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书香澜梦第87期“雨”专题活动。
我的眼前一片红,满眼的红中虚晃着人影,一群人围着我,手执棍棒……
我醒来时躺在地上,头顶上挂着吊瓶。我不知道这是哪儿?四四方方的灰泥墙,上面是蓝色预制板棚盖。
我听见有人在说话,“它已经三蹄朝西了,你怎么不让它自然死亡?何必让它再遭罪?”
另一人说:“我们就是救治动物的。”
哦,我是被救了。我倒宁愿就这么死了。
现在的我,浑身血肉模糊,但比起身体所遭受的伤痛,我心里的痛更是无法言说。就在那些人举起棍棒打我的时候,我已心如死灰。
可现在,我没死,一头无家可归的、被人任意驱赶殴打的驴还活着。我不知道,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哦,我的眼泪又出来了,它刺激着我尚在流血的眼睛,比剜肉还疼。
从我被卖后,我的眼前时常浮现出我在马戏团的家,还有我的主人——一个漂亮可人的姑娘,她给我喂我爱吃的胡萝卜和青草,她常常温柔地捋着我的皮毛,亲切地唤我的名字“依欧”;有一次,我在表演时摔得很惨,她嘴对嘴地给我做人工呼吸……
可是有一天,突然来了一群人,他们高喊着口号,举着横幅,上面写着:不许虐待动物!不准拿动物用来表演!于是,马戏团解散了,我连同几匹马被卖到了一个马场。
那个马场是用来训练的。马儿们被训练得像个绅士,迈着优雅矫健的步子,每走一步,都富有动感和韵律。它们吃着最新鲜的胡萝卜,每天都有人用清洗液为它们精心地梳洗、擦拭、按摩,它们的每个毛孔,每根鬃毛,每块皮肤,都被呵护得细致入微。它们个个皮色光亮,高大威猛,帅气极了。反观我,灰扑扑的,又脏又矮,站在马跟前,就是个十足的丑八怪。
我在马场的作用就是拉运东西,所有需要负重的活儿都是我干。每天,我套着架子车,一趟趟将那些马鞍、衔铁、马蹬、蹬带等拉到训练场,再拉回马场,我被人驱赶着,拿鞭子抽着……这样的日子日复一日。我始终只能仰视着那些马。我渴望有一天能像马儿一样,得到人们哪怕只有一次的呵护。但无论我怎么努力干活,不要说吃新鲜的胡萝卜,洗一次澡了,就是每天拉运重物,人们的鞭子还是会抽打在我身上。
我意识到自己终究成不了马,在马场我也不可能得到呵护,只有我的主人才会真心爱我。我想念主人了。那天拉完货,趁着没人驱赶,我从马场跑了出来。
我一路奔跑,走过乡村,上了高速。汽车一辆辆从我身边疾驰而过,有人从车里探出头来,冲我吼,“要死呀,蠢驴!”那声音尖利还带着刺耳的哨音。我从高速上拐下来,进入一个隧道。隧道幽暗,没有灯光,没有车,也没有人,我“得、得、得”的蹄声,在隧道里异常响亮。头顶上有水滴下,叮叮当当,一声接着一声。
我不知道前方是什么,只有摸黑往前走。不知走了多久,终于我走出了隧道,但展现在我眼前的依然是黑暗。
唰唰的雨水打在我身上、树叶上、草丛中,我听见猫头鹰尖锐得像人一样的鸣叫,还有呜呜的狼嚎声。近旁的一棵大树上,一只狸猫向我龇着厉牙,我全身哆嗦一下,赶快躲开。我双脚沾满了泥,耳边不时传来各种阴森鬼气的声音。我惊恐地竖着耳朵,不知道在这深不可测的密林里,该往哪个方向走。突然,一道绿光向我射来,紧接着又是一道,只听得“砰、砰”连续两声枪响……我以为我中枪了,但我没有倒下,倒是有一块灰色的巨石一样的东西在我眼前倒下了——不,是毛茸茸的,我看清了,是一头灰狼。
