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看见过七彩,所以会厌憎黑白;因为感受过繁华,所以会嫌恶破败。掉落在屋顶的松针没有告诉我,桑梓之夏天去了哪里?在风中,在檐上,还是在尘埃里?
――题记
许多年前。
我住在老宅,三层古朴厚重的青灰色木门围出方正庄严的客家典型建筑——四角围屋,黄泥为墙,黑瓦是盖,青石作底,全木质阁楼,正中的长方形天井是围屋光线的主要来源,几十户人家在这里安家落户,都是同宗族亲,见人都是叔伯姨婶的叫,彼此间相处有道,其乐融融。
在那些光景凄清的年生,虽然每家每户都生活落魄,村子里却人烟味十足。每年这个时候,村子里的柿子树上总是硕果累累,年少的孩童摘来或青或黄或红的柿子,青的浸入盐水里去涩,黄的放进米糠里催熟,红的剥去果皮用竹条穿成一串,挂在阁楼的横梁上风干晾晒。横梁上还垂挂着往年收起来的紫山药、红薯和香芋,楼顶的片瓦之地也不能浪费,放置着竹篾编织的簸箕,簸箕里盛满火红的辣椒、蒸熟后切成条的地瓜干、各种谷类作物,还有从山里采来的药草。孩提时还在阁楼上种了些花草,盆盆罐罐一排,鲜少管理,任它们风吹日晒。
南国的夏天也是收获的季节,夏稻刚好收割上来,为了不让稻谷在多雨的夏季抽芽发霉,每户人家都是争分夺秒的晾晒,然后尽早收进仓里。每到这个时候,村里的小孩们就是晒谷子的主力军,要时刻在谷场上看守着,驱赶前来偷食的鸡鸭牛鸟,偶尔拿着犁耙把谷子推平翻转。金黄色的稻谷在谷场上一块块铺平张开,阳光在稻谷圆滚滚的肚皮上跳着欢快地舞,微风裹挟着稻谷的清香扑鼻而来,顽皮的小孩剥着米粒在稻草堆里或闲聊或瞌睡,安然自在。要是突然遇上夏季说风就是雨的雷暴天气,谷场上那可就热闹了,大人小孩一起上,把晒垫左一翻,右一翻,然后中间一扬一踢,动作干净利索,谷场上此起彼伏地上演着如此别致的“舞蹈”,看上去蔚为壮观。谷芒扬进衣服里,扎得皮肤微痒,汗水顺着下巴发梢流进眼眶里或衣服上,浑身哪哪都不舒服,心里却安放着晶莹的喜悦和妥帖的安心。
说到夏天,自然少不了黄昏里的蜻蜓。少儿无知无畏,拣根竹枝就能驱着蜻蜓满地追。最喜欢的是砍来竹竿,末端插上细竹条围成的圈,先到房角屋檐缠上一层层白色蛛丝,等到足够粘的时候就能去网蜻蜓了。那时候,门前的两棵老松树还安然无恙,撑着苍劲繁密的华盖亭亭玉立在晚风中,光影交错下的山峦晕染出水墨画的颜色,峰谷起伏如柔软的波浪,而珠圆玉润的夕阳背着人偷偷涂抹好胭脂后刚好镶嵌在那里,随着波浪起伏摇荡。五颜六色的蜻蜓就是在这般如画的背景里翻飞盘旋,合着追逐的孩童脸上鲜活的笑靥,定格成一幅旧电影色彩的画面。记忆里,那些网来的蜻蜓最终都进了猫儿的肚子里,实在不明白费这么一番功夫是图什么,后来仔细想想,也许当时的我们只是纯粹地在追逐快乐。而这种快乐,在我成年以后就再也找不到了。
盛夏的山林也不寂寞。东南丘陵的独特地貌让条状梯田错落有致的镶嵌在山林里,如此布局导致的结果就是,大人们在田间劳作的时候,小孩们总是英勇无惧的活跃在山林里,各种玲珑剔透的野果在夏姑娘的注目下红了俏脸,穿着七彩斑斓的花衣,在密林深处等待姗姗来迟的顽皮小孩。等到嘴巴舌头吃成五颜六色,餍足的孩童们又一窝蜂跑到山林中的小溪里嬉戏玩闹,捉螃蟹、抓小鱼、挖泥鳅、捡田螺,冰凉润滑的清澈溪水如上好的绸缎缠裹着脚丫,卷走盛夏的暑热和恹怠。晚归时,牵上田野地间怡然自得咀嚼青草的老牛,背上一捆信手卷扎的干柴或干脆一根光秃秃粗木头,一群人相互吆喝着浩浩荡荡的踏着夕阳的余辉归家。
