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叔叔是父亲最亲近的弟弟。 从发现癌症到扩散到淋巴,一个月。 周日中午病情开始恶化,今天上午7点多,走了。
他是一个孤独的男子,高瘦,一生未娶。我很小时记得他和一个著名作家的女儿谈过恋爱,没成。
父亲脑梗五年多,坐轮椅。叔叔病发后,父亲一直郁郁寡欢。我希望他释怀些,但他可能想得比较多,始终沉闷。
周日,父亲久坐在叔叔病床前,一直握着他的手。叔叔基本已经没有意识、无法言语。癌症扩散到淋巴后,喉咙无法吞咽,靠输液维持。
7点多,叔叔走了。8点多我带父母赶到医院。父亲坐在轮椅上,来到叔叔近前,拿起他的手,自言自语道:手还是热的……
人在那样的气氛下,泪水会直接流出来。父亲悲从中来,发出哭声。我对父亲说:“爸爸,他走了,挺安详的。我们安静地送送他,别惊扰他。”父亲就忍住,没有放声。父亲脑梗多年,很不容易地维持着意识和简单的活动,有时像孩子般地依赖着女儿,很听话。
把父母安置到病房外,我一个人走进去,告别不太熟悉的叔叔。
我不是天然就可以比较冷静地面对死亡的。
五年前,父亲摔倒后脑梗,后来母亲的乳腺癌同步发生。我开始密集地和医院发生交集。父亲是摔断股骨后脑梗,骨科和神经科都不接。骨科认为动手术麻醉的话会加重脑梗,有生命危险;神经科认为骨头先到骨科接上才能入神经科。就这样,父亲拖着断骨在医院等了10天!我周旋于上海各大医院,骨科有名的,神经科有名的,麻醉师有名的。最后,终于有一个医院的骨科,敢接高龄脑梗病人的骨科手术。我跑到医生那里,请他带我到病房,亲眼看到他刚刚动过骨科手术的一个94岁的脑梗老人,然后决定,就到这里做。
前前后后换病房,骨科是各种身体的伤残,神经科是各种精神的缺损。当然,神经科的另一个特征是,大小便不受控。我曾目睹一个儿子怒斥他可怜的父亲,因为他父亲又拉在床上。我也目睹女护工毫不遮掩地掀起男病患的被子,让他在床上解手。还有,摔断腰骨的民工和他从老家赶来的年轻媳妇。民工生死未卜,年轻媳妇已经开始和男护工眉来眼去。骨科的男女护工都是比较强壮的。
在医院里,当一个生命离开,会发生很不可思议的场景。家人悲伤;护工急着挪人,大声提出各种加钱的事;医生过来问谁是做主的,因为要马上决定是用他们提供的一条龙服务,还是自办丧事;后赶来的亲人一出现就放声大哭;而其他病人和家属仍然routine地重复着惯常,该听收音机听收音机,该刷手机刷手机…… 见了太多这样的场景,漠然和麻木会有吗?可能会有。
洛桑告诉我,藏族男人18岁要看天葬。看过天葬,才真正明白什么是活着。他母亲也是天葬,他目睹了那一切。
父亲脑梗后,一度丧失希望。五年间,他经历了十几个亲人、朋友的离去。最不可思议的,是对门的老头。老头硬朗,声如洪钟,每天锻炼,时不常鼓励父亲几句。有一天他浇花,手里扎了一根刺,没在意,两周后,刺里的毒进入血液,不治,走了。到现在我们都有恍若隔世的感觉,无法相信,那么一个乐观健康的老人,就这么消失了。
父亲渐渐接受了命运的安排,情绪终于稳定下来。
母亲开刀那次,我把父亲从另一个医院接到母亲的医院看她。一个在床上,一个在轮椅上,我笑着说,现在轮到我当家长了,你们尽管放心,我管你们:)两个老人相视着,我不知道他们彼此有多相爱,但那一刻,他们应该认定,这是命运。
五年间,我被迫反复思考关于死亡的问题。希望有一天面对时,可以坦然接受。
后来我发现,这既是一个哲学命题,也是一种心理操练。
在健康能干事的时候,别浪费生命;
在清楚地知道爱对方时,清楚地告诉对方,不要犹豫、闪躲;
安静而有尊严地走,意味着要提前做好准备,包括走了以后换什么衣服这样的细节;
心里不慌乱,意味着明白什么是轮转,什么是终极不变。
面对死亡,是需要准备的,而且越早越好。它并不消极,相反,它唤起你内心许多沉睡的觉醒。
这一切是会结束的,我们唯一可能留下的痕迹,是爱和创造。
这一切是会远去的,我们或许再相遇,那时,我们是宇宙间永远不灭能量的重逢,记忆或许无法被唤起,我们换了一个时空,继续去接近造物主赋予我们的、最尊贵的式样。死亡是今生的永诀,但我们其实永不分离。
所以,当父亲面对叔叔悲恸欲绝时,我轻轻对父亲说了一句,父亲就安静下来。悲恸尽头,是希望。这种觉醒在每个人心中,只是需要被唤醒。
女儿停了一下,说:你别要求我很难过,我和uncle不熟。
我说:妈妈知道。你去拥抱下外公,这样他会感到温暖。
女儿说:好的。
女儿后来又问我:可以转换个话题吗?
我说当然。
她说,按照我现在的成绩,进常青藤大学是没有问题的。我想学音乐和liberal arts,但人家说这是找不到好工作的,我应该学营销、管理什么的。
我说,找工作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你按照自己喜欢的方式活过,最重要的是你在生命中触碰到了最遥远的可能性,最重要的是你保存了自己最宝贵的个性和天真。
我几乎不加思索地说出这些。
女儿说,我最感谢你的,就是你对我的“放任自流”。
感谢死亡。我明白的道理是,在死亡来临之前,我们可以给到自己最好的礼物,是不放弃成为一个与内心和解的人,一个可以把外化情感转为深深祝福的人,一个懂得并尊重生命内生规律的人。
女儿懂事地过来拥抱我,说:妈妈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