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阳

谭青是个短发开朗的重庆女孩,她的家乡在云阳。

“小县城来着,风景很美,不过呆几天就会腻。”她是这样同我介绍她的家乡。那时我们还只通过互联网交流,后来自万州坐大巴车,在较为平坦的高速路上行驶四十分钟便抵达了云阳。

临江的小城。很亲切的地方,同我的老家一样。不同的是这儿临的是长江,更为壮阔。一座云阳长江大桥连接着磐石镇与云阳新城。两边都是山城,房屋自下而上,宛如楼梯似的构造,道路全是之字型,坐上这儿的公交要把好扶手,时不时会突然刹车停在半坡上,或是缓慢地爬上看不尽的斜坡。爬上一级便能在更高的地方看远方的群山,山顶也有楼房,还不少呢,时不时有飞鸟自江边掠过,直上远山的上空,若不仔细看,宛如触着天边的云朵。

总想着离家出走,十年以后再回来看看,或者老了以后再回来,回乡下去种菜。清晨捡菜,上午去卖,下午休息,晚边沿江散步,夜晚就坐在屋顶数星星。她在长江边这样对我描述今后的打算。

夏季的长江水位很低,堤坝下方裸露出大面积的绿地,几艘渔船懒洋洋地停在江边,有人打着伞在垂钓,有人抽着烟自渔船里走出来,确认时辰。

她家住在一片尚未完工的商品房小区内,房屋很高也很密集。她和她妈妈,姐姐及小侄子一同生活。每周会回家一趟,星期天又返回学校。原因嘛,学校太过无聊。可是在家也只是躺着,周末陪陪小侄子。当然想去重庆读书,可是成绩不好,曾经还信誓旦旦地说要考复旦大学,高冷的姐姐听了就笑了。似乎是不详的预兆,总之就去了万州的小学校。还不如以前的高中,凤鸣高中,在山上,几乎与世隔绝,每次下雨回家都担心山体滑坡之类,现在想来也是命大。

或许爱笑的女孩运气真的不会差。

白天自然不好出去,太阳实在可怕,清晨很早便艳阳高照。街上行人很少,车辆也不多。不过能更好地看清对面的山,我住的地方恰好能看见山的半腰处,有座低矮的木屋。我依着窗户,想到老家的场景,一道小木门,正对着河,爷爷放了把椅子在那。午后坐着,目光所及之处全是金黄色的一片,然后渐渐颜色转为红色,随着河流的声音,渐渐没入黑夜。只是现在那儿已经全没入河底。

晚边,她说带我去爬楼梯。云阳的外号是天下梯城,有着世界最高的楼梯,一般人上不到顶。就这样我们出发了,可是原来的公园在重修,封闭了道路。对她来说,童年的老路已经没发再走。那就沿着堤坝走,总能走过去,于是我们小心地从陡峭的河堤走到裸露的绿地,草刚好没着我们的脚踝,时不时还能发现不知名的野花和狗尾巴草。穿过草地,爬上斜坡,跳进不需翻修的公园。天空飘起了小雨,我注意到一道木桥,直到江心,她说那儿叫在水一方。要去看看吗?

于是我们迎着小雨,走着木桥,走到江心。不少爷爷奶奶坐在那儿树下的台上闲聊,说的或许是多年前的旧事,又或者是自家不争气的子女。起风了,从东边的江口吹了过来,夹杂着雨滴的味道,使人从白天的热意中挣脱出来。我们一路说着各种话题,她用重庆话,而我用着刚刚学的重庆普通话。

穿过公园的小道,走过一片游泳池和人工沙滩,走入城区,街边很多面店,火锅店。我注意到包面这个名字,她说就是馄饨。原来如此,它还可以叫抄手,云吞。记忆中童年很喜欢吃,因为汤里有胡椒粉。辣辣的。她说每家店做法不一样,有家特别火的店可惜忘了名字,还是幼时姐姐带着去吃的。

走着走着就到了宽阔的楼梯,我向上看去,尽头还是可见的,不高啊。她笑着说等会你就知道了。于是,我们俩很快就上了第一处楼梯,上完这儿,我才发现她说的是什么意思。上到一个高处,便隔了条马路,然后马路对面是另一处楼梯,就这样把城区分割了好几层。上了三四处楼梯,也穿过了好几条马路。最后上到一个广场,便看见了楼梯的终点是一处修建成的拱门,上面挂着牌匾,写着天下第一梯。我擦了擦汗,咬牙继续往上。花了快三十分钟走到这拱门处。不由佩服她的体力,她说暑假经常来这,在家无聊就来,一股脑跑上来,就想看看山顶的景色。这时天渐渐变黑,听见了从山后传来的敲钟声,每一记钟声随着楼梯,自上而下,传遍整个云阳。

起雾了,我注意到山顶左侧修建的长廊。于是凭栏远眺,下雨不知何时便停了,驱散了云阳白天的热气,渐渐代替的是淡淡的雾,自远处的山后升起,覆在晚霞下的长江,一切都是静静的,静得似乎只听得见休憩的阿姨手中挥扇的声音。

还有更高的地方,走上更陡峭的阶梯,上到云阳的最高处,那有坐修建的古时堡垒,叫做磐石城。只是天晚了不能开放,也在这儿第一次看见了云阳夜景的全貌。不知照亮黑夜和雾的灯光究竟有多少,小城渐渐热闹起来。灯光一盏接一盏地点亮,自东向西连成淡黄的桥,代替闪烁红白亮光的长江大桥,将小城重新连接起来。风从远方吹过,开阔的夜空告诉我,这儿是云阳特有的夜景。

