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前面的话:
原名《小姐茶》。
前面一部分是大概十年之前写的,读读觉得文字和想法都稚嫩的可以。新年时翻开那年的空间看到它,想着就借着这个机会把它续完了,送给十年前的自己。
重新捡起十年前的文字写,无从下笔。十年来经历的事,地方,人,让我的想法变了又变。十年前我是曾经设想北方的苏先生在江南偶遇了哪个大家闺秀,而十年后的今日我却让他遇到另外一个人--以至于原来的标题略微的不妥了。
我最终决定给了这个故事这样一个相当老套的结局。十年里我了解到无论我如何努力创新,生活最终总难逃老套;但或许我还可以在老套的桥段里学会去珍惜,学会不强求,让一样的结局有些个不一样的回忆。
文章微长,正好就填了周末的空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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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以前,曾經在一家普通的小茶館喝過一杯茶,而那茶居然很是醇香甘甜。特別是茶葉窄小幼嫩,茶水滑入口中,在舌尖停留的那一刹那,香滑如新生鱼儿游过,又如初冬晨露凝在那裏,許久,也不退去。
後來,離開了北方。
在南方,闭关無趣的生活讓我突然思念起那茶。然而又不知名,不知產地,甚至忘記了,是在雨天還是晴日品到的那茶。
終日躲在屋中寫寫畫畫,不時嘗一口有濃茶或者淡茶,雖然都是名聲顯著的,卻都找不到當時的味道。朋友之中都知道,我買茶向來只是幾嘬葉子的買,甚至到了後來,賣茶的老闆娘看到我,就拿給我幾片,我也就一直厚脸皮的占了便宜。事實上,多年以來,我只不過是爲了尋覓“那茶”。
夏天偶然的机会,一個讀者邀請我去杭州玩,我甚是興奮。多少年我闭门不出,終于有了心情也有了機會感受“上有天堂下有蘇杭”,又有機會品盡名茶,説不定,可以尋到“那茶”。
我和读者朋友约在一家茶馆。进门之前,我习惯性的仔细观察了茶馆的布局。不同于北方,南方的茶馆显得不那么拥挤,不那么喧嚣,看上去十分清凉。在湖畔的地方,更是显得朴素宁静。这家茶馆也是如此,并没有什么特别。于是心中想到“会有那茶”的念头也不生出来。
“苏先生真是一表人才!”
正当我思绪乱游,有人从茶馆里面出来叫住我。正要回应,发现眼前的人居然是多年不见的老朋友粤然。
“粤然?!”我忙走过去,“你在杭州!”
“是啊,苏先生你还是多年如一日,年轻又忧郁啊!”
“苏先生?”我看着他,“难道你就是‘赵大方’?”赵大方便是邀请我来杭州的读者。
“是啊!”粤然引我落座,责备地说,“你这书呆子,不是读者请你出来,你啊,都忘了老朋友啦!”
“唉……”我叹了口气,“想不到多年朋友,还是在这样的状况下见面,真是惭愧。”
“好啦好啦,”粤然依旧当年风流才子的样子,“来了就别伤感了,好好玩玩!”他浓眉一挑,露出本性……
“你可也真是宝刀未老!” 我也大笑起来。
粤然同我话了家常,问起我是否还是一个人。我有些歉意似的点了点头,不知道是否心里一直对自己有个对不起。
“怎么这样?”粤然敲敲桌子,“我,”他特意强调了一下,“和太太结婚都六年了,儿子也都四岁了,你还真是没有内忧外患的人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应答,笑了笑低着头。
“难不成你还惦记着那个去了欧洲的?”
