鸠衣

传闻清明节前后会有一种鬼在晚上出现,他(她)穿着破烂的衣服,悄无声息地携走一些不积功德之人的性命,然后在眨眼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人们称这种鬼为“鸠衣”。

我记得我在很早的时候就听说过这个传闻了,具体来源是什么,已经忘得干净。或许是儿时看的那些奇怪插画书,又或者是哪位日本漫画家的漫画,诸如此类,有种种可能,但其实都不重要。因为此前我并非信奉鬼神之人,传闻神话不过是人们编造出来的,或是为了哗众取宠,或是为了教化众生...

但鬼神会惩罚每一个不信他们的人。

那是两三年前的事了,当时我还是一名高中教师,父母都在工厂里工作。母亲是一名纺织工,父亲是工厂里负责修理机器的。我们仨都是B市土生土长的,大概率一辈子也不会离开这个城市。我们一家人收入稳定,家庭关系和睦,并且知足常乐。除了工作上经常加班、被扣假扣工资之外,基本上没什么烦心事。

那时我们经常饭后互相发牢骚,抱怨在工作上遇到的不顺。父母年纪大了不容易,再加上我对社会本就有些麻木,我总是顺着他们说话。但那天他们突然告诉我,他们要辞职不干了。听到这个消息时我有些难以置信。我问他们是不是该好好考虑一下。他们很平静,面部没有什么变化,然后告诉我他们考虑过了。家里有一笔积蓄,可以租一个好位置开家面馆。他们打算明天就辞职,趁着清明节马上就要来了,回村扫墓。城市郊区的村镇是我们的老家,之前为了我上学父母才搬到市里来。

年纪大了的人不会轻易思考变动,而是选择安逸。既然他们考虑过了,而后续的方案也确实可行,我选择尊重他们的决定。顺带着的,我对他们表示了歉意,因为清明节我们学校不放假,所以我没办法陪他们回村扫墓了。他们没说什么,这不是第一次我们学校以学生“自愿”留校学习为理由不放假了,尽管是法定节假日。第一年学生们还有所抗争,但渐渐地大家都习以为常了,就连我的父母、孩子们的父母都习以为常了。习惯是麻木的开始。

我没来得及和父母告别,学校早起晚归,我作为班主任,早晨六点半之前就要到校。我起床时父母常常还没醒,等晚自习结束十点半左右到家时,他们已经睡了。他们是清明节前一天走的。那天我自己一个人睡,家里有些空荡也有些寂寞。第二天起床扯日历的时候才意识到今天是清明节了,窗外下着大雨,二楼还能看到随风摆动的树枝树叶。

那天白天没什么特殊的事发生。我记得清明不放假的第一年还有学生固执地扯着横幅游行,打印校长的黑白照片给他上香,在寻物栏上贴抨击校领导的文言文和打油诗,但今年什么都没发生。我记得三年前我也很气愤,我在黄色的便利贴上用粗红笔画了张不明意义的字符,把它贴到了校长门前。我不信鬼神,我只希望它起到恐吓作用。但结局与那些贴在寻物栏上的纸张无异,都被粗暴地撕下来了。

我不由得想起我画符的场景。那是我突然来了灵感,当时我还是在梳头的时候起的灵感。我放下梳子,长头发自然而然地披散下来。那张符上画的东西我自己都看不明白,但我几乎想都没想就画出来了。那年清明节也下着大雨,我敢笃定我画符的场景肯定十分可怕,但办公室无人关心。当今社会在乎与自己利益无关之事的人屈指可数。

后来自然什么都没发生。没有人来追责我,尽管我作案的地方有监控。再见校长时他一脸平静地出现在学生堆里,完全不顾嘈杂人声中的恶语相向,像是估计要展现他的大将风范,向所有学生证明,所有的反抗都是无用功。

现在三年已经过去了,这个清明节过得很快。转眼我就该下班回家了,外面雨依然下着,一天没停。学校距我的居住地不远,我一直习惯走着回家。我打伞走在路边,路过学校旁边那个十字路口的时候,发现路口中央出了车祸。一辆外地的水泥车和一辆白色小轿车相撞。显然那辆外地车不知道这一带早晚皆有高峰,现在整条路都堵了,四周响起此起彼伏的鸣笛声。我尽量不去关心是否出了人命,继续沿路边向家的方向走去,沿路又看到了两辆外地的大货车,驾驶座上的人衣服都有些破烂,让我不由自主地怀疑接下来是不是还会有车祸发生。

