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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中午,我钻到霸龙车底部装新马达,攥着扳手,扭紧大马达上的最后一颗螺丝后爬出来。我的手心手背,蓝色工作服的前襟都沾满了车上蓝色的润滑脂。
店门口的水泥墙上装了一个水龙头,塑料水龙头下,摆放着洗手盆和专去油脂的工业洗手液。在我们这些汽车维修工看来,挤几滴淡红色的液体在手上,顿时,乌七八黑,像扒了一天煤炭的手,便露出一片白皙的皮肤来。把指尖尚滴着水珠的手指凑到鼻孔底下闻,一股清新茉莉花的芬芳喷来,对于劳累了大半天的我来说,是一种莫大的赏赐。
“李茂,做完活了没有?吃饭了。”妻子陈思雅在厨房里大喊。一桌色香味俱佳的可口饭菜做好了,香气弥漫在店里,打了一个圈后,跑了出来,扑向我饥肠辘辘的肚腹。
“好,马上就好!”我咽下口水,答应着。
霸龙车的司机付给我马达钱,正喜滋滋地往门外走,我和十八岁的徒弟正要坐到桌旁吃饭。颜高义是这个时候从他那辆半新的黑色奥迪车上下来的,迈进我们的铺面。
时针应当划过了下午两点,对于我们这些来生意即做,不叫司机久等的汽车维修工来说,这个时间做中午饭点是最习以为常的事。
颜高义是我们的房东,我们租住他家的房子已经满十年了。颜高义进门时,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不似平日里的满面红光,打皱的眉眼间,嘴角边也不再牵动一下。一副严峻的模样,类似于寒冬的枯木,瑟瑟地抖动着。
“小李,你们还没有吃饭呀?”颜高义声音低沉地问。
“刚刚忙完。”我端起碗,边囫囵吞枣地吞下饭,边打量着我眼前的老头。说他是个老头的确不假,我十年前认识他,他就已经是六十出头的人了,经过十年风霜的洗礼,他倒是依然挺拔如松。洁白的衬衫的下摆套进了裤线笔直的黑色西装裤里,衬衫外面套一件灰色夹克,夹克在胸部的地方用红黄丝线绣着一只奔跑的金钱豹。没有表情脸上染上了不少沧桑,但依然看不出这是位上了七十岁的老人。他身上甚至还弥漫着一股植物的芬芳,具体是哪种花草香味,我也叫不上来。
我瞧我们房东的脸怎么都不对劲,僵硬而麻木,可具体的感觉我又说不上来。莫非他是为了房租的事,或许是他家的私事。
“颜老板,房租交给您儿子了。前天,您儿子来过这里,他与我立过一份合同。”我使劲嚼着嘴里的一块猪排,鼓着腮帮说。再一次瞥一眼眼前的老男人,虽然他的身材挺拔,衣着讲究,下巴无髯,只露出一块清白相间的胡茬,不留意观察的话,是看不出来的。说话中气十足,但是,他脸上的纵横沟壑,满头的白发是隐饰不了这个老男人的衰老的,隐饰不了岁月抽打在他身上的沧桑的。他甚至比我五十来岁的父亲还大十几岁,居然做出那种荒唐事,真是料想不到。
“房租交给谁了?”颜高义大声嚷道,黄眼珠里的怒火像触到了点火线,一触即发,脸色骤然变成猪肝色。
“您儿子叫我们把房租交给他的,他还带来了房产证。”我不慌不忙地说。
妻子思雅急忙搁下碗筷,踏着“笃笃笃”高跟鞋摩擦地面的欢快声响,如流淌的音乐般,迅速地上了楼。
待思雅下楼时,我的肚腹已填满了可口的饭菜,心满意足地撂下碗筷,抓了张纸巾擦掉了嘴角两旁的油脂,随意地牙签罐里抛出一根牙签,漫不经心地剔着牙。
我表面的镇定自若是装出来的,心里其实打了一面鼓,“嘭嘭嘭”的鼓声,被我极力地用轻松的表情遮盖。我瞅见老颜这副严峻的面孔,心怦怦然:这个老颜,他今天一定会闹事的。这本是人家的家事,让我们这些租客夹在中间,像什么事,可又没有办法。
思雅把房屋租赁的合同书递到颜高义手中。这合同书复印在一张A4纸上,A4纸折了三折痕,颜高义伛着腰,摊开洁白的A4纸,两只枯瘦干巴的手抓住白纸的两端,手臂拉直了,他的脸色由红润变成酱紫,继而变黑。突然他怒不可遏地把房屋租赁合同书撕成两半,再对叠,撕成四份。思雅见状,脸色也霎时变得苍白,慌忙去抢。
