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宁都县客家语隶属于赣南客家语，是赣南客家方言的一道分支。本文以宁都客家语中的俗语为研究对象，以宁都客家俗语反映的内容为论据，以一个客家家庭的实人实事为支点，对客家宁都县客家人的思想、观念及文化进行了简要的探论。宁都县客家俗语反映的内容包括了沉重的孝道思想、深刻的恩仇观念以及勤苦的劳作文化三个方面。而这些思想、观念以及文化并非全然正确的，有的已经脱离了时代的轨迹，有的还是时代的主流，而有的则需要我们用谨慎的态度和辩证的思维去加以探讨。不过可以确定的是，这些客家俗语中反映的思想文化至今仍然具有一定的思辨价值，而这种价值正式我们如今研究方言中所蕴含的思想文化的意义所在。
关键词：客家语；俗语
由于宁都县客家俗语流传下来且能够搜集的语料有限，因此每一个方面的论证都只有一到两句话作为支撑，不过在下文进行具体的论述时也会结合一个作为语料来源的郭姓客家家庭的实人实事加以佐证，从而对其沉重的孝道思想、深刻的恩仇观念以及勤苦的劳作文化进行尽可能详尽的探讨。
一、沉重的孝道思想
宁都县客家方言所反映的沉重的孝道思想，体现在它的一句俗语：
“山大压不得太阳，子大压不得爷娘。”
毫无疑问，这句话是在强调一种孝道的状态和秩序。从内容本身来说，它是将山高难以遮住太阳来作为譬喻，从而强调子女对父母也应该是这种屈从的状态：即山要屈从于太阳的崇高，子女要屈从于父母的崇高。而从历史根源而言，这种思想则脱胎于封建社会所强调的纲常秩序，即：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中的“父为子纲”的主从关系，它有着深刻的历史渊源。在过去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这种不平等的主从关系压迫了一代又一代人的意志，以至于酿造了数不清的悲剧故事。这种思想残余造成的悲剧甚至一直延续到现在，即之前所说的那一个郭姓客家家庭。
这个悲剧涉及到的主要家庭成员：作为家长的郭先生及其妻子郭夫人，郭先生的儿子及其儿媳。不过为了便于理解，则分别以父亲、母亲、儿子和儿媳代称。悲剧发生的时间在前几年的一个暑假，儿子在婚姻中出轨，儿媳向公婆求助，不过由于父亲和母亲处于农忙时期，虽然对儿媳加以宽慰，但仍然希望儿媳可以帮助自己先处理家中的农活，然后一起想办法解决这个婚姻矛盾。但儿媳并没有务农的心思，因此一个人在外找了个地方生活了几天。后来儿媳忍不住又要向父亲和母亲寻求帮助，情急之下发生了口角之争。而父亲和母亲则因情绪过激说了几句难听的话责骂儿媳，儿媳因此怀怨。再后来或者是对丈夫的绝情感到绝望，或者是对公婆的态度感到失望，儿媳最终同这个家庭的儿子离婚。离婚事件发生后，作为家长的父亲指责儿媳的不是，并对其他家庭成员说：“老古话说‘山大压不得太阳，子大压不得爷娘’，她嫁到我们家来，我只是骂了她几句，她不该心生怨恨，别说骂她，就是打了也应该选择原谅我们。”
我们当然不能说这个婚姻悲剧完全是这个家庭中的父亲和母亲蒙昧落后造成的，但是他们必然也是悲剧的成因之一。孝道在今天更多是出于血缘亲情的纽带和反哺之恩的回报，这是一种积极的顺应人道的思想，而这个家庭的父母却还奉行着封建时期的思想，甚至认为“打了也应该选择原谅”，这无疑是及其不符合如今的时代观念的。
而更加需要深思的地方则在于：封建统治已经结束了一百多年，但是为什么有一些残余成分却一部分人尤其是老一辈人身上那样根深蒂固，以至于在全新的时代中还有人遭受这种“子大压不得爷娘”的绝对的主从关系带来的伤害？但是无论原因何在，可以确定的是，这种完全趋近于糟粕的思想是必须要在新时代中完全革除的，否则这种“后者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的悲剧将会长久持续下去。
二、深刻的恩仇观念
宁都县客家方言所反映的深刻的恩仇观念，也体现在它的一句俗语：
“恩难报，仇难报，只留双眼看后报。”
这里所反映的显然是一种恩仇观念了。之所以说它深刻，在于从内容上来看，它仿佛是把现在的恩仇的报应寄托在未来的“后报”上，因为自身无力，所以难能报恩，也难能报仇，最后无论恩仇都只好寄托在虚无缥缈而又充满变数的“后报”之上，在这点上，我们可以说它有一些消极的味道。但这种观念同样也有着较为悠长的历史渊源，就拿古时的启蒙读物《增广贤文》来说，里面有一句话流露出来的观念同这句宁都客家俗语是相似的，即：“但将冷眼观螃蟹，看你横行到几时”。它们似乎都是在演绎一种源于释教的果报观念，且都不可避免地有些消极。而若仅仅只是因为这个层面，无疑还不足以称之为“深刻”，这句俗语所反映出来恩仇观念的深刻性更在于新旧两代客家人恩仇观念的差异性，这种差异性也是通过那个客家家庭的成员遭遇所体现出来的，只不过涉及到的家庭成员的时间跨度有些大。有个朋友正是那个客家家庭如今的长孙，不同于沉重的孝道思想所酿造出的悲剧，他将那个家庭的一段遭遇讽刺为一个“闹剧”。