许多年后。
我住进了新家,钢筋混泥土盖起来的房子,没有了黄墙黑瓦,地板铺陈着白纹瓷砖,窗明几净,大扇大扇的玻璃窗关不住满世界的绿色,阳光、月光与星光也从那窗户外肆无忌惮的踏进来。村子里的人家都陆续盖起了新房,白色现代化建筑逐渐代替黑灰色的古旧四角围屋,在周围青山绿水的簇拥下别有一番山中别墅的味道。也有些人搬离了村子,移居外地或者寄居他乡。村子再也不复当年的人烟阜盛,承载着岁月沉重的老宅也终于在多年后轰然倒塌,萋萋荒草从墙角、石径等的缝隙处疯狂生长出来,漫盖了曾经的一切繁华旧梦。我总是喜欢一个人去老宅的废墟里溜达,偶尔还能拾到零星几片鎏金描彩雕刻精美的木块,那是曾经的窗柩飞檐,那是曾经的富丽堂皇。
村子安静了下来,就能听见很多声音。盛夏的聒噪愈加清晰明亮,知了没日没夜的唱着千百年不变的歌谣,夜里夏虫的鸣叫也成了声势浩大的演唱。风声入耳,带来阵阵竹吟和松涛,客厅里悬挂的风铃总是能清脆的惊醒我午后的梦境。我最为钟爱的还要数夏夜的星空,漫天璀璨的星子,忽闪着亮晶晶的光芒,晚风温柔清爽,乳白色的月光胶着在床被上,四野阒静,村庄恬淡地沉睡,角落里的故事都被收藏好,深蓝色的天幕勾勒着浅淡的浮云。偶尔还能看见山谷里扑闪的萤火虫,恍惚中忆起十四五岁时的自己,那时候,我眼里的细微美好都是风景;那时候,我看到的风景都只是风景。夜晚明媚,心情也能无端欢喜。
再者就要说到夏天的雨。受亚热带季风气候影响,村子的夏天真真切切是个多雨的季节,对流雨和台风雨深情眷恋着这片土地,有时一下就是十天半月,下得人心里发堵。嘈嘈切切的雨珠顺着屋檐滴落,敲出一曲曲凉薄的琵琶曲,雨丝织就出轻薄的帘幕,黑燕披着华服在电线上静默的站出守候的姿态,山色染上空蒙,云烟踏着雨声挥毫出一幅水墨丹青,夜色盖下来时,我在门前临摹涟漪。
我还是一如既往的喜欢着盛夏里的黄昏,只是,如今再没了追逐蜻蜓的伙伴和兴致,我一个人安静的把自己窝进藤椅里,看百鸟归巢,看落日盛大,等瑰丽的晚霞与温柔的黄昏。我实在无词赘述这个夏天的寂寞荒凉,村庄静到一种极致,让我午夜梦回都在怀念多年前的喧哗。我明明狂热的爱着阒静,可是,当我终于失去喧嚣之后,我居然为这番寂静感到恐惧。我曾想今年暑假把村子的每个角落再走一遍,但当我面对现实的时候,我只能悲哀的感叹自己的无能为力。无路可走,无处可去,山径全被掩埋,道路全被遮盖,村子无形中缩小了范围,而我在其中像困兽一样关了两个月。诚然,我无法再找回记忆里的物事,甚至好多东西在多年后的今天也开始在脑海里分崩离析,就像一幅浓墨重彩的油画,最终因保存不当而剥落了一地的斑驳彩漆。
这些年里,我怀揣着命里的悲喜走过山山水水,遇见过无数迥异的风景,也与无数陌生人擦肩,我在尘世间熙攘,在南土与北国间流浪。我心里安定妥当,是因为我有我的故乡,如今故乡一片荒凉,我的爱恨失去肥沃的土壤,开始匆匆忙忙,晃晃荡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