颜高义狠狠地把纸甩在地上,再狠狠地用脚踩了三四下,像是鞭笞自己的儿子般,“这个畜生,居然提前跟你们来签合同。我是不会承认这份合同的。”他边说边挥动着手臂,右手的食指抖动了两下,面目变得狰狞,“你们要么把房租给我,要么给我搬走。”颜高义一副在工地指点江山的神态,将手指指向店面外,他手指前方的空气像是被他驱赶的我和妻子。
我和思雅早就料到今天这一幕,合同书在打印店复印了好几份,备好了份的。参与到人家的家事中来,让我两头难做人,这是我不愿意见到的,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我租住着人家的房子。前天,颜高义的儿子大义灭亲地叮嘱过我们,如果他的父亲来我们修理店闹事的话,让我报警。
-2-
一周前,一位西装革履的陌生男子把小车停在我们店门口。我瞧着面熟,却不知在哪里见过。以为是来店里修过车的熟客,我和思雅并没有多加理会。店门口停了两台小轿车,一台现代车的灯光线路等着我维修,另一台新本田车等我装视频。我并没有闲暇功夫打量光顾我们店里生意的司机们 。
男子大步跨进我们的店里,他身后紧跟着一位上了年纪的,神情落寞,精神恍惚的老妇人。男子盯了店里店外所有的人一眼,搬了一条靠背椅放在老妇人的身旁,温和地说“妈,你先坐。”
三岁的儿子因为一件什么不如他意的事正欲滚地,思雅在一旁安抚着无理取闹的小儿。孩子抬头见家里来了陌生人,渐渐地止住了哭声。思雅见来人反客为主,急忙给男子搬来了一条板凳。我手里握着十字螺丝刀,全身都趴在一部崭新本田车的驾驶室里。方向盘前的仪表台上,搁着好几个锃亮的小螺丝,两块拆下来的黑塑料片。我打算将在店里等了两个多小时的本田车的碟机拆下来,再搭理男子。
“李老板,耽搁你一下,我想和你聊聊。”男子站在我拆装新视频的本田车旁,探着头跟我说。我瞅着跟我说话的男子,他个头高,身材精瘦,两条瘦腿像鹭鸶般在细裤管的牛仔裤晃荡,脸上有一两个坑坑洼洼的地方,结成黑褐色疤,是当年青春痘泛滥时挤过的痕迹。他的身体里透着三十出头的男人残存的青春气息。
“喔,你是……”我将竖立起来的那几绺黑而粗壮的头发,搔了搔,企图在脑袋里寻找有关男子的记忆,脸上露出不好意思的笑。实在想不起在哪儿见过这位男子,而他却是如此面熟。
“我是颜高义的儿子,我叫颜磊。”自称颜磊的人一本正经地自我介绍。
“哦,原来是房东老板家的公子呀,难怪瞧着这么面熟呢……幸会,幸会!”我面带惊愕,笑道,终于为来人的面熟找到了一个依据。随后,我跨下本田车。
再过一个礼拜房租就到期了,平时都是房租到期半个月后,颜高义才现身的,而且,这颜磊,他可是从来都没有出现过在我们租住的店铺里。整整十年了,每次交房租,每次续租赁合同,我都是与颜高义打的交道。心想铺面的租住情况可能有变,我心里有些忐忑。颜家在这个全国百佳小镇上,有三栋房子,六个铺面,我租用了中间的两个。这地段对于我们汽车线路维修行业来说确实不错。店门对面有一个大加油站,两旁都是大的汽车维修厂,汽配店。汽车来到我们这块地方,基本上是汽车服务一条龙,啥问题都能解决。如果是铺面的租住问题有变的话,那是伤脑筋的事,我悻悻地想。
我拖一条凳子,一屁股坐下去,等着颜磊开腔。这位比我大不了几岁的男人,他喉结挪了挪,温和的目光再次瞥了瞥老太太,准备开口,却没有声音。老太太略略颔首,赞许地望着儿子。颜磊从黑色公文包里掏出了一本殷红的证件递给我。
我双手接过证件放在膝盖上,上面赫然写着“房地产权证”,轻轻翻开,里面贴着我租住的两栋楼房的平面图,然后有房产持有人的名字,“颜磊”,我擦了擦眼睛,瞪圆,再细看,不由得嘴巴张大,房产权的所有人确实是“颜磊”,不是“颜高义”,这是出乎我的意料的。
