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桦林

  当母亲找到我的时候,我一个人坐在栈桥上,听着海浪诉说,那被这海岸囚禁的情愫,汹涌在黑黢黢的岩板下,发出孤绝的哀嚎。母亲走到我身后,没有吭声,我们就这样静静地待着,直到远方的那艘游轮彻底消失在海平线,去往它该去的地方,像我一样。

  “回去吧,这儿太冷了对你身体不好。”

  “让我多看看海吧,我走了之后就再也见不到了。”

  “别这样说,医生说还是有很大几率的。”

  我没有再接母亲的话,单单看着面前的大海,这个陪伴了我二十年的配角,如今接近尾声,我们终将落幕,只是有些不甘心,为什么是我?大学毕业无缝连接进入医院,还没有来得及走出这座滨海小城。我站起身,最后望了眼远方,转身离去。背后的酒吧乐队在演奏着,鼓声,吉他声,歌声从身后传来,又被大海的浪涛湮灭,但这一切都与我无关。

  “今天要加大剂量了,你们家属应该抓紧时间考虑手术的事情了。”我的主治医生在门外压着声音对母亲说。

  “马上就要准备好了,但医生你看现在手术成功的几率有多大。”

  “现在王垚的情况你们也看见了,癌细胞扩散速度非常快。我们保证一定会尽全力,但存活率也只有20%”

  外面的对话结束了,母亲端着做好的饭菜走了进来,脸上一如既往地挂着轻松的笑容。“马上就要做手术了,等你好起来该你做饭给我吃咯。”“我想离开。”我望着窗外的天空明媚晴朗,不会因为一个生命的即将终止而收敛。

  “去哪?”

  “北方。”

  “北方?做完手术。”

  “嗯。”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余晖洒满大地。从早晨九点到下午六点,一群人在为我的生命而努力,可笑的是当事人只能躺在病床上,将生命托付给他们。出来那个亮红灯的小屋子后,没有人理会我。我收拾好东西,一个人坐在病床上,旁边男人的声音传入耳中“我马上就要走了,你要抓紧好起来,我在黑龙江等你。”男子似是感觉到了我的目光侧头冲我一笑,然后又朝病床上那个消瘦的男人说“你看,别人都已经好了,你也会的。”

  我笑了笑,没有说话,而后又恢复到那种与世隔绝的状态。直到母亲走来,手里拿了一堆药,脸上泪痕还未完全消失。哦,手术失败了,心里更多的是如释重负。

  “我还有多长时间?”

  “两个......两年”

  眼前这个固执的女人让我感到有些好笑,即使成年之后还一直把我当个孩子哄骗。

  “不就两个月嘛,挺长的了,我想先陪您待一个月,然后去北方,就让我安静地死去吧。”

  我妄想把之前那些亏欠的情感稍加弥补,可母亲的故作轻松和夜晚的小声抽泣让我知道,有生实现都是空想。接下来我开始做饭给她吃,而母亲总会把我做的饭吃干净,不论好不好吃,甚至有次我错把盐当做糖放了进去,她依旧吃得开心。这刻我突然意识到,我走之后,面前的这个女人就要一个人独自生活了。可在命运面前,弱小的我们总是要被迫接受,即使心有不愿。没有打扰母亲难得的好觉,便偷偷走了,当我坐上火车时给母亲发了一条信息。母亲问我去哪儿,去哪?北方,最北的地方。

  乘务员的播音响起“各位旅客你们好!前方即将到达终点站-黑龙江站,下车的旅客,请您提前收拾好自己的行李包裹,做好下车准备。”车到站,我茫然地看着这个未知的城市,曾经的一腔孤勇都变得不知所措,明明连死亡都不怕,却在一座城市前面退缩了。

  “嗨,又见面了。”一个风尘仆仆的男人从背后追赶上来,他戴着厚重的眼镜,镜框后的眼镜里闪过一丝疑虑,小心翼翼地朝我确认。

  “嗯?你好。”是他,那个在旁边病床的男子。

  “第一次来这个城市吗?”

  “嗯。”

  “那我可以帮你做些什么吗?”

