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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门关外，回风谷口，他的胯下，白马咴咴地叫着，顿蹄不前……
“将军，将军……”他循着来声回首，远远地望见她身着翟冠霞帔，扬鞭催马朝他飞奔而来。风中，她衣衫飘摇，褰袖欲飞，宛如壮行宴上她那刚柔并济的舞姿。
“晏娘！”他面露微笑，张臂相迎，飒飒的风声像潮水一样淹没了人群的喧闹……
晏府变故
冬去春来，正是花枝吐秀的季节，晏待中和同僚一路谈笑风生地步出宫门。
一匹快马“嘚嘚”而来，转瞬到了眼前。伴着一声“老爷”，来人跳下马背。侍中一看是自家家丁，面露讶异，未及询问，仆人已报上家讯：“老爷，夫人要生了！”
他一阵惊慌，匆忙拜别同僚，赶紧跳上候在宫外的马车，吩咐车夫快马加鞭。
青石板路，车轮辚辚向前，侍中探头从窗口急切地向外张望，恨不得一眼望穿街道房屋，照进夫人的产房。怎么说夫人也是半老徐娘了，这个岁数还冒险为他诞下老四，他怎么能不担心！
马车一停，不等仆人放置马凳，他就跳下车去，三步并作两步往后院奔。一阵响亮的啼哭破空而来，像打开了一扇门，他眼前的世界顿时开阔敞亮了，他擦擦额头的汗，拍拍胸口，长长舒了口气，恢复了惯有的仪态和威严，稳稳地迈开步子。夫人的贴身丫环看见老爷走来，赶紧上前禀报：“恭喜老爷，母女平安，恭喜老爷，喜得千金！”
“千金？”他立在原地，大瞪着眼半信半疑地望着丫环。
丫环又原话重复了一遍。
“啊——太好了！”他低低叫一声，不由自主地握紧掌心，一时竟有些无措，迷茫地左右望了望，突然大喊一声，“赏！”
……
女孩儿排行第四，是府中唯一的千金。侍中中年得女，多年心愿达成，视这枚幺女为掌上明珠，取“安然自得、身心康健，袅袅婷婷，伶俐可爱”之意，唤为晏娘。晏娘不负父母厚望，小小年纪就显出天资灵秀的特质来，侍中对这枚明珠爱不释手，即使卯时上朝，也不忘看看还在睡梦中的晏娘再走。
这种习惯一直保持到晏娘三岁。那天鸡鸣时分，侍中穿戴好朝服才想起忘了一件重要的事，当即吩咐奶娘将晏娘抱过来，晏娘的美梦被打扰，好一阵闹腾，侍中将女儿抱在怀里轻声安抚，她才头一歪依在父亲的肩头睡去了。
当日掌灯时分，侍中还没有回府。晏夫人派人去打探，才知道侍中在朝堂上据理力争，拼了老命也要维护一名以死相谏的同僚，结果受了连累被下大狱。晏夫人连夜找人打点，又入对手圈套。结果非但未能救出侍中，反害晏府被查抄，男人流放岭南或充军发配边关，女人多数入营妓章台或卖给其他的官宦人家为奴。
南征将军周樵在班师回朝途中，收到这一消息，异常震惊。晏侍中和他，虽文武不同路，却分别为贤才良将，上为君下为民俱怀一颗赤子之心，在大司马宴会上更是一见如故，道同契合，相谈甚欢，后结成莫逆之交。
他当即传令下去，命部队昼夜行军，以期早日到达京城，面见皇上，尽最大努力劝圣上改变主意，救晏府于水火，那怕是减少点儿罪责，让晏家老小少吃点苦头，自己也算尽了一份绵薄之力。
行军至驿桥，天空下起了小雨。苍茫雨雾中，出现了一队模糊的人影。走近了，周樵看到他们身上的衣物，已经被细雨淋得湿嗒嗒的，头发也胡乱地贴在脸额上，苍白的脸上没有生气只有萎靡。身着号服的衙役，出列看护，守着他们过桥下路，依次路过周将军身边……想起一直惦记着的晏兄家小，周将军心中升起一种不安感。他不由得收紧缰绳，令马步慢下来，然后细细打量这些人，关切的目光，从低头行路的人脸上一个个扫过……