我像个木桩一样吓得不知所措,恍惚间,我听到了杂沓的脚步声,我意识到,灰狼死了,是被刚才的枪声打死的。我不顾一切地向着另一个方向奔跑。黑暗中有一道银色的光波在闪动,我朝着那儿跑去,那是一条河流,我涉水过河,上了一条小道。
小道上没有行人和车辆。此时,雨停了,天地间的一切都还沉睡着,万物朦胧。但在天的那边,晨曦徐徐拉开帷幕,⼀个绚丽的早晨,正带着清新降临⼈间。
我放慢脚步,仿佛连时间也放慢了脚步。风儿轻轻吹在耳畔,柔柔的,痒痒的,像主人的手轻轻抚摸着我。这时,我听到一个声音在叫我“依欧——”,我耳朵竖了起来,那是主人的声音。
从马场跑出来已过去一天一夜,我又累又饿,主人的呼唤,使我又加快了脚步。天色大亮后,我回到了马戏团。原来用以表演的圆形舞台已拆得没了踪迹,只有几间简易房屋还在。我站在主人住的屋前,从窗户望进去,却什么也没有看到。我在窗前站了好久。太阳不知何时躲进了云层,天空变得青灰,一阵冷风灌来,我接连打了几个喷嚏。我跺着四蹄,连续嘶鸣了几声,希望这响声能引起主人注意,但我不知道的是,危险正向我步步逼近。
两个穿着工作服的人举着一个拴有套圈的长杆踅摸着靠近我,待我反应过来时,我的脖子已被他们套中,他们将我关进了一辆拉运动物的箱式卡车。
卡车载着我一路前行。透过车箱缝隙,我看到远处飘过了山脉,飘过了河流,飘过了树林,我还看到一车“吚吚呜呜”乱叫的肥猪,与我反向飘过。我不知道将要去哪里,但我知道我离主人越来越远了。我的眼前蒙上了一层水雾,花花的,我看不清外面的世界了……
傍晚时分,我在一个牧场被卸下。牧场主人将我圈在了一个围栏里。
夜幕降临了,四周空旷寂静,一片漆黑。无边的黑暗,像一张巨网,排山倒海般向我压下来。我惊恐地在围栏里不停地跺脚、转圈,转圈、跺脚。我恍若置身于黑暗中的密林,密不透风,鬼气森森,我心跳加速,似乎听到了猫头鹰的尖叫,狼的哀鸣,还有那恐怖的枪声……我寒毛直竖,恐惧、孤独、悲伤深深地攫住了我,在我瘫软地将要倒下去时,我仿佛又听到了主人的呼唤“依欧——”,那声音来自天边,又近在咫尺,我竖起双耳,捕捉着主人的每一个呼吸,这召唤让我只有一个念头——冲出去,回到主人身边——我扬起四蹄,跨越围栏,冲出了这圈住我的黑暗。
我沿着大道奔跑,昏黄的路灯下,擦身而过的是树丛、河流、人声、车流……天明时,我到达了一处草场。我又累又饿,便停下来埋头吃草。草尖上带着露水,晶莹润泽,吃起来又嫩又鲜。阳光洒在草场上,绿草如茵,一切看起来都那么美好。
不远处正在进行一场足球比赛,欢呼声此起彼伏。我吃饱肚子后,好奇地走到跟前看了一眼。比赛双方处在胶着中,蓝队发点球,绿队肥胖的守门员半躬着身,严阵以待。我觉得绿队守门员那肥头大耳的样子怪好笑的,便“啊呃——啊呃”叫了两声。谁知我的叫声刚落,人群突然爆发出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原来是蓝队发点球胜利,绿队因球门失守,一球而败。
就在蓝队欢呼祝贺的同时,绿队队员冲到裁判跟前推搡着吵嚷起来,裁判冲他们叫喊道:“这不能怪我,要怪就怪那头蠢驴!”
