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习筝,喜炫技。凡学新曲,总示于人前。曲终人未散时,方感畅快。
年纪稍长时,开始知道伯牙与钟子期的故事,开始知晓绕梁之音总会寻觅到合适的听者。不过,叹只叹知音难觅,盼望有人能听出我的弦外之音。
(伯牙善鼓琴,钟子期善听。)
长大后的我,不执着于曲调、技法,只随乐曲流淌的情绪而心生变化。如此,方有一份从容淡定,也不失为是养心养性的好方法。
说起修养心性,读读北宋大才人晏殊的词与诗,应该会有所收益。
晏殊,这位十多岁就以神童应试,十四岁就赐予同进士出身,后官至宰相的人,文风冲淡,圆融通达。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纵使晏殊也如伤春悲秋的文人一样感慨落红遍野的春光太短,也感慨“逝者如斯”,时光一去不复返。但是,他不会放置自己于惆怅与悲苦的情绪中,而劝解人们“不如怜取眼前人”,让人们“活在当下”,不要奢望着明天,不必沉溺于昨天。如此圆融、达观的他立刻展现在我眼前。
但是,近日读晏殊,颇有几分惊喜。
读他的词作《山亭柳·赠歌者》时,我心中一惊。这位大词人、诗人、散文家,曾经借美人自托,一别以往,写下了一首用心用情颇深的词。
家住西秦。赌博艺随身。花柳上、斗尖新。偶学念奴声调,有时高遏行云。蜀锦缠头无数,不负辛勤。
数年来往咸京道,残杯冷炙谩消魂。衷肠事、托何人。若有知音见采,不辞遍唱阳春。一曲当筵落泪,重掩罗巾。(《山亭柳·赠歌者》)
这首词与晏殊以往的词作不同,以往《菩萨蛮》也好,《浣溪沙》也罢,都是词牌名,没有题目,而这首词是有题目的,题目就是《赠歌者》。这是晏殊送给歌女的词。
在这点上,晏殊与白居易,颇有相似。《琵琶行》中,白居易借琵琶女的身世悲苦想到了自己,于是“江州司马青衫湿”。而这里,晏殊借歌者的身世写出了自己政治生活中的诸多不易。
细读这首词,晏殊说歌女家住在陕西这一带,西秦就是原秦国所在,今陕西咸阳一带。此女能歌善舞,多才多艺。歌喉有多好呢?偶尔学学唐朝天宝时有名的念奴声调,声音应该是高亢清脆,非常人能及。一曲下来,就能够得到人们赠送的五彩丝织的锦缎无数。如此,方不辜负她一份辛勤。
下半首,时间往后推移,若干年后,这名曾经轻歌曼舞、貌美如花的女子年老色衰了,没人来听她的曲了,没人送她五彩的锦缎了……她心中悲戚,却不知该将此番心事说与谁人听?所谓“英雄末路,美人迟暮”,就是如此。假若有真正懂得她的人来到身旁,她一定会把最好的曲子唱便,不辞辛苦。此时,她一曲下来,竟然泪流满面,梨花带雨,只好用罗巾遮掩,轻轻地拭去泪痕……
琵琶女的孤独与悲苦,江州司马白居易听懂了;才艺双绝的歌女心中的悲戚,被贬多年的这位年迈的晏殊听懂了。一句“若有知音见采,不辞遍唱《阳春》”道破了古往今来的“知音稀”。
读晏殊的词,我惊叹于词人能给我们《赠歌者》这样一个意外,使得近千年后的我们还能遇见一个用情颇深的真实的人。
晏殊不会知道千年之后的我们,会通过互联网把信息从地球的一端传输到另外一端,只需须臾;他不会知道那句“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已被少男少女改成了恋爱的金曲;他更没料到“若有知音见采,不辞遍唱《阳春》”会穿越时光的隧道直抵今人之心,仿佛是懂他的人与他一起,向世人立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