桥头处，一个有人搀扶却仍旧步履踉跄的妇人，引起了他的注意，那迷惘的神色呆滞的目光，和仿佛失去了意识控制的躯壳，着实让人心酸。路过将军马下，她好像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缓缓抬起头，正碰上将军关注的目光，她怔了怔，漠然的眼神闪过一丝狐疑之后，很快又扫向前方，继续艰难地挪动脚步。
“是嫂夫人吗？”马上的将军犹疑着，目送她往后走了几步，突然高声问道。
仿佛从恍惚中惊醒，她停下脚步，循声缓缓回过头去，身后不远处叫住她的，正是她刚才注意到那位头戴斗笠、身穿蓑衣的马上人。
衙役走近来，刚要喝斥。周将军手下已走近前来交涉，同衙役嘀咕一阵后，将什么东西塞进他手中，衙役迅速接过，一把塞进怀中，然后公事公办地朝着远处喊一声：“原地歇息，稍后上路！”
周将军跳下马，摘下笠帽取下蓑衣为妇人小心地穿戴好，将她扶到一块大石上安顿，躬身作揖：“在下周樵，班师途中忽闻晏府遭难，赶回来搭救，却还是来迟了，还望嫂夫人见谅！”
妇人有些意外有些怀疑，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来人，忽然眼睛里一亮，叫道：“真是周兄弟……”话一出口，人已经泣不成声，眼泪和雨水混在一起，没有分别地在她的脸上漫漶。一番悲伤哭诉，一番唏嘘寒喧……衙役催促上路的喊声传来时，晏夫人还在将军膝前长跪不起。
立马驿道，周将军目送这些被诛连的苦命人渐行渐远，心里牢牢记挂着晏夫人的请求：……晏娘被抓走后，我再也没有得到她的消息，想必要流落在章台之间……她还那么小……将军务必要找到她，罪妇在这里谢过将军了！
风雪中的流浪儿
冬至那天，刮了一夜的东北风。
周樵照例去参加冬节贺仪，归来途中下起了大雪，视野里很快一片迷茫，经行处，路人稀少。马蹄敲打着街道石板，哒哒作响，他心不在焉地骑着马，脑子里全是晏家嫂子的嘱托，然而令人惆怅的是，这些日子他托了许多人寻找晏娘，却连个线索都没找见，他怀疑那孩子可能被转卖到了别处，因而特意修书数封发往多地。
经过一家馍店时，他看见雪白暄软的馒头正出锅，冒着腾腾的水汽，香甜的味道随着热雾扩散，缭绕在鼻翼，让人倍感亲切。店家转身刚将揭开的笼屉放在一边，一个身影突然一闪而过。周将军还没有反应过来，掌柜已追了出去，边追边骂：“兔崽子，又来偷了！”那个小身影没跑几步，就被店家一把抓住，硬是将他手中沾了黑渍的馒头夺了回来。
路过还立在原地的小叫化子跟前，他喝住马，居高临下地望着这个个头瘦小、衣衫破旧单薄的人儿。虽说多年来边关征战，也见过不少流浪的难民，但在这寒冬飞雪中，这么一个孤零零的小东西，还是让他忍不住心生怜悯。
“嗨！小东西。”他同小乞丐打招呼。
“你才是东西呢？”小孩儿抬头白了他一眼，语气里满是不乐意。
他并没有觉得被冒犯，反而对这小东西产生几分好感。于是，他俯下身去凑近孩子，“说说吧！为什么要偷人家东西？”
“肚子饿呗！”孩子虽然失落，但语气中分明透着无所谓的傲气。
“你家大人呢？”他又问。
“关你屁事！”孩子显然不想再和他废话。
他和孩子聊着天，眼睛不停地打量这个不想和他多话的小街痞，长短不齐的破衣烂衫遮不住他麻杆似的小臂，乱蓬蓬的头发半掩着他瘦削苍白的脸，两道鼻涕蚰蜒似的爬上嘴唇，在他哧溜哧溜的吸鼻子声中，于鼻翼下进进出出。这当儿，小孩儿几次回望馍店老板和那锅热腾腾的馒头，他吞咽着口水，目光又贼又痴，仿佛草原上一匹饥肠辘辘的狼，眼睁睁看着猎物逃远时的不甘与馋痴。
“你等着！”他跳下马背，牵着缰绳朝馍店老板走去。