我没想到,因为自己的一声鸣叫,蓝队夺得冠军。蓝队将我封为“冠军驴”,他们在我脖子上系上了他们的蓝色队旗,牵着我游街庆祝,临近傍晚时分,来到一处灯火辉煌的大房子。他们打开了一箱又一箱啤酒,随着震耳刺激的电子乐,一群人疯狂地摇摆着身体,他们将吸的烟喷到我的鼻腔,还将喝的啤酒灌进我的嘴里……我受不了里头的烟气和躁动,悄悄溜了出来,我来到屋前的草场上,啃食着那里的青草。
这时,几辆亮着大灯的汽车轰鸣着自远处开过来,车上的人一下车,全都拿着棍棒冲进房子,一时窗玻璃的碎裂声,酒瓶的爆裂声,人们的喊杀声、打骂声、惊叫声四起……
一会儿后,这群人从房子里出来,他们启动引擎,打开大灯,灯光刺得我眼睛有些睁不开,我听见有人大喊:“这不是那头蠢驴吗?”突然,他们扑到我跟前狂叫着,“打死它!”“去死吧!”一伙人举起棍棒,疯了一样,朝我身上劈里啪啦狂砸下来……
我全身瘫软地倒在地上,从头到脚都是血,我淹没在一片洇洇血色里。
醒来后,我茫然四顾。这里又是一个陌生地方。灰泥色不足六平米的空间内,有人为我缝合伤口,有人为我打针,有人为我输液……一段时间后,我能被绳子从两头牵拉着勉强站立起来了。我的伤口渐渐愈合,身体慢慢恢复,我被牵出了灰泥墙板房。
走出灰泥墙板房的那天,我才看到这里还有其它动物,有各种各样的犬、狸猫、狐狸……它们一个个都伸着锋利的爪牙,目露凶光,只不过,它们都被关在四尺见方的铁笼子里。
有人开着箱式卡车过来,几人搭手,将装在铁笼子里吱哇乱叫的犬、狸猫、狐狸等装上卡车。这时,有个人说,“将这头驴也拉去吧。”
那个开箱式卡车的人看了我一眼说:“这又不是马。”
那人笑着说:“可以做火腿。”
就这样,我被装上了卡车。
汽车一路疾驶,从白天走到夜晚,最后在一个加油站停了下来。那些关在笼子里的家伙一路狂犬,我充耳不闻。
我的心是麻木的,我不关心将要去哪儿,反正到头来免不了一死。我对人类已经丧失了希望。
汽车在加油站停下后一直没走,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后来,有尖锐的警笛响起,好像来了不少人,他们将我连同那些关在笼子里的家伙解救出来,有人拍着我的头说,“你自由了!”
我不敢置信。就在前一秒,我还以为,我即将成为人类吃的火腿肉,而现在,他们又告诉我,我自由了!我完全是懵的。我不知道,自由了的我将去哪?去找我的主人?很有可能又会被人套住卖了;还有,我所待过的那些地方,都充满了危险……我能去哪儿?
我满怀心事“得、得、得”地慢慢走着。我走过大路,走过小路,来到了一处草场。晨光熹微处,卷起了漫天尘烟,与之伴随而来的,是隆隆的蹄声,地动山摇。
我看到了,是一大群牛,它们挤挤挨挨,顺着一个方向,沿着围起的栅栏,拱着身子往前走。它们好像是有目标的,我不由自主加入了它们的队伍。它们没有驱赶我,也没有任何人来驱赶我,我混在牛群里,跟着它们,沿着栅栏,一圈一圈地往前走……轰隆隆的蹄声和飞扬起的尘烟蒙住了我的双耳和眼睛,除了一个个牛屁股,我什么也看不到,听不到……我们走入了一所房子,突然,我眼前一黑,耳中传来“刺啦”的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