“李老板,以后这两栋房子的房租你不必交给我的父亲了,你直接交给我。”我和妻子将铺面的房产证过目后,颜磊站起身来,收好房产证。他嘴唇翕动了一下,嗫嚅着说,“本来家丑不可外扬,但这次被我父亲逼得没有办法,我父亲现在已经被老狐狸精迷得丧失了理智,我们家里原有的一切,包括我和我妈都不要了……”颜磊的瞳孔里喷射出愤怒的火焰,仿佛所有的不满、气愤、怨恨都储蓄起来,厚积薄发。
他再次瞅了几眼端坐在靠背椅上,微垂着头,默默地拭去眼角泪痕的母亲。雪白的发根从面带感伤的母亲的头顶冒出来,很是显目,发丝大致是乌黑的,只是没有天然的乌黑发亮的头发的光彩与活力。看得出来,母亲是在半个月左右去理发店染过头发的。
“我的父亲现在有了另外一个家,我不能让他们逍遥快活,我妈妈独自悲伤。以前你把房租都交给了我父亲,我从未参手过问。现在我要替我母亲讨公道,不能让父亲拿我们家的钱养狐狸精和与狐狸精养的私生子。”
我盯着眉毛气的竖立起来,脸型极度扭曲的颜磊,故作深沉地叹了口气,然后把同情的目光抛向被遗弃的老妇人。不禁忆起了初中语文课本里,白居易《琵琶行》里的诗句“商人重利轻离别”,颜高义曾在工地上可是一个叱咤风云的人物。
公理是站在颜磊和她母亲这边的,身为男人,我从小就痛恨朝三暮四,喜新厌旧的男人。何况,颜磊还带来了房屋产权证。房产证是铁板钉钉的事实,我们做租房客的只能认房屋真正意义的主人,法律上的主人。我再次搔了搔头皮,必须从自己利益出发,同情心不能泛滥,特别是出门在外做生意,要不然怎么死都不知道。半年的房租,三万块钱,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我怕把钱交给了颜磊后,到时颜高义再问我要房租。
“李老板,以后这房子名义上和实际的房东都是我,我可以先跟你立合同。现在还没有到交租的时间,你先不用给我钱。我爸来闹事的话,你就报警。不闹事了,你再把租金转给我。你先留给我一个电话。”颜磊好像看穿了我的顾忌般。
老太太坐在一旁不吱声,打褶的嘴角尚残留着她刚刚抽噎时留下的泪痕。她亦不企图我们这些年轻人能理解她被丈夫抛弃的痛苦和愤懑。她陪自己的亲生儿子来他们自己的房子,也许只是为颜磊作一个有力的证明。对于一个芳华不再,年老色衰,被小三赶下了台的原配夫人来说,在我们这样平日毫无交集的晚辈面前,沉默是最痛苦的表情。
颜磊拉开黑色公文包里的拉链,掏出两张纸递给我,我接过纸,翻开瞧了一下,一张是手写在信纸上的原件,一张是已经打印好的A4纸。我盯着纸上的字快速的瞟了一遍,这房屋租赁合同书拟定的内容与我们原来的大致一样,我把它递给思雅,思雅瞪大眼珠,像扫描仪般,细致地把文字再次过目了一遍。
“李老板,老板娘,你们要是没异议,请先在合同书的下方签上姓名,房租的钱先不必给我。如果,这几天,我父亲来闹事的话,你们就把电话报警。”颜磊目光炯炯地盯着我,他母亲哀怨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安慰,飞快地将皱褶的脸牵动了,就如牵一发而动全身般,颜老夫人的脸像棒硬的冰激凌一样化开了,松软成一摊混合着奶泥的水。她纤长起褶的手指拉了拉肩上殷红色双肩皮包的带子,皮包的色泽暗沉,一如暗沉的房产证,一如颜夫人泛红的眼眸下泛红的脸色。
我攥住黑色墨水笔签好名字后,我看见颜夫人微微欠了欠身,她饱经沧桑的脸上甚至出现了一抹笑意。那一抹笑意味深长,令人难忘。那是久经沙场,连连失利后转败为胜的笑,是怨恨,是讥讽,是讪笑。她微笑着,轻轻地跟我说了声:“谢谢你,小李。”身体僵持了下,然后温和地说:“抱歉,把你卷到这场家庭矛盾中了。不过,别怕,不会连累你的。”
我故作轻松地挤出了一个笑给颜夫人。从内心来说,我对颜夫人的遭遇是怀有深切同情的。
我与思雅目送着颜家母子钻进小车。颜夫人全程只说了两句话,是在我签完字后说的,一句表谢意,一句表歉意。这不应该是常年被老公抛弃的老妇人的做派。她走之前,甚至特意走到思雅身边,温和的目光打量了思雅几眼,然后亲切地拉了拉思雅的手,并在思雅柔软的手被上拍了两下。