再回来时，他将包在油纸里的几个馍头递给小乞丐：“趁热吃吧！吃完赶紧回家，这大冷天儿的，会冻坏的。”
说完，他又翻身上马。青石板铺就的街道，覆上了一层薄雪，马蹄不断打滑，将军只好小心驾驭他的马慢慢行走，到家时已经雪色满身。
将军府匾额下，朱门前“雪”狮间，他跳下马，将缰绳扔给迎上前来的家仆。他前脚刚跨进门槛，一个稚嫩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知道你是个好人。”
他回头一看，发现是刚才那个小乞丐。一层覆雪遮盖了烂衫上五颜六色的布丁，他像雪人儿般定定地站在他方才下马的地方，正眼巴巴地望着他。
“咦！不是让你回家吗？”
“我没有家。”孩子清楚地回答。
“那——你有名字吗？”
“有，薛山。”
“既然有名有姓的，怎么会没有家呢，你父母家人呢？”将军问。
“我只有奶奶，夏天奶奶也死了，就剩我一个了！”孩子说着低下头去，神色有些落寞。
“哦？”将军沉吟了一下，使语调更趋缓和，“后来就靠小偷小摸过活？”
“也不是啦？”孩子看了他一眼，再次低下头去，用不知从哪儿捡来的一大一小显然不成双的破草鞋，踢着脚下的雪嘟囔着说，“平时，平时我帮人放羊放牛来着……现在没活儿干，找不到吃的，实在太饿了，才……我本来想帮工换（馒头）的 ，他们不要我。”
话到后来，孩子努力为自己辩护一句，将军若有所思地听之，注视着孩子的一举一动。
“那，你跟着我，也想帮工换口吃的？”将军想起早晨那个僵硬地蜷缩在街角的老头儿，心里怪不得劲的。
“嗯！”小乞丐应了一声，像是忽然察觉到了将军问话中隐隐的暗示，赶紧语无伦次地说，“我会放牛放羊，会劈柴，会烧火……还有，还有不会的我可以学，奶奶说我学东西贼快……”
一阵寒风呼啸而来，立在雪中的小身板儿一阵战栗，乌紫的嘴唇哆嗦着说不下去了。他摆摆手，不让孩子再说下去，接着，半是严肃半是随和地说：“进了我的府门，可是要受规矩管教的哟？”
“我一定会听话的，你叫我干啥都行……”孩子一听有门儿，一阵窃喜，慌忙利落地表态，可是话说一半儿，又突然刹住了，他吞吞吐吐地做着补充，“不过……奶奶告诉过我，不能杀人放火。”
他一听，咧嘴笑了，招呼仆人过来，指给孩子看：“你以后听他的。”
“你，你收下我了！”孩子兴奋地喊起来，接着扑通一声跪下了，“大好人，我得给你磕个头……”
“起来！”他板起脸喝了一声，“我周府不收软骨头。”
孩子一听这话，仿佛被火烧到似的，手一触地，迅速站起身来，不好意思地喃喃着：“好，好好，我不做软骨头。”
……
当天，管家就给小乞丐安排了应季的衣裳和住处，但小家伙坚持不肯和那些下人住在一起，非要窝在厨房边的柴房里。管家没太在意，想这孩子可能是饿怕了，挨着有吃食的地方才会安心，和好几天没睡觉的人恋床是一个道理，也许过些日子就好了。
救晏娘于水火
隔天，天色放晴，管家传话，叫小乞丐去见老爷。在后院一片清完雪迹的场地上，一个身高马大的人正背对着他们挥舞着手里的长枪，挑、拔、点、扎、拦……他膀臂有力，长枪在他手中呼呼生风，那威武霸气的背影，让薛山看得目瞪口呆。
管家示意他等待，然后就转身走开了。
那人的身形在阳光下辗转挪腾，英姿飒飒。几次转过身来，似乎已经看见又似乎没有看见他。他记得街头说书人唱到过打仗讲回合，心想练功也要吧？一半是沉醉于那人枪合一的流畅，一半是从艺人那儿学到的礼貌，他一直静静地等在场外，直到将军收枪朝他走来。
将军取下立架上的毛巾一边擦汗一边问他：“小东西，意外吗？”
“回将军，没有！”他干脆响亮地回答，又强调说，“我叫薛山，不叫小东西。”
