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陆归原
苏珊·桑塔格(Susan Sontag,1933.1.16—2004.12.28),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成长起来的美国作家兼评论家。《论摄影》是苏珊·桑塔格最重要的论文文集之一,它不仅广泛、深刻地探讨了摄影的本质,还包含许多以社会学视角对于世界和文化的分析。以其冷静且细致入微、抽丝剥茧式的分析为人所称道。
《在柏拉图的洞穴里》是《论摄影》这部论文集的第一篇,以她本人的话来说,她在这篇文章中所讨论的是“摄影影像之无所不在引起的一些美学问题和道德问题”,从这篇文章开始逐渐催生“一组逐渐发展的文章”,纵观全书,它包含了桑塔格对于摄影的所有认识,因此将这一篇单独抽出来写一篇笔记式的文本解读,主要分析在桑塔格笔下,摄影如何反映与改变世界。
一 现代社会,照片成为了“柏拉图的洞穴”中新的影像。
柏拉图曾在《理想国》第七章中描述过这样一个洞穴:人一生下来就在洞穴里,手脚皆被绑缚,身体和头部无法活动,他们眼前是洞壁,洞壁背后是一个过台,过台背后则是永不熄灭的火光。火光将过台上人来人往的活动投射在洞壁上,洞穴里的囚徒便以为洞壁上晃动的影像是真实的。
柏拉图认为,这个洞穴就是我们的世界,我们看到的只是真实的影像,却将它作为全部的真实。由此,柏拉图探讨了“可知”与“非可知”间的关系,他更倾向于认为,世界是非可知的,因为洞壁上的影像永远无法反映出世界的全貌,接触影像也并非接触真实。
借用这个比喻,桑塔格将照片和火光投射在洞壁中的影像同样视作真实的影像,虽然我们仍然不能完整地了解世界,但“摄影之眼的贪婪,改变了那个洞穴——我们的世界——里的幽闭条件”,我们不再手脚被绑绑缚、身体和头部无法活动,我们已经可以主动去接近那火光——以拍照的方式获取真实的影像,同时,摄影实际上提供了一种透过照相机去看待世界的视角,“照片在教导我们新的视觉准则的同时,也改变并扩大我们对什么才值得看和我们有权力去看什么的观念”,成为“一种观看的语法,更重要的,是一种观看的伦理学。”
人眼观察,而照片凝固所观察的事物,从这个角度出发,“什么才值得看”,是指何者可作为摄影题材被记录下来,“有权力去看什么”,则是摄影背后的道德准则,两者共同构成了“观看的语法”,因为摄影所提供的、透过相机看世界的视角与眼光将事物按“可被拍摄、可被记录”的原则重新组织,而又因摄影在坚持固有天成的道德准则忠实的记录真实而成为“观看的伦理学”。
桑塔格认为,“收集照片就是收集世界”。不仅如此,照片还重构世界。虽然摄影的对象是旧有的存在,但在照片被拍摄之前,你并不知道照片会拥有什么样子,照片的诞生,意为着一件新事物在世界上的出现——包含你的摄影眼光及运用这种眼光对于事物的阐释性的影像。这些影像,实际上构成了一个新的世界,从柏拉图所在的古希腊直至今天,从未改变的影像世界。
“在决定一张照片的外观,在取某一底片而舍另一张底片时,摄影师总会把标准强加在他们的拍摄对象上。虽然人们会觉得相机抓住现实,而不是解释现实,但照片跟绘画一样,同样是对世界的一种解释。”
桑塔格的这句话涉及两个范畴,再现和表现。所谓再现,通常是指还原;所谓表现,则通常是指经过选择而赋予其原本没有的意义。所有的再现主义实质上都是一种表现主义,选择性再现永远只是还原了部分真实,而不是真实的全部,对于部分真实的组接、解释,实际上就构成了新的意义。
赋予新的、原本没有的意义,摄影师在拍照时如此,影像世界对于真实世界也如此。这是摄影对于世界的第一重反映与改变。
二 桑塔格认为,摄影的性质,在于“它主要是一种社会仪式,一种防御焦虑的方法,一种权利工具。”摄影通过发挥其作用,反映和改变世界。
仪式即典礼秩序,在现代戏剧学中,仪式是戏剧发端的重要原因之一。井然有序是仪式最重要的特征,而仪式必须具备某种意义。桑塔格认为摄影是一种社会仪式,在于摄影成为联系家族成员的纽带,照片提供了家人的痕迹。在拍摄并定格家人的过程中,重要的并非拍摄对象所进行的活动,而是拍摄本身如何去记录这项活动并将之保存。由此它具备了其意义——证明,证明曾发生过的事和存在过的人,通过反映家庭这一基本社群单位来体现。
说摄影是一种防御焦虑的方法,则在于摄影固化旅行的模式,“停下来,拍张照,然后继续走。”在此过程中,拍照成为了旅行这项休闲活动中类似于工作的行为,把经历转化成影像组成的纪念品成为消解快节奏生活下忽然放慢步调所产生的不适的方法。
