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台诗案”间接促使苏轼在文学上发生转变
从熙宁四年(1071)被贬出京开始,苏轼的仕途就一直不顺。任职密州期满又转徐州,再转湖州,朝廷始终没有流露出分毫要将公认的大才子召回重用的意思,反而在各种场合表达了对他的不满。
熙宁十年(1077),苏轼密州任期满,按例回京述职,结果“有旨不许入国门”,即不允许他进汴京,折辱之意十足。然而还没有完,元丰二年(1079),被贬到地方近八年的苏轼更是遭遇无妄之灾:他在例行表章《湖州谢上表》中发了一些牢骚,结果被人抓住小辫子往死里整,深陷囹圄四个月又十天,直到当年十二月方才出狱,处以“责授检校水部员外郎充黄州团练副使、本州安置、不得签书公事”的惩罚,这就是中国政治史和文学史上都赫赫有名的“乌台诗案”。
“乌台诗案”在中国历史上有名,是因其为严格意义上的首场文字狱;而在文学史上同样有名,则是因为它间接地促使苏轼在文学上发生转变,成为中国文学史上国士无双的文豪。
黄州即今天湖北黄冈的黄州区,在北宋隶属淮南西路,“当江路,过往不绝”,经济发达且离京城不太远。依北宋官场潜规则,贬谪臣子向来以贬地离京城远近、信息畅通与否以示惩罚的轻重,朝廷将苏轼安置在黄州,明显表露出一种并未“弃绝”、留观后效的态度。
虽说如此,“乌台诗案”还是给苏轼带来了不小的精神冲击。王安石之弟、曾在该案中为苏轼向皇帝求情的王安礼曾一语道破了苏轼痛苦的根源:“轼以才自奋,谓爵位可立取,顾碌碌如此,其中不能无觖望。”他是仁宗老皇帝钦定的未来宰相,论才华和能力在同辈中无人能及,本自诩十年之间可以得志,但如今不仅未能达成夙愿,反而被打成犯官,差点儿在文字狱中丢掉性命,美好期望和残酷现实间的巨大差距,怎会不让聪明的他感到痛苦呢?
《东坡先生懿迹图·通判杭州》(局部),明,李宗谟,纸本白描,全卷纵25 厘米,横 216 厘米。此图中描绘的是苏轼因反对新法,于熙宁四年六月被外任为杭州通判,至熙宁七年方改“知密州”一事。《唐宋八大家文学课》内文插图。
痛苦和苦难会让庸人沉沦,但对另一些人来说则是磨砺。被贬到黄州的苏轼生活困苦,精神苦闷,但他并没有就此沉沦,而是将自己的块垒以文学的方式抒发出来。元丰五年(一说为元丰三年)七月既望,秀才李委前来探望他,一起泛舟夜游赤壁。此时长江“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众人饮酒作乐,诵诗高歌,对着江景感叹人生。三个月后,苏轼和客人再度泛舟于赤壁,此次夜游却颇有“曾日月之几何,而江山不可复识矣”,引发苏轼“悄然而悲”。两次赤壁之游给苏轼留下了深刻印象,从而促使他创作出千古名篇前后《赤壁赋》。
后世评论家多对《赤壁赋》写景赞叹不已
赋是一种中国传统文体,早在周代末就已产生,盛行于汉代。汉代讲解《诗经》的毛诗序说:“故《诗》有六义焉……二曰赋”,晋代文学批评家挚虞更指出:“赋者,敷称之称,古诗之流也”,都明确指出了该文体同诗歌的关系,“不歌而诵谓为之赋”。赋在写作方法上铺陈写事、物,字句上韵散间出,多用四言,半诗半文,让人读起来感觉铿锵有力。经过唐宋古文运动之后,赋已演变为趋于散文化的文赋,但依然不排斥骈偶,句式以四言、六言为主,使其继承了古文的章法气势,又克服了汉赋喜用生僻字和堆砌辞藻的毛病,叙事抒发的同时又富有诗意。大约正是看中文赋这些特点,苏轼才选择该文体将淤积在心中好几年的苦闷一股脑儿倾泻在纸上。
《赤壁图》( 局部),明,仇英,绢本设色,纵25.1厘米,横90.8厘米,现藏辽宁博物馆。苏轼在被流放黄州时期,在前后《赤壁赋》中透露出浓厚的道家思想,特别是在《后赤壁赋》中,以梦赋予传统孤舟惊鸿意境新的含义,从中透露出作者对现世与彼岸的思索。《唐宋八大家文学课》内文插图。