将军被逗笑了，妥协地说：“好，我记下了，你不叫东西叫薛山。”将军披上外套，顺口问，“说说吧，你怎么知道我是将军的，什么时候知道的？”
“就你给我买馍那会儿，我就看你像个大人物，后来——在将军府门口下马，光看仆人那巴结样儿，就猜到你是当家的，他还叫你老爷了，这会儿又看到你武功忒好，就更肯定了！”薛山难掩激动，语气中透着自以为是的小得意和难以自抑的崇敬。
“小鬼头！”将军曲指在他脑门上敲了一下，“跟我来。”
尾随至书房，将军展开一幅画像，画上的女孩儿才几岁的样子，她身着翠绿长裙，裙摆上绣着展翅飞翔的雀儿，眼睛水灵灵的，鼻子小巧，脸颊粉嫩，满脸笑意像阳光一样暖洋洋的。他不解地望向将军，只见将军面色凝重，好像还轻轻叹了口气，问他：“你平时走街串巷的，见过她吗？”
他摇摇头，依旧满腹狐疑。
“你还小，劈柴烧火的活儿，你就别干了。”将军一脸郑重，他刚要说些什么，只听将军又说道，“以后，你就到章台街那一块儿走动，去找这个人！至于吃穿用度这块儿，你和其他人一样。”
“啊？”他吃了一惊，在饭馆捡吃别人的剩饭冷菜时，他听说过章台街，也不懂为什么，反正知道那不是什么好地方，可是，这么小的人儿怎么会在那个地方？
“有问题吗？”将军用严肃的目光盯着他。
他赶紧吞下到嘴边的话，学着街头说书人的口吻回道：“得令！”转身迅速跑走。
章台街的夜晚是热闹异常的，到处都是满身香粉味的女人和身着绫罗绸缎的商贾贵胄们，他们勾肩搭背在街头巷尾穿行，屋檐下一盏盏红灯笼随风飘动，气派的门楼前，粉浓装艳的女人捏着嗓子在招呼过路的体面人……
薛山在这里无所事事地转悠了几天，也没见着画中的人影儿，他小小的脑瓜子怎么也想不明白，将军那么大的官儿为什么不自己带人来找，还有，那个小姑娘为什么会到这儿来，但是看到将军一提起这事儿，脸色就很难看，他也不敢多嘴，心想只管找就是了。
饭食饱足的日子，几个月就使曾经破衣烂衫的小乞丐伸展了不少，脸上的苍白也没了踪影，逐渐现出少年郎干净整齐的模样。将军那儿，沐皇恩休整的日子已近尾声，眼看出征在即，可是依然没有晏娘的消息，将军也知道薛山每天都在努力找寻，可还是免不了心烦气躁。毕竟三岁的小孩子，时间越长变化就会越大，记忆也会随着时间消减，这代表拖得愈久找到的可能性就愈小，这怎么对得起曾经患难与共的晏兄，心急之余，忍不住就把火撒在薛山身上。
“再找不到人，你也别回来了，我看见心烦。”又一次问询无果，满脸阴郁的将军突然朝他怒吼。
薛山被这突然的怒气吓到了，心里委屈，但比起将军收留，供他衣食，再也不用过那种饥寒交迫的日子，这又算得了什么呢？从将军的情绪变化里，他更加明白这个小姑娘于将军的重要性。这样找下去肯定不行，得想办法了，他很快想起自己乞讨时的那些经验：嘴巴要甜，脸皮要厚。唯一担忧就是不知道这招儿在这些浓妆艳抹的姐姐阿姨们面前好不好使。还是凭那时的经验，他觉得岁数大点儿的女人比较心软，在她们面前，他的请求一向很少落空。
在外，他恢复了昔日小混混的模样，逮着机会就凑到那些张灯结彩的门廊下，找机会跟那些上了点儿年纪的女人们套近乎，因为嘴巴甜人又机灵，居然还有人送他糕点吃，但是一听到他抱着找人的目的，马上就拉下那红白如花的脸，一句“不知道”就把他打发了。他只好改变了策略，决定先混个脸熟再说，说书人不是总唱“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吗？