走时,母子俩朝着我们租住的铺面和楼房再瞅了几眼,这六进泛着霉旧的楼房,矗立在一排修葺一新的楼房间,就像是青春娇艳的女人,日益黯然失色。十年来,我从未见颜家人来住过,就算是房子建成之初,我也从未听邻居们说颜家人来居住过。颜高义一家一直住市里,据说他家在市区也有好几个铺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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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识颜高义时,我是个刚满二十的乳臭未干的小伙子。别瞧那时我年纪小,可我在汽车维修行业已经是位老师傅了。那一年,我带了三个徒弟,最搞笑的是我的三位徒儿的年龄都比我大。大徒弟比我大十岁,二徒弟比我大五岁,年龄最小的徒弟与我同年,也比我早出生十个月。聚在一块了既是徒弟,也称兄道弟。那些年我父母双手紧攥着拉住我的线,怕放手就是放任自流。将惨不忍睹,悔恨终身。当然,我和年龄人相比,就拿我们班上的那几位读过大学的同学相比,大言不惭地说,我混得一直比他们好。
租住颜高义家的房子是经过一番曲折的,因为当时大家都想租住这两个铺面。黄金码头,宽敞明亮,而且上层的楼上有餐厅,有厨房,两个卫生间,三间房。虽然房间的布局不甚合理,铺面的墙上被汽车的各种润滑油涂得黑黢黢的。楼上钢丝床吱呀吱呀的响声三间房共享,父母的床搁在楼下,晚上附带守着铺面的。幸亏那时,我没有女朋友,要不然就要笑死我那三位好事的,爱拿人取笑的徒儿们了。对于我们这些长年累月漂泊在外的人来说,能够找到这样的住处真得感天谢地,父母自是高兴不已。
在隔壁铺面搬来颜高义的两个铺面前。母亲和父亲,我,我的三个徒弟,六个人在前房东的铺面里憋屈地生活了三个月至一年不等。前房东的门面房后面只有一间黑幽幽的小房间,巴掌大。房东夫妻,房东的一子一女,以及嫁出去的女儿和外孙,刚好也是六口人,每日在铺面里出出进进,不论昼夜。楼上不足一岁的小外孙的哭闹声,凌晨两三点,房东小女儿偷偷溜进门的窸窸窣窣声,板着脸孔的房东理直气壮穿梭在铺面里橐橐的脚步声,都深深刺痛着母亲的耳膜,让母亲烦躁,憋屈,生厌。那时的母亲作为四十刚出头的女性,也许是更年期反应,总是无厘头地与父亲针峰对麦芒,无缘无故地唉声叹气。如果不是不久后换到了颜高义的房子里,我想母亲那么得精神病,要么内分泌紊乱。
母亲与我们现在房子的原租客小秦姐聊得来。当时小秦姐二十八岁,育有三个男孩了,这在广西,虽说是见怪不怪,我这湖南来的小伙还是惊呆了。我母亲除了每日为我们六人准备三餐外,闲暇多。闲的时候,她就跑到隔壁与小秦聊天。小秦姐背后绑着最小的儿子,踏着单车去镇上的农贸市场买菜时,我妈就给她照看两个大的儿子。如此一来二往,两人居然成了忘年交。
小秦家一家要搬走的信息,妈妈当然是最先知道的。秦姐一家已租住了铺面及楼房做微型车修理整六年。她的老公一直嫌生意萧条,打算从镇上搬到东兴市区另起灶炉。我一家人听到这个消息后,个个都很高兴,以为不要花费多少力气就可搬到秦姐店里。
后来的十多天里,一直没有听到秦姐的消息。父母心里火急火燎的,一家子经常在晚饭后商量对策。于是派母亲去打探秦姐的最新消息,腾房的虚实。原来,秦姐的老公心思厉害,他的房租尚有两个月到期,他既想提前搬走,又想要拿到这两个月的房租。颜高义自然是不会退房租的,他只得跟新房东要,所以新房东必须马上搬来。为了他的计划能够得逞,他拉来了我的竞争对手,同样是开汽车电路维修店的,大彭。
