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突然从这条街里消失了,悄无声息的。
老头只看着就很老了,头上的头发没几根了,极少的头发也是和头皮一个颜色,远远看去,就是一个油光锃亮的头皮。脸上的肉也都松弛了,眼皮向下耷拉着,看上去还是很和蔼的。他没有枯瘦如柴的病态模样,略微显胖,身体还算硬朗。老头话不多,也可能是因为他身边没有人的缘故。老头有两个儿子,住在一个四合院里。他不能和孩子们共享天伦之乐,是老头和孩子们在老伴去世后就这样了。他另起了地基,开了灶户,自己一个人过。走在街上,也会觉得奇怪:齐整的两溜房子,锃亮的白瓷砖墙壁,都有绯红的铁门,高高的凸出一大节的房檐,威严而耸立。有一家却不是这样的——没有房檐,是从一家的墙壁上凿了一个门。是的,那是老头的房子,他每天从这里进进出出,显出不尽的荒凉。
老头房子的门前挂着帘子,齐刷刷的。那是个小商铺。这条街宽阔又亮堂,聚集了大大小小的孩子,在门前跳皮筋、扔沙包、玩弹珠。因此,光顾这里的人也是那些孩子们。孩子们拿了桌上爸爸妈妈随便丢的一角两角钱就兴冲冲地跑了出去,去老头家买些小零食,得意洋洋地吃着往回走。有时候妈妈在做饭时会迈开嗓门喊:“妞,快去买包盐!”孩子就“蹬蹬蹬”撒腿就跑到老头家买盐了。老头看到孩子们也是笑呵呵的。
有天早上,下的露水把路边的花草树木打湿了一片,细看一下,草叶上,树叶上还有圆滚滚的露珠,晶莹剔透。各家的大门还紧闭着。老头“吱呀”一声开了门,慌里慌张地猫着身子去了房子后面种菜的地方。四下里快速地瞥了一眼,就弓着身子,两手齐用,在地上一前一后地抖动着,不一会儿就摘了一大堆青菜。迅速地从口袋里拿出一个有许多小洞的布袋,把青菜使劲地往里摁。他又跳过了一溜青菜,刚准备去摘芹菜,前面一个女人大喊:“偷偷摸摸的在干什么?老娘家的菜也敢偷?”说着她正往地里赶。她头发零散地披在肩头,说话时,脖颈被气得梗直,头猛地晃了一下,那些碎头发把她的脸遮住了一半,穿着一件臃肿的半长裙,若不细看,还以为是个傻子!老头抬起头愣了一下,拾起布兜,转身就往回走。那个女人还在后边穷追不舍:“看到你了,你给我站住!”老头说老,那时候还真不老,两条腿像装上了轮子,转得快着呢。到了家门口,老头“嗞溜”一下就进了自己家里。
那个女人是王婶,是这里出了名的“泼辣人”。村里人对她的态度就是“惹不起,还是躲得起的”。王婶没有看出来是谁,她是一路跟着泥脚印走到老头家的。这时太阳已从东边缓缓升起了,橘黄的光散射出来,唤起了人们一天的精神劲儿。王婶气喘吁吁地跟到了老头家的门前,看到老头家的门紧闭着,王婶觉得就像他的厚脸皮一样,就两手叉腰,身子向前倾,破口吼道:“手脚不干净,做贼都做到我家了,自己有手有脚,怎么就没有脸?吃着别人家的东西,就不怕嘴短……”把街坊邻居全招出来了。邻居们有的两只胳膊交插着站在自家门前,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还有的蹲在地上,食指和中指夹着烟,“深情悠闲”地吐着嘴里憋着的那一口“白雾气”。有几个和王婶关系好的人走到她跟前,和她嘀咕着。一边还鄙夷地盯着老头家的门。外面的动静这么大,老头在屋里就是不理睬,大家一直盯着老头紧闭的门。或许这个时候大家才会清楚地意识到,老头的门是和他们的不一样的。门前的帘子随一点的风就摇起来,敲得里边的门“哒哒哒”地响。
王婶骂得久了,也就没力气了。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就往家走了,站在门口的人也都回去了。
近几天老头家的店铺不开门了。把帘子也卷起来了,露出来光秃秃的门。不怎么见阳光雨露的铁门,比别人家的看着都新。好几次孩子们走到老头家,一只手拿着铺得展平的钱,一只小手“咣咣咣”地敲。在门前立了一会儿没回应,就一脸疑问地回家了。
一天夜里,老头浑身湿淋淋的,衣服紧紧地吸着身子,仿佛与血肉融为一体了。水滴还在不停地“嗒嗒嗒”落着。那是入冬的前一个月了,门前的几棵杨树叶子已经落得差不多了 ,锋利欣长的枝杈,直直地刺入黑夜里。老头浑身打着哆嗦,蹒跚着往前走。老头在夜里从路边的水渠里救了一个男孩 ,孩子被老头从水里拖出来后,他的家人就赶到了,把孩子送到了医院。老头就默默地回家了。
第二天,有仨个人拿着一大堆吃的东西去老头家了,其中一个是被救起的孩子。出来的时候还是那一推东西,不多也不少。
过了几天老头的门开了,帘子直接取了下来,屋里的小零食也没有了。邻里的人看到他闲着没事,还招呼他吃东西。经常能看到老头从家里拿一把木椅子,到对面靠墙的平地上晒太阳,有时候晒着晒着就睡着了。
冬至过后,再晒太阳就不怎么暖和了。老头家的门又锁上了,是从外面用一把铁链子锁上的。有人说,老头在外面打工;也有人说老头搬家了,去了很远的地方;还有人说他得病了,去了孩子家里。邻里的人都揣测着,不知道现在的老头怎么样了。街上再也没有老头的身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