我一惊,他竟然还记得。
十一年前的春节,虞濛拎着箱子站在我家门口,我睡眼惺忪蓬头垢面,手里捏着半根没点燃的烟。地上都是积雪,她看着我看了很久,眼睛里的泪不住的往雪里砸,最后微微叹了一口气,说她要去欧洲了。然后头也不回的走了。
我错愕的愣在那里,觉得是个玩笑。几天之后突然缓过来,就再也不曾见过她。
粤然看我愣住,摇摇头。
看他摇头,脑中猛然浮现虞濛最后那一行眼泪,砸在雪里,满地都是绝望。
我本已经定了酒店,硬被粤然拉回家。粤然的太太,过于明显是聪明能干也贤良淑德。儿子“三弟”特别淘气,大概就是粤然小时的样子。夫妻两人也不太管他,他一个人在楼上楼下的翻来覆去。
家,是这样的热闹。柴米油盐的味道,锅碗瓢勺的音效,似乎早就不在我心里有任何记忆。
从来都是我给虞濛做早餐,然后看她懒懒的翻身,拖我回到被窝里面陪她到清醒。她的发丝残留着淡淡的茉莉洗发水味,有时候也混合着她在午夜喷的各色香水。
她常常说我们以后有钱了要去欧洲,去爱琴海或者莱茵河,带我们的孩子去阿尔卑斯山躺在半山腰看羊群和云朵混在一起,去那些干净的地方。
她瞪大了她22岁充满幻想的眼睛望着,等着我说带她去,我就只得扑过去吻住她,直到她闭上眼睛无法讲话。
虞濛白天是不上班的。
粤然说我来了杭州,不如就多呆时日。反正他进来生意不忙,偶尔跟客户吃饭就一起去,多认识些朋友。
我果然还是非常抗拒社交的一种人。各种饭局酒会夜生活都让我觉得格外疲惫。特别是夜里去娱乐场所的时候我都有一种恐惧感,每一个年轻又笑靥如花的脸都让我想起我欠虞濛的梦。不知谁带她完成了么。
临近离开,粤然说有个老客户来了。因为是个德国来的作家,叫我一定去聊聊。
45岁的彼得和他年龄相仿的太太艾米莉走进来,握手之后一番介绍。艾米莉是一个人类学家,两夫妻因为工作接触都格外喜欢中国文化,于是几年前开始做起了进出口茶叶的生意。
我发现艾米莉一直用奇怪的眼神打量我,让我浑身不自在。终于她忍不住问,苏先生你结婚了吗?
我们都很惊讶,粤然赶忙说,苏先生还是单身,艾米莉你要介绍好的姑娘给他吗?
谁知道艾米莉并没有理他,继续问道,那你有过小孩吗?
没结婚怎么会有小孩?!我被问得很不舒服,连连摇头,她却好像如释重负的笑起来。
很快大家忘了这个插曲,我和彼得夫妇开始聊起当代文学以及欧洲文学和中国文学的互相影响。很久没有聊的这样畅快,我突然觉得高兴起来。
甜点上来,是汤圆。艾米莉大叫起来,说Chua一定会喜欢!
我问Chua是谁?粤然说是他们收养的一个中国女孩,“Chua已经快10岁了吧?”他问。
“是的!”彼得兴奋的说,“再过六个月她就要10岁了,给你看看我们的天使。”说着开始掏口袋。
这一来艾米莉几乎站起来了,她提高了嗓音说“彼得,你没有带照片不是吗?”
彼得想了想,一拍脑门,是的我刚换了钱夹!
艾米莉坐下来,笑笑说就是的,下次带了给你们看。
“啊!在这有这个!”彼得突然又从手提包拿出个小照片,“还好这里还有她小时候的,是我们找到她的时候学校给的。”
那是一张已经发黄的小照,我接过来。余光里艾米莉眉毛紧锁着。
像是被什么猛的在头上击了。
我感觉自己不能动弹。
钱夹里的照片,黑色卷发,深褐色眼睛,弯弯鼻子,嘴角的微微翘起---我不知道是看到了虞濛还是看到了自己。
1994.12.17
照片右下角橙色的字印着。
我诧异的看着艾米莉,她簇着眉头说了一句“这孩子是六年前在北京找到的”然后就闭口不言。
“Chua是个命途多舛的孩子。她是个遗腹子,后来母亲又出了事故。要不是我们曾经光顾过几次她母亲料理的茶馆,我们也不会有机会遇到Chua了。”彼得慈爱的看看照片,“她就是我们的天使。”
送走了彼得,我坐在车里很沉默。我手里捏着那张向他们索要来的小照片,心里有一万种味道。
我要走了。
临走时,“三弟”跑来依依不舍的抓着我问什么时候回来;粤然的太太逗他说,你问苏叔叔下次能不能带个小妹妹给你?
告别了粤然一家,一天后我回到了家。喝了一杯水,慢慢掏出来彼得女儿的照片。
我从纸包里小心翼翼的拿出它,端详着,回想着所有曾经残存在记忆里或者偶然被人提起过的日子,近乎渴望的试图把自己就这样卷入一场或许与我无关的故事里。无辜的一个孩子的生命里。
想着,手指一松,照片滑落在冒着热气的水杯里。
照片在热水里迅速的变软,然后一角卡在中间,一角落在杯底,玻璃底模模糊糊的映出了女童天真的笑脸。
然后照片的背面突然好像浮出了什么字,顿时醒了似的,我慌忙用镊子夹它出来。
吸干了水,那行小字就在我眼前静静躺着,
“女儿苏小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