后世评论家多对《赤壁赋》写景赞叹不已。在《前赤壁赋》中,苏轼眼中的长江夜景乃是“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长江月夜的美景不由得让人有遗世之感:“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然而到了《后赤壁赋》,曾经的美景就变成“江流有声,断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俯瞰长江成了凝望深渊:“攀栖鹘之危巢,俯冯夷之幽宫。”
同一处长江,山月同天,然而苏轼在前后《赤壁赋》中仅用了几句四言,就营造出偌大的差距。在《前赤壁赋》中,江月夜在苏轼眼中的第一印象是“月出东山之上”,而在《后赤壁赋》中,第一印象干脆就不是视觉,而是听见“江流有声”,接下来才慢慢发现是两侧“断岸千尺”,原来是“山高月小”,一股萧瑟之意油然而生,从声到形的通感修辞方式,给人带来强烈临场感。
苏轼的困惑与迷茫
如果仅仅是因写景细腻,那么苏轼的两篇《赤壁赋》还不至于让后人感觉惊艳,让人赞叹不已的是他在文中极其自然流出来的思索和感受。《前赤壁赋》还是袭用了传统汉赋一问一答的表现手法,不过手法上比起汉赋一上来就没头没脑强行“客问曰”自然了许多。客人在月下吹起如泣如诉、余音袅袅的洞箫,从而引发“苏子”和“客人”的对话:客人感叹在赤壁遥想昔日,英雄霸业,尽归尘土,而不如孟德、周郎的小人物我们,又怎能不觉得“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呢?
联系苏轼此前的仕途经历,他此种“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的慨叹,恐非仅对古人有感而发,多半也联想到了自己,昔日雄心壮志,而今安在?但在黄州待了几年,他已经成功地开导了自己:“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适。”声名官位,不过都是身外之物,只要我们心中有清风明月就已足矣!
然而,挫折真的就能用“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排解掉吗?在更为私人、也更能披露内心真实想法的《后赤壁赋》中,人们读到的是一股不可抑制的苦闷宣泄:“划然长啸,草木震动,山鸣谷应,风起水涌……肃然而恐,凛乎其不可留也。”特别值得留意的是,文中提到了“适有孤鹤,横江东来……戛然长鸣,掠予舟而西也”,孤舟惊鸿本是中国文学中的传统意境,然而苏轼却用奇特梦境将其翻新:“梦一道士,羽衣蹁跹,过临皋之下,揖予而言曰:‘赤壁之游乐乎?’……畴昔之夜,飞鸣而过我者,非子也耶?”
是我梦见蝴蝶,还是蝴蝶梦见我?自庄周以来,这个问题就萦绕在中国文化的深处。它既是隐遁,可以让人们在现实与梦境的切换中忘记烦恼,但同时也是一种逃避不了的追问,涉及此世彼岸究竟谁是梦幻谁是永恒的问题。自幼经过严格道家启蒙,熟背老庄的苏轼此时此地肯定想起了梦蝶主题,结合前后《赤壁赋》的文本,人们能清晰地看到苏轼的困惑与迷茫:仕途经济那又如何?即便能轰轰烈烈做到横槊赋诗地步的人,今天又安在?只能是希望“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但却“知不可乎骤得,托遗响于悲风”,又或许,一切皆如赤壁夜游之乐,醒来不过是一场孤鹤秋梦。
本文节选自《唐宋八大家文学课》,小标题非原文所有,为摘编者所加。已获得出版社授权刊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