怎么说也还是得感谢秦姐,她比较重人情面子,把她老公的想法告诉了我妈妈,全家人几日里都笼罩在要搬店的氛围中,父母既骂秦姐老公的过于算计,又看厌了原房东精明吝啬的嘴脸,更怕大彭租到秦姐家的店子后,将我们位置偏中的店里的生意拦截,一心决定搬到宽敞明亮的秦姐店里。于是我们放弃了原房主的四个多月的房租,搬了店。搬店经过几经曲折,那段时间,家里人几乎天天讨论着搬店的事,足有半个月。
父母一方面畏惧原房东,怕他使坏,一方面秦姐他们又找不到颜高义的联系电话,原房东与颜高义是发小,可不能问他要号码,隔壁同样是租住了颜高义两栋楼房的班叔叔,也说没有颜老板的联系方式,是真没有,还是假没有,也无从辨别。
最后,还是秦姐在她家装衣物的纸箱子底部找到了她家的租房合同,合同最后注明了主客双方的联系方式。至于秦姐和她老公一开始也说找不到合同,是不是故意的,也懒得追究了。
颜高义家的房租也是芝麻开花节节高,他最初租给秦姐家的是六百块钱一个月,两年后涨到九百,我们右手边的两个门面也是严高义家的,这两个门面从贴上出租合同后,整整空置了半年了,而钥匙是掌管在我的前房东,严老板的发小手中的。
租房的人络绎不绝,可前房东就是把持着钥匙,恁是不松口。我选择了一个心情较为轻松,舒畅的晚上给严老板打的电话。当时,作为一个小青年,打电话给陌生人,况且是年纪大于自己父亲的颜高义谈租房的事,我的心一开始犯嘀咕,怦然跳动。果然,一开始并不顺利,颜老板在电话里非常严肃地说必须得涨房租,涨至一千一百块每月。我说容我和我父母考虑一下,尽快回复你。毕竟,当时,父母俱在身旁,听听家长的意见没错的,多次经验告诉我,姜还是老的辣。
一家人盘算来盘算去,搬一次店就得损耗五六千,尽管这搬店是从右边的店搬到左边的店里,不过十几米的距离。父母从长远考虑,他们说住在原房东家不是长久之计,原房东一副阴险诡异的嘴脸是绝不会让我们住长久的。与其不久后被房东赶走,还不如自己提前跑路。
事实证明,父母的建议是非常明确的,第二年春节刚过,前房东就用自己扣下的颜高义的另外两个铺面做了汽配店,自己的铺面转租给了浙江种虾的老板。一年后,浙江老板被驱走,前房东和他儿子用自己的两个铺面连同原先的严老板家的两个铺面,四个铺面做了汽配店,然后又招了四个修理工在自家汽配店里。惹得他的老朋友,隔壁开汽配店的老板父子恨他恨得牙痒痒,悔不该开汽配的招数都被外人套走。母亲见我带徒弟查电路时,瞅见前房东父子老是盯着我们偷师学艺,就起了心。回想起来,如此这般的,姜还是老的辣。
我听信了父母的话,当晚就答应了颜高义的条件,而且提出第二天就写合同,交房租给他。这是我爸的意见,爸爸说男人做事就得果断一点,刀起刀落,以免夜长梦多。颜高义说,他第二天得在防城港市的工地上监工,如果我有诚意的话就去防城找他。那时的手机没有微信和支付宝付款功能,就算有,第一面也是必须见的。好在防城与东兴的距离并不远,第二天,天刚蒙蒙亮,爸爸就叫醒了我,我带着我的小徒弟坐班车赶到了防城。那时,我还没有买车,到东兴第二年我才买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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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事先拟好了合同,如果颜高义过目后,同意的话,只等他签字。中巴车颠簸了一个多小时才来到颜高义指定的地点。那是一块正在建造的工地,赤红色砖头一块块垒起来的高楼,外围蒙上了一层透出细洞的绿色网布。一位模样五十多岁的男人,站在砖头上,正在指挥着挑灰浆登上跳板的工人,工人黝黑的脸膛,双手紧抓住绳索年纪与颜高义相差不大。颜老板正在大声训斥着他。
当年颜高义的模样历历在目,他是一个高大挺拔的男人,爱穿夹克衫,头发都梳倒在脑后,有蓬松感。后来,听他说与我们的前房东穿开裆裤的时候就认识了,我搔搔头算一下,颜高义当时的年纪将近六十。