  他告诉我,他叫刘格。从小在黑龙江长大,趁着夏季去南方游荡,看眼那江南水乡的温柔。在刘格的帮助下,很快便在这座城市立身。我想就这样一个人在他乡死去也挺好,但命运是个孬种,总爱在你轻松的时候给你一巴掌,癌症是,遇见刘格也是。

  次日散步时,公园里的他正在喂食鸽子。我敢肯定,那嘴角上扬的笑是我没有见过的。明明是在夏天,却刺骨的寒冷,下意识捂紧些外套,可短暂的温暖并没有给我带来安全。他向我走来了,压抑的空气使我动弹不得,手里的黑咖啡咕噜咕噜地冒起泡来,烫的我一松手溅到了身上。“哦,真该死,我没有想到我的出现给你带来了困扰。”

“不,不怪你,是我自己太大意。”

“那,要不要去擦擦,我家就在前面”

“这样不好吧?”

刘格的声音传进耳朵“家里刚装修好,有些简陋。”“不会。”眼前的抹茶绿配上深邃灰,符合这个男人成熟稳重的性格,一切显得那么有腔调。刘格从浴室柜子里给我拿出一条新毛巾,可上面分明有他的味道,唔,对,古龙香水的味道。

  “介意我抽根烟吗?”

  “在你家你随意就好了”

  刘格娴熟地从兜里掏出一根烟点上,透过烟雾,我看见了那座滨海小城。“对了,还没有问你,为什么来到了这儿。”

  “因为死亡。”

  眼前的这个男人明显感到惊愕,转头看着我,抽完的烟蒂还用两根手指夹着。我笑了笑,摘下假发,指了指自己的光头,“就是这个。”他一言不发,只是烟一根一根往嘴里送。“我该走了,谢谢你。”我站起身,向他辞别,他突然伸出手拦住了我“搬到我这里来吧,我希望能够陪在你生命最后的时光。”看着刘格,他的眼神清澈干净,但又有着欧若拉般的魔力,让人不自觉地顺从。

  就这样,我搬了进来,与一个相识不过三天的男子居住在了一起。这要放到以前,可真他妈的不可思议,但现在和刘格居住在一起的日子,很快乐,让我浮躁的生命体征稍作安稳,希望这种快乐一直能够持续到最后一刻。

  可每天止痛药的增多,打破了我的美梦。直到有一天,在我猛吞剩下的所有药,也无法缓解疼痛,我知道了,该离开了。可是我还有一个愿望,在北方留下我的痕迹,在哪里呢?独特而又平常的地方。我问刘格“北方有什么是南方没有的?”刘格想了一会说“白桦林。”“白桦林?”“嗯,白桦林。”

  刘格带着我走进幽深的白桦林,落日的余晖像晚风一样的清冷,天空下,传来归巢的乌鸦几声哀鸣,起伏的群山上残雪点点暮霭沉沉,神秘而又寂静。远处,有一片落叶在风中盘旋,仿佛是一个转身离去时孤单的背影,没有方向,朝着不可预知的地方。

  刘格拉着我的手,在一棵白桦上刻上了“王垚与刘格”,耳边似乎听到有一个久久压抑的悲怆的呜咽。我知道,我该离开了“刘格,我死了之后能不能在这里给我垒一个石头堆,让我能够找着它。”“不仅它,还有我。”我躺在刘格的怀里,多想时间静止在这一刻。“我能不能陪你去那座小城?”“终归要走的,何必有执念。”我拒绝了刘格的请求,就像远处的风拒绝了老雁仍将送它去往南方。

  “再陪我走最后一趟吧。”“好。”我们就这样一直走着,看着晚风吹拂着白桦林,斜阳投射下无数条斑斓的光线无与伦比的绚丽灿烂,积雪融化的水滴从岩石上落下来滴答、滴答清脆的声音仿佛离尘世很远,却离天堂很近。

  我有一点点迷离,有一点点晕眩仿佛沉浸在滨海小城多彩的梦境那样的美丽。突然我不想离去,也不忍离去,渴望化为一块巨石守候在林间等待春天来临,听风儿吹拂天空,可惜这都是奢望。

  回到了小城后,刚下车便被送往了医院,数张病危通知书连下。我静静地听着心电仪发出滴滴的声音,很想起来把它关掉,可我连动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病房外的母亲泪痕满面,我用尽全身力气硬挤出一个微笑,却再也无法开口宽慰母亲。

  我知道我即将死亡,没有害怕也并不悲伤,只是有些遗憾和不舍,这是来自于母亲和刘格对我深沉的爱,我竟再也无法享受了。

  我静静地想象着我的墓床该是什么样,应该是在一个荒凉的地方,周围没有鲜花,只堆满了石头。我的身下也铺满了丑陋的石头,它们将是我在那边唯一的陪伴。我的前面会有一片海,我爱的人会来看我,不说什么只给我斟满我爱的酒。

  而北方的那片白桦林里,会多出一堆石头,我想那里安放着我,和我的愿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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