但我真的不想再在这方面想象了。今晚只有我一个人在家,我不希望我晚上害怕地睡不着觉。

甩飞这个念头后我继续往家走,走出一小段距离后喧闹渐渐在我背后消失,这一段路口似乎该维修了,视线中黑色的部分变多,整个世界都十分安静。然后我看到了校长。

我下意识退了两步,怕他质问我三年前那件事,但一想到事情已经过去了三年,种种迹象证明他根本不在乎。而且那张符没起到任何作用,我便觉得没什么可怕的了。我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看他什么表情。伞下他的脸有些苍白,眉头微皱,像是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情。或许是学校路口的车祸吧,或许他接到了消息现在正要赶去看看情况——就在我这样想的时候眼前突然出现了一道灰影,那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穿着灰色的、破烂的衣服,披头散发。这女孩正是我学生的年纪,我心想,然后我看到了她手里反着光的那东西,那是一把菜刀。在我看清后不过两三秒的时间里,那把菜刀对准了校长的脖子,霎时间血液从动脉中喷出,几滴血溅在我脸上。女孩回头看着我,举起食指抵住嘴唇。她的脸上全是刚才动脉破裂喷出的血,正慢慢地顺着脸向下滑落。做完这个动作后她消失了,在我面前变得透明。在消失前她露出微笑,给我一种她在向我表达谢意的错觉。

女孩消失后我看到了校长的尸体,生理性的恶心上泛让我止不住地想要呕吐。我的腿开始发软,但恐惧驱使我绕过尸体强撑着向家的方向狂奔。我整晚没睡,开着家里所有的灯,睁着眼睛看的天亮。为了遏制恐惧我一直在看手机。平常总是抱怨工作忙没时间娱乐,这时候打开软件却发现不知道看些什么。有很长一段时间我都在做无意识的刷新动作,我很难控制住自己不发抖,更难控制住自己不去想发生在我面前的惨案。校长是什么样的人我不清楚,作为一名小班主任我和他很少接触,因此我无法判断他是否活该,但至少在学生们看来是这样的。或许他身后的领导班子更缺德,但至少最终决定权掌握在他手里。

第二天我请假了。这种时候请假很可疑,但我无法强撑着去上班。早晨六点左右我终于睡着了。会不会被监控拍进去,会不会被警察抓走调查,学校里会不会有关于我的舆论,这些一晚上被我想烂的问题在莫大的困意前只能抛之脑后。下午三四点左右我醒了,父母刚好从老家赶回来。他们对我没去上班这件事有些意外,我说我累了,休息一天,况且清明节本来就该放假。

父母没有追问。傍晚我和他们一起去面馆的选址看了看。一家装修质朴简洁的店,位置优越,价格恰当,店主因为要举家迁出这座城市才决定将店铺转手于人店里有一面墙中央挂着台液晶电视,正在播报本市新闻:

“近日多起事故发生,案情扑朔迷离。本市最大纺织厂厂长、重点高中校长、商业街董事长皆被谋杀,保险公司、拆迁办、房地产公司高层遭遇车祸。目前警方怀疑是连环杀人案,但案情进展缓慢,证据收集难度大。请继续关注本台,本台将持续为您报道。”

画面闪入记者采访警察案子进展的画面,警察身旁办公桌电脑上是监控画面,正在播放校长遇害前后一段时间内的录像。察觉到电脑上是什么后我不禁有些紧张,但这种紧张很快就被打消了——录像中没有我,我指的不是我没有在截取画面里,我指的是,我整个都直接消失了,无影无踪,好像那天我根本没去过那里,没目睹那幅画面。在惊讶之前先降临的竟然是安心,我松了一口气,很难在这种时候顾及良心道德。接着我在这个采访中慢慢了解到了案情,遭遇谋杀的董事长、厂长、校长死法一致,均为锐器割破颈部大动脉失血过多而死。死亡时间分别是清明节向前数第五天、第四天清晨和清明节当晚。死亡地点都是路边,均有监控,但均未拍到凶手。而因车祸死亡的保险公司、拆迁办、房地产公司高层都是和校长同一天晚上去世的,就在离校长最近的那个十字路口。

镜头对准警察的电脑,上面放着三张照片,分别是三辆肇事车的监控放大截图。但那三张截图的驾驶座上都没有人,警察解释说,因为无人驾驶的证据明显,现在无法根据车牌号追责。三位车辆所有者现在正在接受调查,但他们都丢失了当晚的记忆。

报道到这就结束了,插入了一条B市本地虾酱的广告。我回过神来,发现父母也盯着电视,刚才因为有些事离开的店长早就回来了,也在盯着电视看。虾酱广告播完后他们才渐渐回过神。父母和店长问好寒暄一阵后开始商量店铺转让的事,末了他们又闲聊了两句,等离开时天已经黑了。晚上吃饭前父母的表情有些局促。他们互相看着彼此,又看着我,我看看他们,我说有什么想说的就说吧,一家人没什么好瞒的。