功夫终是没有负了他。一天在云良阁檐下，他正死皮赖脸地缠着一位姐姐讨糖吃，一阵小女孩儿凄厉的哭声突然从内院儿传出来，他心一动，找个缝隙就想往里钻，却被那个姐姐一把拉住：“小孩子挨打，有什么好看的，你敢去，连你一块儿打！”
“我就想看看，她为啥挨打呢？”
“还能为啥，铁定是干活儿偷懒，被师傅打了。”那位姐姐不以为然。
“听声音，应该还小吧？”他别有用心地问。
“小什么呀，我们都是打那儿过来的。”那位姐姐的语气还是满不在乎。他想再打听出些什么，但是那位姐姐已经不搭理他了。
恰巧两天后府里老太太大寿，专门请了香枳楼的大师傅，他经庖官同意，带了一包大师傅名满全城的拿手糕点，专门孝敬云良阁那几位姐姐阿姨，又说了不少机灵的好话。最后，一位姐姐终于松口，找了个由头带他进了后厨。
在几个厨娘中间，薛山第一次见到了那个与画中人颇为相像的女孩儿，那会儿她正缩在一帮大人中间怯生生地择菜。
薛山马上将这个重大发现告诉了将军。将军第二天就带了文书和银两去云良阁找老鸨辨认交涉，最后不知花了多少银两，终于将双臂淤青的晏娘带回府中，收为义女，由大夫人带在身边悉心教养。
完成差事的薛山，被将军交托给护院武官学习功夫。
时过境迁，今非昔比
寒来暑往，岁月流殇。
周将军已然颜鬓苍苍，荣升骠骑大将军，金章紫绶，位比三公。只有边关战事告急，才会领命出征，平时就待在京城府中，这有了更多机会与同僚走动，他意识到是时候解决压在心头许久的那件事了——将故知家眷救出苦地，他筹谋有一段日子了，只是还差点机缘。
义女晏娘，被大夫人视作掌上明珠。她不但请人教习晏娘女工，还专门请了先生入府教授《孝经》《烈女》《四书》等，或许是受了家庭氛围的影响，晏娘并不安于大家闺秀莲步轻摇的款款模样，反而热衷于骑马射箭，习武练功，曾向义父义母信誓旦旦地称：将以妇好为范，来日踏马沙场。那时，夫妇两人还笑她好玩儿；如今，眼见她将近茾年，仍旧不改旧时作派。大夫人感慨万千，直叹自己教女无方，将一枚将府千金错养成不让须眉的假“儿郎”。将军却大加赞赏，也没什么不好，虽不指往她出战迎敌，但练就一副好体魄犹为重要，谁晓得世事沉浮，往前去会经历怎样的人世变迁……
总之吧，有健康傍身，犹守青山在侧，不管荣辱，都不至于太难捱。
千里之外，阳光明媚，紫磨山麦提峰南坡，马蹄得得作响，一个挺拔伟岸，和驰骋的战马一样身姿矫健的少年，精神抖擞，正驱马向营外疾驰而去。少年面容俊朗，剑眉下炯炯双目，神采飞扬。马身起伏，少年亦起伏，风声如潮，草波涌动，一人一马宛若滚滚绿浪上翱翔的雄鹰。
这就是曾经的小乞丐薛山了。当年将军临行之即，将他托给府内武官，教习武功。薛山自知恩遇难得，不敢辜负，当即立下誓言：等功成之日，一定追随将军左右，戎马边关，无怨无悔。他在武官的悉心教导下披星戴月发奋练功，日益精进后，随大将军驭马疆场英勇无惧，立下不少战功，深得周樵喜爱，数度上书天子为他请功，金殿上天子金口，许他越骑校尉属官127人，士兵700人 秩比二千石。
将府来信，情难自禁
就在刚刚，将军府来信两封。
周将军的信，无非是慰藉辛苦，鼓舞斗志，说好男儿当忠贞坚毅，上不负天子下不负万民，未来可期等，又说得天子恩典，不日，晏娘一家将赦罪归京，那时将由他出面上请君主，准他谒归故里完婚。
其二为晏娘手书：
惠书敬悉，甚感为慰，迟复为歉，盼君海纳。
计公子频行之际，长亭相送，临歧分袂。恨身非形影，体非比目，未能与将军同驰。千里之遥，竟鸿雁莫达。
山遥川阻，春秋几度。今见雪梅复绽，北地风寒，念君无人调护，边关戎马，怅触愁思。望公子近裘自善。幸甚。
……
往事历历。
那日他和将军赴云良阁救出晏娘，晏娘摇身一变就成了府里备受宠爱的千金小姐。几个月的严苛调教，并没有影响她活泼爱笑的性格；府邸里的高低贵贱，也还没有影响到一个三岁小孩儿的意识。