为什么颜高义会与我聊到前房东呢,当时我年少气盛,自以为是,故意挑拨前房东与颜高义的关系,其实讲的也是事实,并没有冤枉前房东。
“你那待租的两栋楼房,隔三差五地有人来询问,就是被我们房东压住了,他都不答理人家,让房子空置着。”我向颜高义告前房东的状,要不,老颜还是蒙在鼓里的。另外,也出出前房东对我一家人横眼撇嘴的恶气。
“这我心里清楚的很,你们前房东与我是玩着泥巴一块长大的,我俩穿开档裤的时候就认识了。”老颜脸上挤出笑,故作无所谓的摆摆手,“空置的那两栋房子半年前就有人要租,是我那发小,你们原来那房东压了下来。这我是知道的。”此时,老颜脸上的笑意更显狡黠了。
可能,这时的老颜尚重视友谊的珍贵,哪怕是半年房租,五六千块钱也不放在心上。我想他当初赚钱的能力是惊人的,要不怎么会不重视钱呢,把自己在镇上的三套六进的楼房加六个铺面交给朋友打理。这房租对当时的老颜来说都是小钱,不足挂齿。可后来的夫妻分道扬镳,父子反目成仇,一点血缘都不顾,一点情谊都不讲,真叫人瞠目结舌了。
听前房东与隔壁租住老颜铺面的刘师傅讲,老颜在防城还有两三栋铺面房,十年前他正直壮年,财源源源不断。像当年的收镇上的房租到了颜高义眼里也成了小钱,是可以交与可信任的人代劳的。
至于,颜高义养小三,养私生子的事,隔壁的邻居,以及他的发小——我的前房东是从没有透出半点风声的。当然,我们每日除了修车,也不爱好打听房东的私生活。毕竟,每一年,我与颜高义最多见两次面,每次都是交房租。
也许,东窗事发在最近几年,这次,颜家老夫老妻,颜家父子是彻底撕破脸皮了才闹这一出的。颜磊母子走后,我向我们隔壁的前房东打听过颜家的消息。
前房东狡黠的脸,嘿嘿地笑,谈到颜高义家的私事似乎很兴奋,不必像过去那样遮遮捂捂,“攘外必先安内”,何况,人家母子俩都跟外人道了,还有什么好替他们遮羞的。
“老颜啊,生性风流,艳福不浅,他这小老婆都跟了他二十多年了,一开始,嫂子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他在外面胡搞。现在小老婆的儿子读大二了,她要求老颜离婚,先是老颜顾忌自己的老婆儿子,后来,嫂子知道了,她是死活不肯离。现在,老颜在外的小家庭开销大,小老婆也是上了四十岁近五十的人了,更年期,身体变差,做了两次妇科手术。儿子也大了,刚入大学门,还独立不起来,也得靠老颜那副老胳膊老腿。哎……”
前房东的嘴唇蠕动了一下,脸上皱耷耷的皮肤扯动着,眼珠黄而浑浊,头发几近全白,头顶的部位头发稀疏,如一块不再肥沃的菜地般荒芜,神采不再。一打开话匣子,口若悬河,唾沫横飞。
“现在,老颜负担着两个家庭难喽。他的大儿子,就是陪同老颜老婆到你们店里的颜磊,吸了好几年毒,也不知毒瘾现在戒掉了没有。嫂子老了,身体也差了,特别是经常为老颜在外养小家庭的事生闷气。无论身体,还是精神怎么可能好得了。别看老颜的样子神气,仿佛当年的武松般,还能上山打死一头大虎。其实,也只能做做样子,打死纸老虎而已。
那天,我们店里收工后,我坐到隔壁前房东家与他聊了许多关于颜家的事,换作是以前的话,前房东是不会也不愿与我聊此类闲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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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房东口中的颜高义与我们见到的颜高义有很大的区别,当颜高义站在我面前时,精神矍铄,满脸神气。他的白色衬衫下摆插在熨得笔直的西装裤里。他撕掉了颜磊写好的房屋租赁合同书,右边的手臂在空荡的灰色衣袖里挥舞着,食指神气地伸出来,并且有力地摆动,脸色由红变紫,继而变黑,乌黑乌黑,眉眼、鼻子、嘴巴、整片的脸都扭成了一团。