“我们觉得应该和你交代一下辞职的原因。

“上个月我们厂有位同事在工作中意外去世了。他操作不慎被货物活生生地砸死。‘操作不慎’不过是厂体面的说法,熟识这位同事的人们都清楚他为什么‘操作不慎’,这其中就有我们。

“他去世前一天晚上七点半正常下班。甲方第二天中午要来检查完成量,厂领导为了多赶些货让部分职工第二天凌晨四点到厂。但他那整晚都没睡觉,因为他的女儿前几个月自杀了。就是你们学校,消息封锁得严只有一部分人知道。他的女儿患有重度抑郁,学校不仅撤了心理咨询处,还严格限制请假,像她这种情况是请不下来假的。学校环境压力大,有一天她终于忍受不下去了,她选择了跳楼自杀,就在校长所在的那幢楼。她下落时会经过校长办公室的窗户,而校长正好目睹了她从窗外出现到消失的全过程。然后他下楼,看见了女孩的尸体,和新鲜的、还在流动的血液。

“我们的同事他...他一直想不明白这位校长是要多么冷漠,才能对一位已故女儿的父亲说出,‘校方不会承担任何责任’这句话的。证据全部掌控在校方手中,监控全被销毁,尸体送去火葬,没人能为女孩申冤。

“他恨呐。他又想起无人能为女儿伸冤,难以入眠。正好工作时间异常提前,所以他一点也没落着睡。干活的时候精神不振也没有力气,然后就...

“厂长表示会赔偿,但我们都明白这是句屁话。同事是单亲父亲,父母已经离开人世,没有亲戚,只有女儿相依为命。能做出让工人凌晨四点来上班这种事的厂长,肯定比你们校长还狠毒。

“这是校长和厂长的不负责任共同造成的。像他们这种不积功德的人活该死不瞑目!出事后厂里很混乱,陆续有人辞职,也有给厂长塞恐吓信的。工人工作不认真,厂垮掉是早晚的事。况且一到那个同事出事的车间,我们就都会感到心疼。这时候恰好碰到了一位转让店铺的店长,于是我们也选择了辞职。

“一开始不告诉你是觉得,有些事还是不知道比较好。

现在距那个不太平的清明节已经过去有两三年了,父母的面店生意兴隆,我在学校的工作也变得更顺利。至少换新校长以后,所有的法定节假日都回来了。现在我正在书房里收拾行李,我们家要搬迁了,搬出这座城市。现在我们有足够的资本去到另一个更好的城市生活。当然,这是父母的提议。

我翻着书柜看看是否有非带不可的书,然后一本小册子从夹缝中掉落出来。那是一本很薄的小册子,破旧不堪,黄色的纸张有些脆弱。封面上写着“B镇民间传说大全”。看来那时候B市还只是个镇。大概是这个镇太小,所以“大全”也大不到哪去。

我好奇地翻开看了看,目录上有好几条,正中间那条很显眼,那是我听说过的——鸠衣。我翻到那一页,上面是蹩脚的白话文,翻译成正常的现代文就是:

“鸠衣”是“衣衫褴褛者”的意思,它们通常穿着破烂的衣服。他们是众鬼中的复仇者。如果被不积功德的人害死,死后就会变成鸠衣在清明节向他们复仇。但鸠衣无法主动行动,只有阳间的人画好指定的符咒贴在害死鸠衣的人的门前,才能召出鸠衣复仇。为鸠衣画符的人大多是亲戚朋友。如果有鸠衣执念过深恨之入骨,可以附身在他人肉体上画符贴符召出自己。普通人看不见鸠衣,只有画符的人必定会目睹鸠衣的杀人现场。因为B镇是小镇,知道鸠衣传说的不多,命案也不多,所以鸠衣并不常见。

旁边配有一符咒,我很熟悉,那是我画的那张。

小册子最后一页有一条裁过的报纸,估计是父母不小心夹在后面忘拿走的。那是三年前的一篇报道,标题是“商业街提高租金,抗议头领意外身亡”。租金是商业街董事长提高的,在抗议的混乱中因后脑磕伤去世的抗议头领,也是董事长伸手退的。

父母大概是不久前翻旧报纸的时候看到了这条新闻,觉得位于商业界的面馆晦气才决定搬走。本来对于这座城市,我还是有些留恋的,因为我生于斯长于斯,但现在我希望快点搬走了。不仅仅是面馆,这整座城市似乎都晦气了。但仅仅是对于我们来说,对于我们这些画了符的人。

我把册子放回原位。我不打算告诉父母在我身上发生了与他们差不多的事情。有些事还是不知道比较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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