事情大约发生在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左右，那个家庭因为国民党背景和大地主的身份经历了一场剧变，朋友的高祖母在变故的过程中去世。而去世下葬之后，不知道是谁放出了风声，扬言朋友的高祖母墓葬中有银元之类的葬品，因此村子里的一些人竟然将坟墓毁去，挖出棺材，开馆搜寻传闻之中的“银元”。但即使他们已经掘地三尺了，仍旧没有找到那些子虚乌有的财物，最终村里的一行人悻悻离去。而朋友高祖母的尸首因为没有被重新掩埋，居然引来一些野狗进行分食。后来这个家庭为朋友的高祖母迁坟时也只是捡回了一些野狗吃剩的残骨而已。
而根据朋友自叙，他是在今年清明扫墓的时候才知道自家祖坟曾今被同村人挖掘，起初以为原因只是“打地主”，时隔两月后他在一次和祖父祖母的谈话间不经意提起才知道了整件事情的经过。对于前面在那个特殊的时期祖坟被挖一事，他曾专门写过一篇名为《但愿长清明》的文章上表明自己的心绪，其中有一段话是：“当时经历着这一切的祖父是怎样地痛苦，我无法感同身受，同样的，我也没有想过去谴责什么人或什么事。毕竟任何一段无序的时期都有一部分人要成为祭品，而我家祖辈不过恰好成了那一部分之一罢了。只是我也绝不会像《绿化树》里的‘我’一样，承认自己的出身是所谓的原罪——我的出身是我的祖辈用汗水和鲜血烙在我身上的，我有什么资格因为如今遭了难就否定他们一代又一代人的付出？”（因未公开发表，故无法标明出处）而对于后面才知道的高祖母的棺材被挖的完整真相，他也曾为此在那篇文章中附加有过一段后记表明自己的态度：“回想起这几个月来的满目疮痍，这一刻我只觉得谁来为此负责都没有太大的意义，便只望生者安宁，逝者安息——或许其中还有些本就该死的，我也没什么兴致咒他们被人挖坟或鞭尸。”
从这两段话可以看出朋友作为新一代客家人，他或许没有人们常说的“一笑泯恩怨”的豁达胸怀，但在对待仇恨这件事情上，已经有了一些独属于受这个新时代的观念所带来的理性思想。也正是因此，他在说出“只留双眼看后报”这句话以及那段曲折艰酸的“闹剧”时，特意为前者作出了简单的解释：“老一代人的仇恨应该随着老一代人永远地埋葬在地下，这种仇恨导致的痛苦不应该由后代继续背负，至于将来自己和仇人的后代会过成什么样，则只需由他们自己去拼搏。”
而从客观来说，人们关于恩仇观念的说法就真的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了。《论语》中记载了孔子“以德报德”“以直报怨”的理念，《题三义塔》内表明了鲁迅“度尽劫波兄弟在，相逢一笑泯恩仇”的理想，而我认为朋友所推阐的“恩难报，仇难报，只留双眼看后报”则是一种身为新一代客家人的、有别于老一辈客家人消极的“寄报应于未来”的更加复杂和深刻的恩仇观念。同时这种恩仇观念的深刻性还体现在这种新旧之变中，因此这句俗语带给人们的启迪就是对待恩仇的时候需要用更加谨慎的态度和更加辩证的思维去思索。
三、勤苦的劳作精神
宁都县客家方言所反映的勤苦的劳作文化，则体现在它的两句俗语中：
“冷水要人挑，滚水要人烧。”
“半夜盼天光，落雪盼打霜。”
第一句俗语中，“滚水”为客家方言词汇，即“热水”的意思，例如有个词语为“滚烫”，意在强调即使简单如饮水一事，无论冷热都是需要人亲力亲为的，也就是强调了人要勤劳。而第二句俗语中的“天光”和“下雪”也是客家方言词汇，分别对应“天明”和“下雪”之义，不过同第一句的区别在于，它更多是在说明人们辛勤劳作的程度之深，哪怕是恶劣的时间和气候条件都无法改变人们想要劳作的意志。这种劳作精神也是源远流长的，甚至于在中国进入农耕社会之后，华夏先民就开始养成这种劳作精神了。而到了农耕文明发展到一定程度之后，便已经有人为之以诗写实，例如唐白居易在《观刈麦》中写到“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这与第二句俗语是极为神似的。只不过有一点是需要审视明白的：勤苦劳作是一种精神，也是一种现象，或者还可以说是一种手段，但唯独不是一种目的。这就涉及到那个家庭的另外一段故事了，而朋友则成了涉及到的主要家庭成员之一，不过他则把那段故事戏称为一个“传奇剧”。