最后,摄影成为一种权力工具,是因为它具有虽不干预却甚至主动、虽不直接影响却间接侵略的特点。为了拍摄能够得以进行,摄影往往鼓励正在发生的事情继续下去,欢乐还是痛苦都比不上有趣和新奇。举一个最突出的例子,有一张十分出名的普利策奖作品,内容为秃鹫正在啄食瘦骨嶙峋的非洲孩童。虽然获奖,但它却遭受了来自各方的非议,为何摄影师只顾拍摄,却不愿拯救那名孩童的拍摄?这便是因为摄影师虽然没有帮助秃鹫去啄食孩童,却主动地希望秃鹫的行为能够持续下去——这样他就能拍摄下来,获得照片,“干预就无法记录,记录就无法干预。”
摄影其自身的性质,决定其必然去反映和改变世界。
三 摄影充满侵略性,拍摄即是软谋杀。拍下某一时刻的某事物,除了证明该事物在这一时刻的存在,还永久性地杀死了事物在这一时刻的存在,以此来大力推行怀旧。
桑塔格写道,“拍摄人即是侵犯人,把他们视作他们从未把自己视作的样子,了解他们对自己从不了解的事情;它把人变成可以被象征性地拥有的物件。一如相机是枪支的升华,拍摄某人也是一种升华式的谋杀——一种软谋杀,正好适合一个悲哀、受惊的时代。”
马克思哲学的核心是探讨“异化”,而在拍照的过程中,由于透过摄影的目光进行了“选择”,实际上照片是继文字和书本之后,对于人和世界的又一次异化。拍照由于定格下事物永不可复制的这一秒,更深层次而言,它实际上记录的不是事物的存在,而是事物的消逝。虽然影像必须尤其实体,但实体只有在摄影定格的一瞬间完全与影像重合。用桑塔格的话来说,“所有照片都‘使人想到死’。拍照就是参与另一个人(或物)的必死性、脆弱性、可变性。所有照片恰恰都是通过切下这一刻并把它冻结,来见证时间的无情流逝。”
“一张照片既是一种假在场,又是不在场的标志。”照片杀死了经验,抽象的经验实际上被具体的影像所取代。无论影像的内容有多复杂或者难以解构,它都是可视、可感知的。照片的意义变成了证明,证明曾经历过,而经历的意义就变成了为证明经历而经历。
四 作为摄影产物的照片的作用
首先需要界定一下“作用”这个名词。作用,是指一物给另一物带来的改变,某种意义上它等同于效果。因此,作用本来是无所谓性质的,只有按照某种方法对其进行分类时才具备性质。按照这个定义,可以认为苏珊·桑塔格在《在柏拉图的洞穴里》提出了如下五种摄影的作用:
①“照片能以最直接、实效的方式煽动欲望——例如当某个人收集适合发泄其欲望的无名者照片,作为手淫的辅助物。”
照片是对世界的窥探,在有了照片之后,认识事物的方式发生了变化,大多数时间,还未接触事物本身前我们就已感知到事物的照片。照片毕竟不是真实而是真实的影像,它通过提供真实的影像唤起观看者对于真实的渴望;照片作为真实某种程度上的替代品,有助于发泄得不到真实而累积的欲望。
②“照片可能比活动的影像更可记忆,因为它们是一种切得整整齐齐的时间,而不是一种流动。电视是未经适当挑选的流动影像,每一幅影像取消前一幅影像。每一张静止的照片都是一个重要时刻,这重要时刻被变成一件薄物,可以反复观看。”
照片将世界由整体切割为可以任意组合的原子,将整体时间切割为可以非线性编辑的瞬间。这是一种速记的方法,拍下即铭记。照片作为相对静止可以在运动变化中使人加深对于某物的印象。
③“虽然一次事件本身,恰恰意味着有什么值得拍摄,但最终还是以意识形态(在最宽泛的意义上)在决定是什么构成一次事件。在事件本身被命名和被界定之前,不可能有事件的证据,不管是照片还是别的什么的证据。照片证据绝不能构成——更准确地说,鉴定——事件;摄影的贡献永远是在事件被命名之后。”
照片为已确定的事件提供证据,一旦事件得到定性,摄影就有了寻找影像的方向。照片是最为可信的证据,在东野圭吾的代表作《徬徨之刃》中,相比于可以后期编辑的影像,宝丽来(即拍立得)相机所得的照片又最为可信。
④“照片只要展示一些新奇事物,就会带来震撼。”
视域中的英雄主义总是要求发现美,但在具体的摄影实践中,摄影大多数时候并不要求美而是要求新奇。因而摄影修改了美的标准,一件平时觉得丑陋的事物,可能因为相机的视角获得的影像而转为美。
⑤“影像会把人看呆,影像会使人麻木。……照片的特殊内涵和意图,往往因我们把过去的感染力笼统化而消失。”
习以为常,铺天盖地的影像在方便我们接触事物的同时也削弱了新鲜事物带给我们的震撼。
五 结:“今天,一切事物的存在,都是为了在一张照片中终结。”
在经过一系列论述之后,苏珊·桑塔给给出了摄影反映和改变世界的最终方式
——一切事物都在照片中终结,世界最终被照片简化和重构为一个新的影像世界。
而我们,终究还身处柏拉图的洞穴里。
无戒写作训练营第6天,学号2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