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辈子

最炎热的盛夏,头顶上直射而下的阳光每一寸都仿佛冒着“丝丝”热气,大开的大门与堂屋之间,没有一丝风。院子里的狗“哈哈”地吐着舌头,大黄壮硕的身子整个翻过来,露出灰秃秃的肚皮,沾了土,嘟嘟在它旁边不远的树下趴着,瞪着眼睛往一个方向看,蹲下去细看才发现,它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早已没了往日的灵动,只是直勾勾的,维持着这个姿势,原本溜光水滑的皮毛也枯燥得没了光泽,我伸出手想摸一下,嘟嘟身子一缩,我只好收回了手。二姑走过来说,嘟嘟三天没合眼了,不吃不喝,就巴巴地往堂屋的方向瞅。

  那里头,停着外公的灵柩。

  嘟嘟一个月大的时候就被抱到外公家了,外婆不喜欢这些小动物,但外公却喜欢的很,为了养好婴儿期的嘟嘟,外公还找了专门养狗的伯伯取经,外婆一开始看不惯,成日嘟囔着“老家的狗崽子往那一扔就活了,人你都没照顾这么细发。”外公也不恼,有时闲了会和外婆拌几句嘴,总也吵不起来,你来我往的二人也就习惯了,后来照顾嘟嘟的时间,反倒是外婆更多些,这都是后话了。

  按老家的规矩,外公的灵柩停满三天才可起灵,这三天里,从各个地方赶来哭丧的亲戚络绎不绝,很多人都捡着中午的时间来,稍稍哭一哭就赶上一顿午饭,凡来的都是客,无论多边缘的亲戚,只要来了都是心意,管一顿饭,这是礼数。

  “先坐,好坐。”一直在里头坐着的外婆突然走了出来,拍了拍坐在最外面那人的肩膀,朝大家点点头。我和二姑连忙去扶,外婆推开我们。

  “妈,您出来做什么?”二姑问。

  “我去厨房。”

  “我去就行了,你进屋歇着吧。”

  外婆摆摆手,扶着膝盖,脚步缓慢却不停“我去,又不是走不动了,你去里头招呼着,别让哪家毛手毛脚的小娃娃把不该碰的碰掉了。”

  外婆一向说一不二,老了也如此,二姑也拗不过。外婆年纪大了,走两步就要歇一歇,脸上的汗成滚地往下落,外婆就用手腕上绑着的汗巾一抹,然后接着走。二姑眼睛红红的,直到外婆走出院子,她才进屋。

  正午的阳光,直射到人心里,晒得心口像迸开的岩石,岩浆滚滚。

  外公和外婆是包办婚姻,外婆早些年,还裹过几年小脚,不过赶上好时候,后来就拆掉了。嫁进外公家的时候,外婆只有十七岁,当时介绍人说,对方小伙年纪不大,工作也不赖,人也可以,外婆爸爸就做主点了头,外婆在那个时候,是没有什么话语权的。外婆结婚的那个时候,在农村弄的比较简单,扯块红布,缝一床龙凤呈祥的被褥,点上喜烛,掀了盖头也就成了。外公外婆在喜烛下,掀了盖头,这才见到第一面,就这一面,也就是一辈子了。

  外公上过几年学,最初是跟着村子里的工程队做测绘的,外婆没上过学,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不过外婆很能干,外公跟着工程队外出的时候,屋里屋外外婆都是一把手,收拾得利利亮亮的。外婆一共生了五个孩子,最淘气的是我二叔,人聪明但不好好学习,可不让外婆省心,外公在外头工作,二叔揍了人家的孩子,人家稍微讲理点的,就领着孩子来讨要说法,外婆就当众在院里把二叔狠狠教训一顿,让人家消气,遇上那不太讲理的,领着人高马大的亲戚上门闹事的,外婆就把大铁门锁的死死的,紧紧抱着五个孩子躲在堂屋,一直要等到外头叫嚣的人好一番砸门,消了气才敢把门微微打开一点点,锁链子还要挂在门上。妈妈说,最难熬的日子,基本都是外婆和他们几个孩子一起扛过来的。