她不喜欢女工，不喜欢读书，偏爱像小狗样儿粘着他，看他跟武官练枪练剑，在边上不知从哪儿弄根树枝来，学着他们的样子又戳又舞的。教官看着几尺高的大小姐这样子，常常忍俊不禁，有时怕长枪无眼误伤了她，让丫头将她带走，她不是跺脚发脾气就是装模作样地抹鼻子，武官无奈只好带薛山换了教场。
夫人那边虽然希望将她教养成千金小姐该有的端庄模样，但最终也没熬过她的执拗，加之有将军认可女孩子也该强身健体，就更加没有反对的理由了。为了满足她的愿望，特命府上匠人定制了一套微缩版的刀剑枪，由薛山代为教导。
刀剑枪渐次换大，终于和真枪实剑一样大小和货真价实后，昔日小小的黄毛丫头已蜕变成俊美有致的亭亭少女，而薛山也将随军出征。
最后一次后院对练，十几个回合下来，两人都累得气喘吁吁。
两人擦着汗，在湖边的石凳坐下，一桌之隔，两人都端起了水，薛山刚想指出她今日表现不佳，却见晏娘把脸偏在一边，若有所思的目光定定地投向假山。薛山跟着她的目光望去，几大块叠起的褐色山石、绿茸茸的苔藓和几棵摇曳的野草，一切都和昔日一样。
疑惑间，只听晏娘悠悠叹了口气，转过脸望着他，问：“你说，先秦的女人都可以上战场杀敌，为什么现在就不行了呢？”
薛山当然知道将军反对晏娘扮成男人上战场这件事，他也从心底支持将军的决定，于是，正色道：“将军的决定，自然是深思熟虑的结果，说到底还是为小姐着想。”
“你——也觉得女人位卑力薄……”晏娘审视着薛山的眼睛，脸上浮现出不悦来。
“误会了！对于将军的意思，小姐不能这样简单地理解。”他敏锐地品出晏娘语气间的不满和讥讽来，开始准备为将军和自己作解释，他问道，“田园间为什么是男耕，你想过没有？”
晏娘歪着脑袋想了想，似有所悟。斜射过来的阳光擦着她的脸打下来，照亮了她肌肤上细细的茸毛，那层朦胧犹如珍珠淡淡的光芒。
薛山一时失神，呆愣间竟忘了说些什么。晏娘手中的杯子，轻击石板，“笃笃”两声，薛山这才回过神来，脸随之红了。
“……我是说……”一时有些无措，他茫然地喃喃着，努力回忆刚才说了些什么，忽然间现出醒悟的样子，“哦！再怎么说，女人的体力总不及男人，出力活儿理应我们来；再者，战场厮杀，伤亡瞬息间，这自然适合体魄健壮的男人……”
接下来的话，关于衣食住宿的不便和女俘虏可能面临的遭遇，他说得有些隐晦，但晏娘读书向来由此及彼，融会贯通，她说她懂但不惧怕——匈奴不断来犯的那些残忍文字使她愤慨，而义父对边民疾苦的悲悯也总能引起她的共鸣。她做了最后一次努力，当然从最最疼她的大夫人那儿入手。夫人被她纠缠得没办法，只好找将军拿主意，结果生生被将军骂了回来，说她教女无方，还纵容她胡闹，再敢提此事，两人一起受罚。
躲在窗边的晏娘看将军如此震怒，还连累母亲受训，就再也不敢提这事儿了，怕义父万一动了真格，会像他说的那样夺了大夫人的教养权，将自己归入二夫人名下。
……
两封来信，满纸喜讯。薛山热血沸腾，情难自禁，扬鞭催马出了营地，一直到夕阳西沉还未回转。
夜色渐浓，淹没了来时的路。薛山牵着马小心地走在崎岖的羊肠道上，风穿透棉袍，寒彻入骨，犹如遇见周将军的那个雪天。他的理智在寒夜中清醒，催促他尽快回营：万一被上司发现他擅离职守，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风声叫嚣中，一人一马摸黑下了山入了谷。两峰对峙，山谷幽长，远处不时传来野狼的嗥叫。薛山不敢大意，在黑暗里警惕地觉察着周围的动静。蓦地，一束微光穿透夜色，闪进薛山的眼里，他停住脚步眨眨眼睛，确定不是错觉后，想到了过往的经验：比及村落的群居，有一些人在兵荒马乱中更愿意选择幽居在荒山僻野，虽与野兽虫豸为伴，却能逃避征兵索粮的事。
