部族是人类经验的核心。在数千年前,对部族的忠诚是生死攸关的大事。如果你不顺从,就会被排斥、放逐,或者更糟——留下你一个人等死。
到了现代社会,部族改换了外在形式,继续存在。围绕不同的身份标签,现代的部族建立起来:民主党与共和党,肖战粉丝与李现粉丝,屌丝与帅哥,爱看僵尸片的与爱看言情片的。
一旦属于某个部族,我们就会产生身份认同感。我们成为部族的一部分,部族也成为我们的一部分。部族本身并没有问题。它将我们与想法近似的社群联系起来,创造出联结的机会。但是,当它把竞争者变成敌人,压制不同的思想并敦促成员去做一些违心之事的时候,部族文化就开始变得危险起来。
在缺少与他人的联结、渴望归属感的人群中,这种危险的部族文化会蓬勃发展。在如今这个时代,又有谁不渴望归属感呢?我们与邻居失去了联结,与大自然失去了联结,与动物、宇宙及绝大多数让人之所以为人的事物失去了联结。
部族就像磁石,我们对归属感的渴望就像金属。它让我们安心:我们是正确的,我们站在道德的制高点。它强迫我们进入一个不同的现实,在那里不可能看到另一种世界观,更不用说去理解了。就像作家大卫·福斯特·华莱士(David Foster Wallace)所说的那样,我们变成了“少数人,骄傲的人,多多少少地,时常对其他任何人的想法感到惊异”。
渐渐地,部族的身份变成了我们的身份,一旦身份与部族融合在一起,我们就任由部族来决定我们该阅读什么、看什么、说什么、想什么。我们在社交媒体中寻找蛛丝马迹,了解部族在想什么,然后就去遵从。我们放弃了自己的声音,放弃了自己的选择,那种温暖的、舒适的、满足的归属感压倒了一切——包括我们独立思考的能力。
我们看的是叙事,而不是证据。我们根据说话人跟部族的关系来判断信息的价值;我们接受部族背书过的信息,不去调查它的真假,也不用自己的头脑思考;反过来也一样,我们拒绝对立的信息来源提供的一切资讯,不管质量如何。
我们排斥那些不遵从我们规矩的人。
我们排斥那些持有不同观点的人。
紧接着,如果有谁不排斥那些“该被排斥的人”,我们就连他们一起排斥。
智商抵御不了这种倾向。事实上,研究显示,认知能力强的人更容易受到模式化观念的吸引,因为他们更擅长识别模式。
科技摧毁了一些壁垒,但也筑起了另外一些。我们被电脑算法分配到“回音室”中,在那儿,与我们看法相同的观点不停地来回轰鸣、激荡。当我们不断看到他人与我们的观点产生共鸣的时候,我们的自信水平就会飙升,观点会变得更加极端。反对意见是被隐藏的,因此我们假定它们不存在,或者觉得持那种意见的人肯定是脑子坏掉了。即便在某些罕见的情况下,信息流里出现了不同的观点,我们想不看也很容易:只要退订、取关或拉黑就行了——把列表筛选一遍,直到留下的都是鹦鹉学舌一般、跟我们的世界观一模一样的人。
在交流中,起作用的不是谁有理有据,而是看谁嗓门大。尽管部族的意识形态各不相同,但争论的风格却一致得令人不安:我的观点建筑在事实和逻辑之上,而我的对手道德有问题,观点充满偏见,而且无知得令人发指。要是他们肯敞开心胸,去读某书或听过某事的话,他们就会完全明白我的意思。
我们与他人交流,不是为了理解对方,而是为了让自己所在的部族确信,我们是站在这一边的。争论已经变成了会员卡,供我们在社交媒体或其他地方亮出来挥一挥,确保每个人都知道我们为哪一边效力。我们因说了什么和相信什么而得到接纳——而不是因为我们是谁。
这种争论不是对与错的对战,而是错与错的相争,而且真理不在两者之间——真理甚至根本没在场,它已经杳然无踪。
如果你发觉所在的群体只允许“可接受的事实”存在,那你就要当心了。禁忌是不安全感的标志,脆弱的城堡才需要高耸的围墙。想要找到最佳答案,方法不是把不同的答案抹杀掉,而是尽力理解它们。尽力理解发生在这样的群体里:不是建筑在禁忌和教条之上,而是能够欣赏和鼓励各式各样不同的声音。
当我们在说教的时候,当我们“教育”别人的时候,当我们盲目地把自己相信的真理强加给别人的时候,当我们倒上煤油、点燃导火索的时候,当我们允许部族来决定哪些东西可以接受、哪些不能的时候,我们不可能清楚地看见别人,也不能清楚地看见自己。而且,我们会危及人性的未来。
去尽力理解对立的观点,即使“背叛”你的部族;通过询问另一个部族是如何看待某件事的,你渐渐地看见他们;通过努力了解他们,你会用更加人性化的方式对待他们;通过质疑部族的叙事——这是它的核心武器——你在削弱它的力量。
而这恰恰就是我们需要做的事。如果部族的身份没能取代我们的身份——如果我们能发展出一种独立于部族存在的、结实有力的自我感——我们就可以问出没人问过的问题,看见别人看不见的东西。
当你不与任何一方认同时——当你既不属于象牙队,也不属于象鼻队的时候——你就能成为观察者。退后几步,然后你就能看见大象那庞然的全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