下山时用手电照亮石碑,写着这梯的垂直高度近三百米,台阶数共1975级。该去吃东西了。她很少在外面吃饭,都是在家吃饭。她妈妈第一次煮了南瓜粥,香肠,口俐(腊猪舌头),苦瓜,香干,酸豆角炒肉。都是很常见却很温馨的菜。只是小侄子闹着不好好吃饭,不过有勇气吃苦瓜,还特别喜欢吃香干。无论哪儿,家都是能让人安心的地方。虽然她并不是那么喜欢这个家。

我们就着重庆纯生,吃着烧烤,谈天说地。会不会太简陋,她说着。哪有,这样自在的才是生活。就这样我们说着话,聊着各自的人生,说着各自的梦想。不知不觉夜已深了。尽管她觉得她妈妈对她太放心了,可还是会发信息担心她。尽管她几乎不叫她妈妈。

我们家都不太会表达感情,可以这么说吧,在家就是各玩各的,各自在房间窝着,没意思。我没有说什么,只是听着,她说她的一个笑话。把张国荣的照片给家里人看,说这是我男朋友,家里人说这男娃长得帅,全中国都觉得他特别帅,没人理解,没人认可,这都是存在着的事情,无论是在哪。

第二天我们打算去吃火锅,自然也要等到晚上。傍晚边,我们打算从长江大桥走到对面的磐石镇。打着伞,迎着尚未下山的太阳,我们出发。江面壮阔,车辆川流不息,不少放学的少年背着书包走向家去,也有疲惫的老者小心翼翼地慢慢走向下个休憩的地方。对面有处景点叫张飞庙。

据传张飞在阆中被部将范疆张达暗害后,二人取其首级投奔东吴,行至云阳,闻说吴蜀讲和,便将其首级抛弃江中,为一渔翁捕鱼时打捞上岸,埋葬于飞凤山麓,世人在此立庙纪念,故有张飞“头在云阳,身在阆中”之说。

走到桥对面见到一面写着纪念张飞的悼文的墙,布满青苔。从左侧往下走,走过很长的斜坡,旁边不少卖香火的小铺和打着长江鱼的店家。斜坡一侧是江边,一侧是菜地和树木,挂着不少苦瓜。接连有几辆游客大巴从我们旁边驶过,载满游客,车上写着渝快行。

走到庙前,一尊霸气的张飞铜像傲立长江边。今天游客很多,来来往往。庙依山而建,显眼的墙上写着江上风清四个大字。由庙前眺望对面的云阳新城,层次分明的楼房,高低不一,活像竹笋般长在山腰,又像一片夕阳下的森林。

回去的路上,采了路边的雏菊,系成一束插在包里。背后的群山沐浴在夕阳下,染得昏黄红晕。桥上行人渐多,多是凭栏眺望,不少船只自江面而过,沿江而下,从云阳到奉节,或许一路直到巫山巴东。

火锅,没有办法绕开的重庆印象,高考完聚会的同学们在楼上载歌载舞,庆祝刚刚结束的高中岁月。我们坐着,用加长版的筷子涮着配菜,印象最深的是鸭肠。一叠冰块加鸭肠,只需稍微烫会便能吃,口感极脆。或许还是不太能吃麻,刚吃过半,嘴巴便麻的不行,直接吃冰块来缓解麻意。

不太愿意承认她两瓶半便醉了,开始说胡话。从小到大的傻事全说了,真的特别开心吧,就连很难过的事情都能说出来。没人管我,没人帮我扎头发 ,我只好留短头发啦,所以到现在都是短头发。我觉得可能我死了他们都不在乎,我家就我最没用了,什么也做不好。喝,喝,喝。我18岁还有人来搭讪,现在20岁了,老了。我真想快点变老,到50岁回家养老。不结婚,不耍朋友,就和我姐养小侄子,让他做个人品好的男生。

热闹的火锅店开始冷清,她的人生也只到20岁而已,咕噜噜的热气也会退散,再热的汤也会凉。那么再痛苦的过去也会离去,只需要交给时间。只是需要很多时间,但总会来的,在此之前好好活着,吃好每顿饭,睡好每一觉。

送她回去的路上,她抱着路灯不愿走,说这太丢脸,回去怎么面对家人,以前喝四瓶都没事,现在两瓶半就醉了。给她买水的时候,她孤零零坐在公交站的椅子上,像个等着父母领回家的孩子,不对,她本来也还是个孩子,也确实在等待着父母更直接的爱。她不愿意承认而已。

呀呀呀,看蟑螂,我去捉回去养着。我还养过老鼠和狗。真是醉的厉害。

送她到家的时候已经趋于凌晨,万般无奈的我只好开始奔跑,在异乡的路上一路狂奔,沿着长江跑向一个接一个的坡,我想昨天的后悔忘记了,今天的事也忘记了。正胡思乱想着,电话响了,原来是我父亲。他说他在和一个叔叔喝酒,醉了的时候才会好好表达想念。醉了才会说很多话,才会放下防备与规矩,即使那个时候总是太啰嗦,以至于让人讨厌。我想,我也在等待着更为直接的爱吧。

如果有什么遗憾的事就是没能好好和她说再见吧。她站在人群中间,看起来更瘦小了,只有很少的人知道她有多么勇敢和脆弱。

挥挥手,我说再见,她说好。赶时间的师傅踩下油门,我的车便一溜烟冲下坡去,我都没机会看她那时脸上的表情。我希望她能一直笑着,一直笑着。

她说她想看海,想远洋航行,想在船上种菜,想很多。总是一会一个想法,想到最后只剩自己孤零零地,躺在自己的小房间里。我也是,我们只是需要时间,很多很多的时间。就像两个划着船的渔夫,虽然我们偶尔会回头看看,但最多扭过我们的腰和脖子,脚尖却一直向着前方。脚尖永远都向着未来,这是定律,时间的定律。

所以,你好。

所以,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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