“你们把房租交给颜磊的话,那你们就给我搬走。”颜高义手指着铺门外,大声吼道,“给我搬走!”他的灰色夹克敞开着,喘着粗气,怒不可遏,粗大的嗓音足可以把我们餐桌上的碗筷震碎。
“可是这栋楼的房产证上写的是你儿子名字,我租房的只认房产的主人。你家的家事请你们自己先解决好。”我也很生气,很激动,声音不由得变大变粗。
“你们走呀,你们不搬走的话,我今天就不走了。要不,你就把房租给我。”颜高义随手抓住一条靠椅,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一副事不解决就赖着不走了的模样。
店门外停了一辆五菱面包车和一辆福特小轿车,都是找我来维修的。颜高义坐在我们店里不走,面部狰狞的怒容,引来了司机们的围观。耳边的纷纷议论的声音充斥着我的耳膜,也不明白那些来修车的司机们在议论着什么。我暂时也没有心情修车,铺面都即将没有了,还修什么车,在哪里去修。
我掏出手机,手激动地发抖,按照颜磊给我出得主意,拨通了当地派出所的电话。
派出所与我们的铺面相隔不过三里路,不足十分钟,派出所就来了三个穿绿色制服的民警。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我一个租房子的就更加不愿意参与到颜高义家的错综复杂的私事,报警只是权宜之计。
民警们大致听明白了我和颜高义讲的事实的真实情况后,劝颜老板先回家与家人们把房子的事处理好。
“处理不好了,处理得好的话,还要在这里来闹吗?”颜高义摆着手说。
“那你先回去,事情总能处理的,”一位民警说,“办法总比困难吗,你们一家人商量好了,再来收房租。”
“那母子俩能跟他们商量得好吗?他们只知道搜刮我所有的钱。”颜高义无赖般地大嚷,“反正我不管,这几栋房子是我当年用血汗钱砌的,李茂你要么每年继续把房租交给我,要么你就给我搬走。”
“颜老板,你这样不是处理事情的办法,你还是先回去吧,你一家商量好了,李茂,是吧,他的房租是少不了你们的。”
“是呀,你们一家人商量吧,我只能认房产证上的房主,如果颜磊说可以交给你,那我就把房租交给你。”我说。
“你这是什么话,房子是我的,什么时候变成那畜生的了,我砌这房子时他才十多岁。”颜高义弓着腰,倏地站起身,继续挥舞着手臂。这个颐指气使的动作大概是他常年在施工时的招牌动作了。
“颜老板,你先回去吧,你看你在这里闹,也不顶事。人家还要做生意呢。”一位面容清癯的民警说。
民警向着公正说话,我心里十分受用。从铁工具架上握住一把活动扳手,一根螺丝笔,一个实验灯准备开工。司机们等了近一个小时了。思雅也哄着三岁的儿子上了楼。
颜高义踽踽地踏出了我们的店门,他的背影略显沧桑和颓废。刹那间,他猛转头,一副凶狠的表情盯着我,我不由得心里一颤,怔在那里,垂直的手中握住螺丝笔。
“别以为这件事完了,我明天还会再来的。”颜高义狠狠地说完这句话,伛偻着身子钻进了那辆深黑的奥迪车。然后,车子消失在我有些发愣的目光中,这时,警车也冒着尾气,一溜烟跑了。
“你明天敢再来,我明天就再报警。”我小声地嘟哝着,“谁怕谁呀!”
谁承想,当年把房产管理权大方地交给发小的颜大老板,如今会为了几万块钱房租,不惜与亲生儿子大动干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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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颜高义的身影没再出现在我们店里,第三天,颜高义也没有再出现。后来,我们的房租到期,我和颜磊续了真正意义上的合同,租期延伸三年。我把半年三万块钱房租交到了颜磊手中。
直到现在,我交完房租已有两个月了,颜高义都未再出现。我想,他家的家庭矛盾应当处理妥当了吧。