人终归是血肉之躯，纵然有强健的体魄，也难敌腹中空乏，一阵“叽叽咕咕”声，再次于肠肚中滚滚而过。一人一马哆哆嗦嗦地寻着路，往那抹醒目温暖的光亮走去。
叩门声响起，屋内没有反应，灯光却突然灭了。
“我不是贼，也无恶意。只是路过此地，这天寒地冻的，又饥饿难耐，只想讨口吃的，吃完就走。”薛山立在门口，小心翼翼地解释，生怕吓到屋里人。
沉寂了一会儿，屋里响起一阵窸窣声，窗口的灯光再次亮起。“吱呀”一声，门开一道缝，一个有点儿佝偻的身影，出现在门缝里，微弱的灯光模糊地照亮他的侧身，依稀可见他凌乱的头发，和半边瘦削的脸。
隔着门槛，那人面对薛山定定地站在门后，似乎在审视着黑暗中的薛山，片刻之后，才拉门闪身，示意客人进入。
薛山披着一身寒气，低头躬身钻进狭窄的门洞，随着浓重的柴草烟熏味儿将他包围，小屋内的陈设一一呈现在眼前，紧靠土墙有窄铺一张，胡乱堆着老旧的被褥，简易破落的老桌子紧挨着床头，凌乱的桌面放置着一盏小油灯，火焰摇曳着，屋内模糊的光线忽明忽暗。两步开外的小窗下，木桶、锅碗和白薯、粮袋之类挤在一起……
“当兵的？”
老人家苍苍的问话声，打断薛山的好奇，他扭过脸，看见对方的脸面正对着他。他陡然警觉起来，稍一思索，便装出随意的样子，答：“是啊，被抓的。”随即话意一转，“管他呢，有口饭吃就行！在家还饥一顿饱一顿呢！”
“这话我不爱听！”老头儿架锅生火，边舀水边慢条斯理地纠正说，“能比吗，在家是弄口饭吃，在军可是任务在身，卫国护民的。”
木柴燃烧起来，桔红的火苗直舔锅底，腾腾的烟气弥漫开来，钻进薛山的鼻子。薛山咳了两声，站起身将窗纸拉开一些。老人的见地，令他有些欣慰有些感动，心中也更加明白周将军“不遣匈奴匹马还”背后的深意了。
粥饱肚皮，薛山留下些碎银重新上路。酒精生成的火焰，在他的血液里燃烧，满身暖热，回营的路似乎没有那么漫长了。就在刚刚吃饭时，老人揭开床头石板，捧出陈年的老酒，劝他小饮几杯祛寒壮胆。饭香酒香扑面而来，又冷又饿的他没能忍住，吃到一半儿又想起下午收到的信，心里一美，不留神就多喝了几杯。
回营被羁，夜半来敌
回到营地，已是三更。薛山正要安顿好马匹，自己再悄悄回住处。一群士兵突然涌将过来，众枪所指之下，他只好束手就擒，任他们五花大绑，困得结结实实，推推搡搡送入平西将军帐下。将军怒火中烧，张口骂道：“你是我帐下的心腹将领，竟敢私自出走，夜不归营，还带头违背禁酒令，不严肃处罚，你叫我如何服众。”接着，抬双臂，于头侧恭敬抱拳，振振有声，“念你是周大将军的人，今日先行羁押，随后禀报大将军，再按军令处置。”
狂风阵阵，沙石草木，若暗泉飒飒若波涛击岸，以它北疆特有的杂乱无章的韵致和力道，犹如荒原上的牛马，一群又一群浩浩荡荡地穿营而过。
这对于驻守北疆好几年的薛山来说并不陌生，他侧耳听了听外面的动静，在冗杂的风声里分辨出两个看守兵的跺脚声，和烦躁的压低嗓子的，不知第几遍的骂娘声“XX妈，这见鬼的天气”。
薛山沮丧地和衣躺下，大张眼睛望着帐顶，灯焰的明明灭灭中，一缕垂挂的几寸长的、不知是蛛丝还是线头什么的，在时疾时徐晃动着。他有些悔意，都怪今天得意忘形——晏娘怎么说也是朝臣之后，而自己贱命一条，原本只是坊间的一个小乞丐，幸得将军知遇之恩，怎么也没想到晏娘会有意于他，如今又得周将军首肯——兴头上将军纪抛之脑后，惹得平西将军对他起了疑心，偏偏归途又喝了点酒，再犯禁令。凭心说，就回营被羁押这件事不怪将军恼火，怪只怪自己忘乎所以，乐令智昏，非但不能以身作则，反而带头违犯军令。要知道，不足百里外，善骑善射的匈奴兵正蠢蠢欲动，伺机寻找着可以下手的机会。
