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虽已废弃,但每次回来,总要去看看。
年三十一早,一个人晃悠过去。一公里多路,我走了很长段时间。我排行最小,又早早出去念书,乡里乡亲的不大认识,碰上面点个头、微个笑就过去了。桥南头的周家二舅母却是认识我的,只是认了半天,才认出我来:“是三小姐回来啦,三小姐发胖啦,比大姐还胖。”我微笑,点头,回应:“二舅妈!”小时候母亲就教育我们,见人要打招呼,只是小时候我比较害羞,见了人,腼腆一笑,便躲到大人身后去了。叫我“三小姐”,倒不是因为我家是什么大户人家,事实上,方圆几里,我家是最贫穷的,兄弟姊妹多,个个要念书,大姐大哥二姐二哥学学期学费要拖欠很久,才能交上。唯独我,没欠过学费,这就是老幺的好处。周家二舅母叫我“三小姐”,满满的,全是宠溺啊。
刘家五老太还欢喜叫我“三洋人”,前些年碰面还这样叫我。我曾经问过母亲,为什么他们叫我“三洋人”?母亲说我小时候常常穿的是大姐大哥二姐二哥们按顺序穿得破得不能再破、补得不能再补的旧衣服,却还好看得像个洋娃娃,女姊妹中又排行老三,所以刘家五老太丁家大爷们就叫我“三洋人”。我还美过?我想象不出。大姐也向我证实过:“你小时候长得的确体面。”大姐长我一个地支轮回,足以见证我的成长,她的证词是真实有效有说服力的。
原来我确实美过,只是后来,越长越丑。不过母亲说过,福在丑人边。丑,也没什么不好。
老屋门前,父亲栽的棕榈树,超过了屋脊,枯枝枯叶虽多,却不影响它的茂盛生长。蜡梅花已有些败,但前些日子娇艳欲滴,上的是大姐上次发的图,是不是风华正茂?父亲对花草树木情有独钟,记得小时候门前屋后就一小植物园。青芽、黄芽、玉边芽……多得我都叫不出名字;鸡冠花、凤仙花、晚婆娘、节节高、太阳花、迎春花、美人蕉、牡丹花、芍药花……样样有,就菊花一类大大小小不下十种;薄荷、眼丹、赖哈嗼草……我现在还能想象出它们的模样;甚至拿把小锹,随手便能挖出棵早已自生自灭的荷首乌、西洋参、天麻……。父亲没念过几天书,一天绘画没学过,却画得有模有样,和他对花草树木的感觉一样,是天份。父亲老了,已经虚八十。那天去给祖上送压岁钱,父亲步履蹒跚,跟我说:“三哪,人老了没意思啊!”我泪水漫过眼眶,读高中的时候,父亲用自行车驮着几口袋大米给我送口粮给学校的健硕身影,深刻地印在我的脑海里。父亲老了,长不动庄稼了,只能在门前屋后种树,由它们生长。门前的这片银杏林,记忆中曾经是棉花林、玉米林、实桑林、胡桑林……,还套种土豆、山芋、黄豆、花生……。父亲母亲都是勤劳的农民,就靠这几亩薄地,供我们兄弟姊妹读书上学。印象最深的是长实桑,再一株株嫁接变成胡桑,一株,赚个几厘钱。父亲母亲没日没夜地干活啊,双手皴裂,哥姐们一放学也齐上阵,我也会这嫁接的活。养蚕,我也印象深刻。父亲总是买回太多蚕籽,害得桑叶不够吃,母亲只好到人家桑田里捡人家打过的桑树上所剩无几的桑叶。蚕上山的时候,父亲母亲更是日夜不合眼,我们兄弟姐妹放下书包就去帮忙做草龙,我永远是摇草绳的那一个,哥姐们添草,母亲说我睡梦中都在说“我摇不动啦”。比起父亲母亲受的累、吃的苦,我们的算啥!
农村家家有大场,老屋大场上虽长满杂草,可小时候母亲带着我们兄弟姊妹在夏天的夜空下唱歌的情景我迄今历历在目。母亲唱歌特别好听,《大海航行靠舵手》、《洪湖水浪打浪》……那个时代的歌,母亲会唱好多。躺在门板上,仰望天空,数着星星,听母亲唱歌,是多么幸福的事啊!
锅屋里积满灰尘;灶台历经时月,黑得发亮;水笼头滴滴溚溚漏着水,水缸里的水已经漫溢出来。我仿佛看见母亲锅上一把锅下一把、忙里忙外的身影。农村鸡鸭鹅猪都要养,母亲一早要喂饱它们,还要做好一大家人的早饭,洗好一大家人的衣服,匆匆吃一口,就又下地干农活。年复一年,天天如此。
在我们兄弟姊妹们心目中,母亲是最伟大的,无人能超越。外公早逝,大舅当兵,外婆改嫁,母亲14岁便领着二舅三舅过活,送两个弟弟读书上学,二舅中师毕业三舅初中毕业,母亲只念过三年冬学。嫁给父亲后,又生我们兄弟姊妹五个,一个个供我们读书上学,直到2002年,蜡烛耗尽,永远离开我们,终年64岁。母亲去世的时候,三舅、二姨痛哭流涕,长跪不起;小舅亲自操办丧事,驾驶灵车,送别母亲;左邻右舍,也前来吊唁,悼念我的母亲,送我母亲最后一程。二舅出书《银杏簃白话》,第一章就深情回忆他的姐姐。母亲,一个平凡的农村劳动妇女,却赢得了诸多尊重。母亲去世后很长一段时间,我们兄弟姊妹都不能走出痛苦。见到和母亲有几分相像的人,我泪水便情不自禁奔泪而下。每年上坟,总会落泪。母亲要能活到今天,看到我们都一天比一天过得好,看到孙辈们一个比一个出息——佳佳计划读博、琪琪考去墨尔本、颢子很努力、小响很可爱,该多好啊;哪怕多活几岁,享几天福,叫我们兄弟姊妹们心里也好受些。
往事装在口袋里,解开记忆的结,便全都跑了出来。而老屋,就是那个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