫁给我。”
她说:“好,如果你写满一百首,我嫁给你。”她觉得好像太轻易让他得逞,“还有个附加条件,你先要考上大学。我们考同一所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