事情发生在朋友刚出生的时候，他的家庭为了躲避计划生育，安排他在外婆家出生，乃至出生之后的几个月里都由他外公外婆那边的亲戚，也就是朋友的姨外婆养育。然而这种养育并不是无偿的，因为朋友的外公外婆并不同意他父母的结合，自然也就不愿意过于照顾还是婴儿的朋友。而这时候朋友的父母工作上又遇到麻烦，无法承担养育费用。于是朋友的祖父母便设法在每个月都寄一笔钱过去，以此作为养育朋友的费用。后来朋友的祖父母实在有些难以供应了，他的外公外婆便扬言说要把朋友卖给当地人。听此朋友的母亲直接跪倒在自己父母面前求情，但正如朋友叙述这段往事时所说：“下跪有时候是这个世界上最为无用的一个行为，倒不是说它是封建残余或者有伤尊严之类，而是因为有些东西，如果站着都无法得到，跪下来就更不会有人施舍。”幸而朋友还是祖父母的长孙，于是他们发挥了华夏人尤其是农民最广为人知的精神——劳作：夜里朋友的祖父母偷偷去山上砍松树，砍回来之后又连夜将松树劈成湿柴，白天则将湿柴挑到十几里远的地方去卖钱。而开头的两句俗语便是朋友听祖母回忆往事的时候，他的祖母信口引用的。朋友还补充说，“这种拿到现在来说有些不可思议的日常一直持续到他们凑够了钱把朋友从他姨外婆家“赎”回来后的两三个月。”原来朋友刚被接回来的时候肚脐眼的脐带还有两节成人的食指那么长，这是因为他的“生活费”被姨外婆买奶粉给自己家的孩子吃了，而他的饮食则不知由何物构成。
由此可见，正如第一句俗语“冷水要人挑，滚水要人烧”，勤劳是人的必要素质，失去或者不具备这种品质都可能会直接影响到人的生活。但绝大多数人是无法真正做到“以苦为乐”的，因此俗语“半夜盼天光，落雪盼打霜”或者古诗“力尽不知热，但惜夏日长”里面所描绘的勤苦的程度，永远都只符合一个或者一些特定群体，即是那些不得不为生活现实竭力拼搏奋斗的人的生活状态，古代封建王权的压迫，乃至于对儿孙的怜爱，都有可能成为产生一句古诗或者一句俗语的语言环境。因此，勤苦劳作可以视为一种精神，一种现象，但它的本质还是一种手段，一种劳苦大众付以体力血汗为代价以求达到摆脱生活现实的困境而不得不采取的手段。
囿于客家方言语料数量的限制，本文不得不采取以少量客家俗语为主干、以大量实人实事为枝体的综合论述方法，这诚然是本文的一大不足。但从论述的条理、探论的对象、以及对潜藏在对象的表象之下的深层因素的阐发这些方面来说，本文是尚不至于一无是处的，当然也存在一些别的不足。故作出总结如下：
在对沉重的孝道思想的论述中，我们都知道类似于“山大压不得太阳，子大压不得爷娘”之类的俗语很难从新一代的客家人口中说出，因为时代的新人终究经历过新时代的精神洗礼，故而一些一眼就可看出症结所在的糟粕思想必然会随着历史的尘埃一同埋葬在地底。但是从另一方面来看，有些看似已经消逝的糟粕思想未必没有随着时代的变易而异化成其他的对立矛盾，例如“父母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子女好”这样的思想，或者父母的出发点是好的，只不过未必能够考虑到这种所谓的“好”是否正是自己的子女所需要的。这个看似和语言学的范畴距离十分遥远，更加没有方言或者某一门语言那么具备语言学特征，但是我认为“言为心声”一词或许在最终某种程度上会为彼此建立起联系。
至于恩仇观念，正如前文所说是一个智者见智、仁者见仁的问题，除了需要强调审视它的时候需要谨慎的态度和辩证的思维之外，便不宜多费笔墨。
而在对勤苦的劳作精神进行探论时，相信它或许比孝道思想少了一些类似经历者的共鸣，但有些生活现实同样也具有一种震颤人心的力量，这是由我们的老一辈或者更早之前的祖辈血汗淋漓的实人实事所提供的。假使前面两种思想观念仅仅是给我们启迪与思索，那么在探论“勤苦劳作”的俗语或者古诗时，可能就需要诚惶诚恐地反思：如何才能让那些形容勤苦劳作的俗语诗句不再于生活现实中新增？
最后，我认为语言工作者在方言俗语这一块进行研究工作的意义，既在于研究俗语本身的内容与背后的思想文化乃至社会根源，也在于对方言俗语进行一种新的形式的梳理，即哪些俗语具有永久保存的意义，哪些俗语该从现实根源上进行修改，哪些俗语应在社会根源中彻底泯灭绝迹？因为所有学术学问的研究最终都应指向如何让人拥有更加美好的生活——这不是一句假话、大话、空话，而是一句对很多学人而言并不好听的实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