不知道远在京城的周将军和晏娘知道了这件事会怎样痛心疾首……
突然，一阵骚动将他从梦中惊醒，杂沓的跑步声，急促的击鼓声，催人的喊叫声……
薛山一激灵，翻身坐起来，凭经验，知道一定又发现敌情了。他迅速起身，三两步就奔到日常放置盔甲的地方伸手就去摸索，也就在此时，他忽然想起了自己此时的处境。稍一思索，他立刻向门外喊道，“开门，快开门，我要去迎战……”
“大将军有令，我等不敢善作主张。”门外士兵机械地回应，那腔调像北风一样又冷又硬。
“猪哇！都什么时侯了，还他妈跟我较真儿，误了事，看我不宰了你们。”“咣当、咣当”晃着门，他骂骂咧咧地喊。
“校尉大人，你还是省点儿力气好好想想，怎么求周将军饶你一条小命吧。”门外士兵的语气里满是不屑和讥讽。
这些人不是他的部下，自然没有什么人情可言。不远处传来军官清晰的喝令声和士兵们简短整齐的应和声，眼看他们已整装完毕即将出发，自己却困在这里不能动弹，更不知道自己那些骁勇善战的部下现在被谁代管……他在不大的空间里焦急地来回踱步，思索着可行的办法。
……
风刮了一夜，黎明时分，天地间依然迷离一片，犹如混沌初开。
两军对垒于回风谷口，隔一箭之地。战鼓声犹如雷动，尘雾中两匹快马从人群中窜出，马上人挥着手中武器相向而行，转眼间厮杀在一起，只见两人攻守闪躲，兵器相交，铿锵有声。
一阵狂风来，如鸣哨如浪涛般携尘带沙铺天盖地涌过来，两军人马纷纷抬起手臂护住头脸。
……
午后风停，西斜的太阳困在漫天的尘沙中，若病塌上的垂暮人，一副恹恹欲绝的模样。汉军出师不利，损三名强将，此刻士气衰弱，而对方气焰嚣张，频频叫阵。
大将军正思索着派谁迎战，忽然看见一匹快马冲出人群，向对方狂奔而去。看清时马已在队列数十尺外，马上一名戍卒，左手握缰绳，右手持短矛，矛上白绸飞动。
“叛贼！”汉军将领一惊，迅速搭弓开箭，“嗖”的一声，箭若流星，直指戍卒后背而去。
对方将领见一名戍卒骑白马系白绸向阵地飞奔而来，又隐隐看见汉军将领持弓放箭，起了杀心，赶紧抬手制止部下：“等一下！”
“啊——”马上小卒似被箭矢射中，只听他惨叫一声，身子一晃，险些掉下马背。
那名头戴尖顶羊皮帽的匈奴将领伸手扒开面前的护卫，愕然又警觉地望着眼前的一切。突然，一只雪白的“鸟”疾速朝自己冲来，他本能地举剑防守，但是迟了，一股强劲的力量瞬间击中左胸，他猝然落马，一阵狂放的笑声紧随而来：“哈哈哈……犯我边关者，不得其死……”
随之，万箭齐发，射进戍卒前胸，
方才射杀戍卒的汉军将领此刻手握弯弓，满目惊愕，呆呆地坐在马背上，仿佛一尊寺堂的泥塑。
谷口风声又起，似狼嗥，似号角，似万马奔腾……穿卒衣的薛山，此刻戎帽半落，斜挂在头颅上，前胸后背的鲜血，无声地濡湿戎衣。
他死死地抓紧缰绳，回望……
千里外，晏娘突然一阵心悸，手中茶盏遽然落地，“当啷”一声，如凋零的花瓣。
后记：几年后，一个夕阳西下的日子，玉门关外，一群人马簇拥着一名小将路出回风谷。
小将勒马于昔时战地，追忆与故人在将军府练功的那些日子。马打着响鼻，原地踏着步子。小将面目清秀，眉宇间尽现英气，风声簌簌，盔上红缨摇曳，披风浪一般涌动着，桔色的夕照，映衬出他娇巧的身姿。
百米外，洞开的城门处，边民、脚夫、商贾正从容出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