  那年头上学不容易,外公在外头跟着工程队风吹日晒的,也赚不到几个钱,听我妈说,有一年中秋,外公居然从外地寄来了一块月饼,那时候她们哪见过月饼啊,简直稀罕到不行,外婆就把月饼切成五份,一人一份,还说不能一次性吃完了,晚上吃一点,剩一点第二天早上还可以就稀饭,当一顿早饭。外公每月寄回来的钱都是有数的,除去吃饭基本所剩无几,但就是这样,外婆仍旧是咬紧了牙,让五个孩子每个都上了学,这在当时那个村子里,可以说也算是一大奇迹了。

  那样平凡苦涩的日子,外婆用自己的坚强贤惠,让他们的日子,每一天都能看到朝阳升起。

  外公勤劳肯干,没过几年就调进了别的市里,几个孩子也各自成家,生活越来越好,可外婆却总像是提着一股劲,怎么也松不下来。她也闲不下来,什么事情都亲力亲为,看着什么都习惯性地说道两句,外公在单位也是个说一不二的人,但是在家,遇上外婆就差那么点火候,常常是说两句就败下阵来。

  外公,是因为胃癌去世的。

  发现的时候就是晚期,强撑着做了几轮化疗,白发掉完了,也没能延缓离开的进程。医院总是冷冰冰的,没有一点温情,外公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瘦削下去,外婆就睡在外公旁边的病床上,削削水果,为外公掖掖被角,也不怎么说话,就那样陪着。

  生命的最后阶段,外公忽然很想农村的老家。

  外公的身体已经十分虚弱了,像秋天枯朽的枝干,没有人知道他是不是能撑过这一段归家的旅途,还有诸多问题和不便,可外婆听了外公那句话,几乎没有半分犹豫。

  在那样的关头,外婆当机立断,要带外公回家,二叔开车送他们,还带上了嘟嘟。

  所幸,外公生命的最后七天,是在他最熟悉也最怀念的老家度过的。那间堂屋,一切他们曾经生活的痕迹,都完整妥帖地保存着,像一场时光倒流,外公在回忆的包裹下,安安静静地走完了他的一辈子。

  哭泣喊叫的声音充斥着整个庭院,我在队伍的最后,几个叔叔伯伯抬着灵柩走在前头,许是因为路途太远,路也不好走,他们让外婆留在家里,出院子的时候我回头看,外婆坐在堂屋正中,面对着我们这个方向,但目光好像也没有在我们这里停留,只是维持着这个姿势,浑浊的双眼已失了焦距。走到一半,我忽的想起昨天买的一大捧纸糊小汽车,金元宝什么的没带,只好立马折返回去拿。

  推开沉重的铁门,发出刺耳的声音。

  我看着院子里的景象,忽然有些后悔。

  这一幕若是我没有打断,它将会替代我心中对永恒的定义。

  外婆艰难地蹲在树下,把瘫软在地的嘟嘟抱在怀里,放到腿上,一下又一下,用粗糙的大手抚摸着同样枯燥的嘟嘟的皮毛,身体微微晃动,一边拍着嘟嘟,一边抬头,又低头,嘴里像在说着什么,念念有词。听到门口的声响,外婆抬头看了我一眼,随后收回目光,像是太费力了一般,直接抱着嘟嘟坐了下来。

  我静悄悄地走近,近了才听清外婆说的话,是外公生前常嘟囔的。

  “你这狗娃子,肚子比人还金贵,吃的比我都好。”外婆沟壑纵横的脸上,一道泪水悄无声息地划过。

  在我的印象里,外婆是个坚强又勇敢的女人,独自扛起了很多事情,外公从确诊到去世,还有三天的停丧,外婆没有留一滴眼泪,但是现在,却抱着嘟嘟哭了。

  外婆的泪,平静而安详,克制而隐忍,却狠狠揪住我的心。

  越是宁静,越是有无声而巨大的力量。

  “你说你啊,说走就走,说回家就回家,我脾气这么倔,偏偏这两件事上都听了你的。老头子,你要走好,别忘了等着我。”

  人这一生的事情,起承转合,聚散离缺,都很难说,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忽然出现的那个人,一不留神就成了彼此的一辈子。

  老一辈的爱情与亲情,总是这样婉转又动心。

 

©著作权归作者所有,转载或内容合作请联系作者
  • 序言:七十年代末,一起剥皮案震惊了整个滨河市,随后出现的几起案子,更是在滨河造成了极大的恐慌,老刑警刘岩,带你破解...
    沈念sama阅读 206,482评论 6 481
  • 序言:滨河连续发生了三起死亡事件,死亡现场离奇诡异,居然都是意外死亡,警方通过查阅死者的电脑和手机,发现死者居然都...
    沈念sama阅读 88,377评论 2 382
  • 文/潘晓璐 我一进店门,熙熙楼的掌柜王于贵愁眉苦脸地迎上来,“玉大人,你说我怎么就摊上这事。” “怎么了?”我有些...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152,762评论 0 342
  • 文/不坏的土叔 我叫张陵,是天一观的道长。 经常有香客问我,道长,这世上最难降的妖魔是什么? 我笑而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55,273评论 1 279
  • 正文 为了忘掉前任,我火速办了婚礼,结果婚礼上,老公的妹妹穿的比我还像新娘。我一直安慰自己,他们只是感情好,可当我...
    茶点故事阅读 64,289评论 5 373
  • 文/花漫 我一把揭开白布。 她就那样静静地躺着,像睡着了一般。 火红的嫁衣衬着肌肤如雪。 梳的纹丝不乱的头发上,一...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49,046评论 1 285
  • 那天,我揣着相机与录音,去河边找鬼。 笑死,一个胖子当着我的面吹牛,可吹牛的内容都是我干的。 我是一名探鬼主播,决...
    沈念sama阅读 38,351评论 3 400
  • 文/苍兰香墨 我猛地睁开眼,长吁一口气:“原来是场噩梦啊……” “哼!你这毒妇竟也来了?” 一声冷哼从身侧响起,我...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6,988评论 0 259
  • 序言:老挝万荣一对情侣失踪,失踪者是张志新(化名)和其女友刘颖,没想到半个月后,有当地人在树林里发现了一具尸体,经...
    沈念sama阅读 43,476评论 1 300
  • 正文 独居荒郊野岭守林人离奇死亡,尸身上长有42处带血的脓包…… 初始之章·张勋 以下内容为张勋视角 年9月15日...
    茶点故事阅读 35,948评论 2 324
  • 正文 我和宋清朗相恋三年,在试婚纱的时候发现自己被绿了。 大学时的朋友给我发了我未婚夫和他白月光在一起吃饭的照片。...
    茶点故事阅读 38,064评论 1 333
  • 序言:一个原本活蹦乱跳的男人离奇死亡,死状恐怖,灵堂内的尸体忽然破棺而出,到底是诈尸还是另有隐情,我是刑警宁泽,带...
    沈念sama阅读 33,712评论 4 323
  • 正文 年R本政府宣布,位于F岛的核电站,受9级特大地震影响,放射性物质发生泄漏。R本人自食恶果不足惜,却给世界环境...
    茶点故事阅读 39,261评论 3 307
  • 文/蒙蒙 一、第九天 我趴在偏房一处隐蔽的房顶上张望。 院中可真热闹,春花似锦、人声如沸。这庄子的主人今日做“春日...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0,264评论 0 19
  • 文/苍兰香墨 我抬头看了看天上的太阳。三九已至,却和暖如春,着一层夹袄步出监牢的瞬间,已是汗流浃背。 一阵脚步声响...
    开封第一讲书人阅读 31,486评论 1 262
  • 我被黑心中介骗来泰国打工, 没想到刚下飞机就差点儿被人妖公主榨干…… 1. 我叫王不留,地道东北人。 一个月前我还...
    沈念sama阅读 45,511评论 2 354
  • 正文 我出身青楼,却偏偏与公主长得像,于是被迫代替她去往敌国和亲。 传闻我的和亲对象是个残疾皇子,可洞房花烛夜当晚...
    茶点故事阅读 42,802评论 2 345

推荐阅读更多精彩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